外公的美人蕉

  熬了许久,终于挨到了仲秋时节,好多花儿都谢幕了,过去的这个夏天,在城市和乡村的每个角落里,到处都开着黄的红的美人蕉。每每看到那些花儿,我就想起已经逝去的外祖父,他的院子周围,全是美人蕉。

  外祖父年轻的时候家境不好,求学的路走得很艰难,好不容易熬到成家立业了,微薄的薪水养不起一大家子。他辞去医院的工作,开始经营一家诊所,他一个人,既是医师,也是药剂师,还是护士。儿时我见过他工作的样子,问诊查体开处方,拿药打针输液,一气呵成。他这样的不易,我是在工作后才体会到的,面对病人的询问,我也会有不耐烦的时候,无休止的病历书写,一大堆处方个检查单要处理,忙得要晕头转向,每当这时,我总是会想起外祖父那张笑脸。他全年无休,只要有病人,从来都是以病人为重,可以不吃饭,也可以不休息。那些年,家乡的小镇有许多人南下打工,每到正月里的黎明时分,天气很冷,夜色未淡去的家乡,街道上一片漆黑。那些因贫困辍学的女孩们,那些为了养家糊口而背井离乡的中年人,都要挤上去往深圳或者广州的长途大巴去打拼。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贵州农村,汽车还是比较稀缺的交通工具,好多人都晕车,他们往往临到上车时,才有过来人提醒需要晕车药,出于对晕车的恐惧,他们不得不披着夜色来敲门,外公是小镇上唯一一个愿意在深夜起来开门的医生。五分钱一片的晕车药,一角钱一帖的晕车贴,往往只是几角钱的处方,他是穷困出身的人,看到那些和我们差不多大的孩子,他是不会收钱的。许多年以后的一天,我在去县城求学的车上遇到一个女子,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是她告诉了我关于正月里晕车药的事情。

  被外祖父救治过的人很多,有煤矿塌方骨折的挖煤匠,有腹泻脱水的孩子,有难产的孕妇,有中暑倒在街边的小贩,有神志失控的瘾君子,有出狱后潦倒的劳改犯,有被人砍伤的地痞……在面对那许多人的时候,他都一如和煦的微风。我曾经也在医院工作过,也许是修为不够,也许是不能感同身受,面对那些形形色色的人,我真的没有办法做到向春风一般温暖。

  我大二那年在舅舅家看到表弟的作文,题目是我的爷爷,其实小表弟很小的时候就去贵阳念书了,对于外祖父,我以为他应该没有太多的印像。可是当我看到他在作文中描述外祖父为病人检查的情形时,我相信他最崇敬的人,一直是他的爷爷。

  原本我想着像外公那样的人,一定是会安享晚年的,毕竟他的前半生在穷苦中挣扎,后半生在不停地付出。他年少时想从军,奈何家庭成分不好,未能遂愿。成年后娶亲,外婆嫌弃他木讷,欲逃婚离家出走,是舅公从部队告假赶回来,拿着枪威胁另一个青年,才把外婆从贵阳带回来。结婚以后,外婆得了脑膜炎,昏迷了一个十多天,险些丧命,外公不眠不休地在医院守了一个星期,舅公才从南京的军校里赶回来,托关系给外婆转到了大医院。母亲每次回忆起来,都总是担心那时候外婆撒手而去,他们就成了孤儿。

    外公会患老年痴呆症,这是出乎我们每一个人的意料的,我记得他的记性很好,当然待我们也很好,大表哥去县城读书的时候,虽然没有考到重点高中,但是他依然很高兴。每次赶集的时候称了肉,他熬了油渣都要请跑班车的师傅带去给表哥,因为在他眼里,读书是正途,大学是他没能造完的梦。我考上重点高中的那一个夏天,他每次遇到我以前的同学或是同学家长来看病,都要跟人家讲一遍我考上一中的事情,还骄傲的说,语文是全镇第一名哦。其实哪里用他讲啊,我们那一届考出了全镇历史上最好的成绩,红榜贴满了小镇的每一条街道。但是他总是乐意与人分享喜悦,许多年以后,大表妹和小表妹都考上了重点高中,他也是如此不厌其烦同病人们讲。

  时间像流沙一般从指缝里溜走,外公有了许多白发,记性也越来越差了。他累了大半生,终于可以闲下来了,关了诊所回到老家,他的院子里的花园荒芜了,芭蕉树死了,桑椹和槐树因为要扩宽马路被砍了,舅舅和表哥帮他种了木槿和牡丹,唯有那一丛丛的美人蕉,越来越茂盛从前院开到了后院,开到了路边,开到了竹林和沟渠旁。外公失智之后,不认得他自己的儿女了,就连他一直最疼爱的二女儿都忘记了,但是他还记得外婆,一直都只听外婆的话。

  外公开始健忘的时候,大表哥已经在北方的一家医院供职,我正好也考上了医学院,我很庆幸在他尚还清醒时,知道了我将来要走的路,是他满怀期待的那条路,虽然我没有在医院坚持下去,但是我放弃的时候,他已经不认得我了,想来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所以之后的很多年里,每次我去看他,都只能拉着他的手,却无法向他诉说我在医学道路上的艰辛和困惑。

  起初母亲不能接受外公生病的事情,到处去寻偏方,我解释过许多次,但是她还是不相信,母亲很执拗,但是我尽力了,也只好听之任之。奔波了几年以后,母亲终于接受了事情,不再用各种偏方折腾外公了。大家都渐渐接受了外公患病的事实,外公也开始在自己的世界里回归,他开始说胡话,有时候还会哼几句山歌,总之,变得和我印象中的他完全不同了。

  大概这样撑了七八年后,外公终于还要和我们说再见。前年冬天,姨母给我打电话,说是外公的身体很不好,我赶回老家去,外公躺在里间的床上,白底的蓝色印花被套洗得发白。姨母要给他输液,需要我帮忙按住她的手,以往外公是很抗拒这种疼痛的刺激的。记得有一次他便秘了好几天,我们带他去县医院检查,他不肯配合,医生也没有办法,幸好碰到我有几个学生在医院实习,他们跑过来帮忙,三四个人才把外公按住,后来在看护的过程中,几次都险些出意外。经过那一次住院以后,大家再也不敢轻易把外公送去医院了。但是这一次外公出奇地配合,我握着他的手,像是握着一根干枯的树藤,粗糙的皮肤,瘦骨嶙峋的手指,但是他看我的眼神很温柔,对!很温柔,不是慈祥,不是安静,是那种有一层水雾漾起的湖面的澄澈。我霎时间惊住了,竟不敢去看他的眼睛,那里我从未有过的感觉,外公从来都没有如此温柔过。我年少时体弱,病怏怏的,很瘦小,挑食,小气,也倔强,偏偏还是个书痴,外公每次见我,都总是要板着脸训斥我几句。而现在,再也没有人讲我萎聋煞气的了,这个词,我只从他老人家的嘴里听到过。

  我从来没细想过,他那一日的目光,竟是临别前的辞行。我返回市区后两天,家里传来消息说外公的身体每况愈下,舅舅们担心他在去医院的路上有意外,不敢往医院送。姨母说没有检查诊断的结果,不知道如何治疗,思来想去,我想了个折中的办法,从老家请医生替他抽血,由表弟开车赶紧送到市区,我托了一位在医院检验科的同学帮忙,可以马上得到检查结果。本来以为很简单的事情,却因为表妹在老家一时找不到肝素管而搁置,最后大表哥从北方赶来,告诉我不必了。我曾经无数次跟病人家属交待我们尽力了,也曾经为了安慰病人而去做徒劳的心肺复苏,可是那一刻,我也浑身无力,作为一个医生,我终于深刻体会到了病人家属的痛苦和无力。也许是我从前没有真正地去感同身受,现实才会给我狠狠地一记耳光,让我体会一下还想要抢救却无可奈何的境地,让我从表哥的口中听到不必了三个字。我匆匆赶回去,一大家子都回来了,大家把外公挪到了老屋,那幢老屋,我曾经在一篇文章里写过,是关于曾祖母生活过的记忆,现在外公也要在那幢房子里与这个世界告别了。我们在院子里等待,那个小小的院子里,有许多人的回忆,其中也有外公的。

  凌晨三点多,外公走了,老屋里一片哭声,有真正的悲恸,也有体现孝道的哀嚎,可是那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外公走了。让那老屋平地而起的青年走了,那个在夜色里赶路读书的少年没了,那个一心想要女儿好好读书的老父亲走了,那个训斥我的外公,给我打过针的外公走了。我只是默默地站在母亲身边,不敢轻易流泪,怕勾起母亲的悲恸,外婆尚且健在,母亲也不敢哭泣,只是忍着。外公下葬的前一日,年幼的小侄问母亲说,奶奶你为什么总是不开心,母亲动了一下嘴唇,转过头说一句“奶奶没有爸爸了。”我便忍不住了,我见过太多的生死离别,我曾经也从容不迫地协助护士料理尸体,把写好的死亡证明交给泪目的家属,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们怎么去盖章。可是母亲说她没有了爸爸,我的眼泪就涌了出来,无法抑制。

  外公下葬那天,外婆没有去,自从换了髋关节以后,外婆的活动范围一直没有超过老家的寨子。外公的新家,在一个叫白杨岭的山顶上,满山的芒草和高山杜鹃陪着他,而他的美人蕉,在陪着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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