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一半平凡,一半疯狂

      影片《一一》在讲述的不过是平凡人的平凡故事,没有血腥与暴力,没有英雄主义与世界末日,也没有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那么,为什么曾拍摄著名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的导演杨德昌这次只想讲个平凡的故事?贾樟柯曾对《一一》发如此感慨:“面对银幕,面对刚刚消逝的影像,我们都看到了自己。”平凡可见众生,也造就了《一一》的不凡。

      上个世纪的台北,一个中等阶层的家庭,NJ是家里的男主人,有个叫敏敏的老婆,但初恋情人是阿瑞,一双儿女,婷婷和洋洋,NJ和朋友合开一家公司,却是个老实人,与朋友时常意见不合,而小舅子阿弟也总会来找NJ借钱。听上去,这就是一地的鸡毛蒜皮,但经历着鸡毛蒜皮的家庭与生命才是影片所关注的对象。

图片发自App


      影片由阿弟的婚礼开始,这是一个新家庭的组成,然而欢笑总生闹剧,前女友云云的闹场,无疑是戏剧性的一笔。婆婆借身体不适,先行离去,却因下楼倒垃圾而突发脑溢血昏迷不醒。影片基调由开始的大喜转入闹剧再到大悲,有限的时空里,情绪的变化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婆婆的安危牵动着全家人的心,在生命面前,每个人的内心都在发生着变化。敏敏坚持每天对着病床上的母亲说话,但母亲的无言让她意识到自己言语的贫乏,她发现了生活的重复与无聊。阿弟自称比较会讲,但真正与母亲说话时,却结结巴巴,犹豫不决,他发现自己并非无所可讲,只是如NJ所说“除了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听得到之外,对我自己讲的话是不是真心的,好像也没什么把握。不过讲实话,原本自己可以把握的事情,现在一看,好像觉得少得可怜。”而洋洋却选择不说,“你是听别人乱说,又没有自己看见。”孩童的视角在这里显现出来,因其往往用一种最简单的、童真的眼光看待生活,去除了成人视角的繁复,有时反倒能直击生活的本质,像是极简主义。

图片发自App


      影片不光借洋洋之口传递着一些有关生活的思考,同时也产生了照应剧情发展与解释镜头拍摄手法的效果。“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也看不到。我怎么知道你在看什么呢?我们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呢?我只能看到前面,不能看到后面,这样,不是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吗?”敏敏坐在镜子前向NJ哭诉,“我觉得我好像白活了。我每天像个傻子一样,我每天在干什么啊?”在敏敏看见了生活的另一半时,镜头拍摄的正是敏敏的正面与镜子里敏敏的背后,一前一后,以“镜花水月”的表现手法印证了洋洋的童真话语,生活的另一半就这样“被看见”了。

图片发自App


      当生活的另一半被看见,人们该如何选择又成为影片亟待解决的问题。敏敏在母亲生死未卜之时,选择相信阿弟,“我弟弟是说,我妈不会有事,一定会醒的,因为昨天是全年最好的日子,他自己都是等到昨天才结这个婚,所以昨天就不应该发生不吉利的事,要不然我妈不是昨天就去了,对不对?”言语依然苍白,一句“对不对”已然推翻此前看似充分的理由,暴露了内心的恐惧与动摇。之后,敏敏选择上山求助神明,然而依然是听不同的人说着相似的话语,生活没有什么改变。敏敏想对生活的无聊进行反抗,但实际行动是无力的,“我没有地方可去”,一个有家庭的女人猛然生发出飘零之感。鲁迅曾纠结于该不该把沉睡在黑屋子里的人叫醒,因为醒来之后,现实可能无路可走,敏敏在找寻的就是那条出路,能弥补现实中信仰缺失的路。

      NJ是影片里少有的坚持自我行事方式的人,他更接近于本真的一面,讨厌“装”与“做戏”,却又不得不被朋友以老实人的口碑去与人谈合作,因为人们喜欢真的一面,但又往往习惯掩饰,着实反讽。关于生活,NJ最念念不忘的是初恋阿瑞,在日本与阿瑞相逢后,挚爱之人给了他第二次选择——你愿不愿意与我重新来过?“我只爱过你一人。”NJ的回答最终只有对昔日爱人存在意义的肯定。阿瑞一个人在屋里放声大哭,她明白,即使多年后他乡重逢,这个人的选择依然没有改变过,遗憾只是不肯面对现实的借口。阿瑞不再等待,她先NJ一步离开日本,这次,故事的句号由她来书写。回台湾后,NJ对敏敏说:“你不在的时候,我有个机会去过了,一段年轻时候的日子。本来以为,我再活一次的话,也许会有什么不一样。结果……还是差不多,没什么不同。只是突然觉得,再活一次的话,好像……真的没那个必要,真的没那个必要。” 遗憾终于找到了出口,放下过去,着眼当下,现在即是选择。

图片发自App


      婷婷和洋洋则分别在恋爱与拍照中,看见了与意识里不一样的事情。婷婷不明白没有争吵与矛盾,自己也没有做错什么,为什么会遭到抛弃,直到意识到自己只是对方感情的替代品。洋洋在经常被同学戏弄和老师错怪之后,喜欢用相机来记录真相,他爱拍人们的背后,拍黑暗里的蚊子,拍各种别人看不到或不关注的事物,眼见为实建立在看到全貌的基础上。

图片发自App


      影片最后,是婆婆的离世,洋洋念着自己写的话,“婆婆,我好想你,尤其是我看到那个还没有名字的小表弟,就会想起,你常跟我说:你老了。我很想跟他说,我觉得,我也老了…… ”幼小的洋洋在生命的离世与新生命的到来前竟显出了成人般的苍老,有一半的事情大概我们都不知道。

图片发自App


      整部影片在叙事上采用多线并行,阿弟的婚姻,NJ的事业与家庭,婆婆的生病与去世,婷婷的初恋与失恋,洋洋对拍照的热爱……这些事情看上去似乎没什么联系,但其实纵横交错,彼此生发。《道德经》有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影片《一一》也有这几分意思。导演在平淡的叙事中关注以NJ为中心向四周生发的关系网,同时将拍摄技巧与镜头切换相结合,巧妙创造出不同地点不同事件之间的联系,使叙事看起来更加连贯,也更贴近现实生活中的时间线。比如洋洋正在学校看有关打雷下雨的科普片,而接下来,镜头被切换到婷婷的画面,婷婷所处的时空正好在打雷下雨,这两者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直接的意义上的联系,但却达到了叙事之间联系增强的效果,有时甚至会产生幽默的喜剧效应。当蒋妈妈对婷婷说:“只要书读得好就好啦”时,镜头被切换到NJ所在的会议室,与会一员正气愤地说着:“有什么用?有什么用?”很有几分自嘲的意思,不禁为之莞尔。

      在错综的叙事联系之下,在以阿弟新婚为始到亲人死别为终中,电影《一一》到底讲了什么呢?也许我们该注意到,影片中有不少拍摄镜像的手法。NJ在公司时,镜头拍摄的是玻璃上的影像,敏敏迷茫地站在窗前时,镜头对准的是窗户上的人影,如此等等。导演似乎想借这种拍摄技巧来拉开与观众的距离,与影片人物的距离,摄像机就是一双冷静的眼,可以看透生活是为一半现实,一半幻影,虚实相生。所以,《一一》所讲的故事表象虽是平凡,但却只是一半,另一半属于疯狂与有趣。当敏敏看透生活的无聊时,她感到了无根之落叶的苦楚,当NJ看透生活没有重来的必要时,他感到了解脱与释然,当洋洋发现我们只能看到一半的事情时,他想去看清全貌……一半的平凡是现实,另一半的疯狂是镜像,现实多为常态,疯狂则为反抗,只要一点就可能看见改变,而生活在平凡与疯狂的矛盾对立中找到平衡,如此延续下去。

      有些事情,希望我们最终能够一一道来。

你可能感兴趣的:(《一一》:一半平凡,一半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