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世有一物,魅灵所聚,夺那天地造化,幻作猫形。身处黄泉,日夜引魂,一生不过短短五百年。引魂猫有一法器,名为魂梳,一梳落亡魂前生烦恼,二梳三魂七魄前世痴念,渡其轮回往生。然引魂猫一生终不得圆满,常困于情欲,这劫一过便能飞升,逍遥自在,如若不然,五百年后遭劫,自当灰飞烟灭,为求心证,却与男子行荒淫事,不论其为六界何族,更不顾世俗规矩,只为了却情劫。常听闻人间落亡魂痴念情欲最重,若要了却情劫需往那人间走一遭,遂幻化人形逍遥人间。
一
初至人间,她细细打量着,刚下了云头,摇身一变,便绾发成髻,着黑裙,外罩红衣,赤足。
雀啼莺啭,啁啾和鸣。纸鸢儿系了情丝乘风扶,纤纤袅袅。韶光翩翩然,原已过三月。
一股奇香吸引着她,寻着香味儿,废了会功夫,才知原是小楼外头,生了这株桃树。向阳的一面,开得尤其好。在小楼里头,起了一间茶阁。楼里清茶楼外花,倒也相映成趣。彼时她正挽了纱,攀一枝艳桃,那花正开得夭秾,繁盛而热烈。有香盈袖,绕过指尖,添一点丹蔻,便弃了发簪,却把花枝绾发。
入门有方竹帘,素手轻掀又放,再隔了日光。这年华正好,窈窕春衫薄,便得引众人侧目,她也只一笑置之,自顾自赏花品茗。
三年后,她离了人间,往那妖魔界走了一遭,而后辗转八荒六合,不觉又是几年。
猫儿自本性逍遥,游历四海,犹觉人间最赋深情。爱恨情痴缠着心智不得开化,直至命绝入轮回都不曾真正放下。
六界之中,人命数最浅,却也能活出这繁华的人间,心底里还是佩服几分的。回了人间,又是这间小楼,脱去梳妆幻化成风流公子,还是依旧尘封不变的茶阁,还是寻了旧位落座,小二按着旧例憨笑的叫了声“爷~”端来了新沏的旧茶,正热气腾腾的冒着气。
从腰间的盘缠袋里掏出几个碎银赏了予他,然后低头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人,今日又能吐出个什么新鲜。
指尖微微触了那茶盏的瓷面,温的,伸手去端。楼下却响起了哄堂大笑,一眼略去,蹙眉,猫儿盯住了那个道士,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人间真是有趣,什么样的人都有,真是有趣……说道,猫儿便挥手一变成一秒龄女子,着素色薄衫,走过那株桃树,摘一朵小花别在发间,袅袅娜娜上楼便引来一众目光,也藏着探究。
猫的知觉,向来最是敏锐。她能清晰辨出每一道射来的炽烈目光,隔着纤薄的春纱,随着她腰肢款摆,揉按过全身,烫慰而熨帖。
夭桃点唇角眉梢三分笑意,轻移莲步,沿阶而上。举目下顾,众人各态尽落眼底。振袖,抬手下按。
诸位哥哥——小女子此来是为寻一盏茶…也可说是解惑,闻此间风雅之士甚多,还望有贤人为奴家解答一二…绣履所踏,是循香来处。渐行渐近,直至我眼底盛满那人目光。
“这茶用料甚奇…”一字一顿,指尖叩桌,“是为风、花、雪、月。”
猫儿定定望着那人,凤眼微眯,掩面又续道,若是寻得了,那月下柳梢的事儿,奴家自然也是晓得的…
楼下众人自是议论不止,她却再不理,只舒广袖,往他面上扫去。恰是擦身而过,有日影移过,映得猫儿肌肤沁透如冰。
一眼望去,竟看不透他,瞧着他那道士打扮,心中生出一丝恐惧:莫不是有道之士,在人间的百年来,道士肆意打杀妖灵的事屡见不鲜,说是替天行道,殊不知背后藏着多少不见人的勾当。
想着便暗使幻形之法掩下,只作波澜不惊,她挪了挪步子,朝着道士走去,绕过道士,踱至道士身后那俊俏公子,柔荑抚上他肩,便从…这位开始吧,那道士听到一脸通红,我倒是把那一丝顾虑打发了,只得好好享受现下,轻薄那良家少年郎……不过一瞬,那道士便移回了目光。
香茗入口,乏味的很。
耳旁萦绕的皆是那只野猫儿的挑拨众人的秽语,心里愤懑道:这一方品茗论道的净土,竟是遭了这些淫色之徒的践踏,披着君子之皮,品行污浊不堪,道貌岸然!莲步缓缓,我肆意释放周身浮沉幽幽暗香,顷刻之间便迷惑了凡人心智,一切都浮光跃金,终会静影沉璧,翻醒不得,困在其途。
微一扬袖,将周身俗美之气散去,她落定在道士旁处。
心叹道:真真儿是有道全真,那魅惑之术居然对他毫无作用。
那道士虽然只言未语。但憋得一脸通红,心里想着要不要把这妖孽除了,只是眼前的野猫太不自知,胆子也肥,许是凡间晃荡作恶的久了。
忽的眼前红纱一片,微一侧脸,那纱衣边角是触耳而过。那道士沉了脸色,以示警告。道士肩处一沉,她是如猫儿般缠绕,那道士袖里幻变出一把折扇,拿起往肩处一拍,道士正道“姑娘自重。”啪的一声开了扇,她怔怔盯着他,他自是正襟危坐,眉峰成山,姿容胜仙。正似君子气度高华,皎皎如月。
她却素来风流,着纱簪花。礼法规矩,且作新茶,佐了世人眼光,一同饮下。猫儿拢袖移步,旋身落座,正与他隔案而对。
抿了唇,自摘了发间桃枝,落半帘青丝相隔,觑他眉眼,含着半声调笑只道一句:先生是请我入您心里,还是赏您的风花雪月呢?
笑了片刻,方取了茶匙,央人换新水,道:先生先使扇子拒人千里,又如此盛情相邀…我承您的意,自然要作回赠,不能拂先生的意。
古人云:来而不往…又笑道:非礼也。春水煎茶,素手拈新桃,点入水中。茶汤极清,盛一朵桃花浮沉盛放,映青碧小盏,自是红肥绿瘦。
她浅饮一口,伸指蘸唇上胭脂一抹,尽画入盏中茶。胭脂如血,亦通雪,她说道:我的欲以此全这风花雪月,尚欠其二。
于是以桃枝托了茶盏,施施然,送到他面前。您心中自有风月,求先生全了我愿,风也是你,月也是你,他亦含了满眼的笑,望了盏中桃花,也似于瞳中盛放……她撩起红纱,盈盈落座,游戏人间百年,自诩是个娇媚人儿。
人间的俗美之事,自是通晓了透,才能幻化成如此人形。道士眯着眼睛地看着我,心忖着:只觉得那鬓角桃枝一解,青丝遮去半分倾城,留下半分是为妖冶。那胭脂素粉只是轻轻一施,笑涡似有若无,黛眉似弯未弯。
她眼底里蕴藏的危险,是致命的。
道士笑着回道,“姑娘多虑,在下并无此意。回礼,便罢了。”
那胭脂入茶,手指间也是蕴了法力。掀了那茶盖,手微微一扬,那融了水的红,便旋转着从那清白之水中脱离出来。
再一扬指,那脱离的胭脂幻化成一株芍药,红的妖冶动人。缓缓落在我的发间,“桃花不配你,芍药刚好。在下心中的风月是十里桃花,非芍药倾城之姿。”道士淡然回道。
说着那扇在案上划了一道界,“予你眨眼功夫去逃,不若,在下可要做了那小人收了你这祸害的妖精。”
凡尘碌碌不知几许,偏他是清风朗月入了她的眼。
也自然,仙人常游天外,岂是人世俗物可比?这天下人那样多,偏偏遇上的是他,一见终生误,不见误终生。
他是凤毛麟角,是值得飞蛾拥火的那个人。
于她而言,不过是既无缘卿无分,抹去那一字,谁人都如此,谁人都不论。
可惜啊,她终究是要历这情劫,不知身在劫中中,又会如何。
情字何解?不知。
欲字何求?不知。
便再不想了罢!再换上妩媚面孔,笑意凄然。
身如倦鸟归林,往他怀里偎去。也不管他是拒是迎,扯着他领口,喃喃道。…我原只求您,赏我一场风月,全了我的心意,劫后飞升,我自离去。
对于她来说床笫之间,亦不过四字,你情我愿。
她只是轻柔,慢慢环过他颈。往他额前,朱唇印一点丹殷,如蜻蜓点水。
大抵是道士做的太久,又许是生来如此,还是久久醉与道术仙法。那一本正派的傲骨之气已是如影随形,化予举手投足间,犹如衣袂飘飘洒洒的仙人。他不知情为何物?别人催人泪下的情,在他眼中皆为做戏,只是淡然冷漠一瞥而过。在她倚身来时,他亦不为所动,任由着她,挑起她颔,是靠得近,鼻息相绕。道
士轻轻答道,“我从未有过风月……”她在道士额前落下一吻,再次四目相对时已不是单纯的了。
我眼里有些意味不明的看着他,“我想……今日我便有了一场风月。”
他的手挪开她的腰身,长袖一挥,如烟消散,留下那几锭的银子……
只留下他的余音:下次相逢,我自当替天行道,望你自重。
猫儿听着回音,不禁一笑,道士是正经道士,就不知,是假逃走,还是真乱心呢,这凡尘的人啊,哪怕是这道士,活得也不过如此。
二
与他许久不见,这次见面,他却是带着一身伤,奄奄一息。
这次道士奉师命前去东海除妖,却不想误入妖人圈套,奋战一日一夜,双拳难敌四手,要不是天显异象,引她前去,不知个中惊险,可想而知。
那一日,东海之滨,有一处仙家妙境,只见这岛,烟霞袅袅,松柏森森。桥踏枯槎木,峰巅绕薜萝。
寻常,这岛倒也安宁,可是今天却是有些不同,只见这岛上,先是一阵阵妖气冲天,随即一道纯阳浩然之气而起,搅动三千红尘,震动四海之水,有一道人,怎见得,剑眉斜入鬓,眸若星辰,一身青衣道袍,分阴阳变化,有太极之功,朵朵祥云聚拢,片片彩光闪烁,可那道人一身道袍染成血红色,脚下虚浮,一头碎发失了往日风采,纯阳剑也是不显光芒,那妖族众人将道人围在半空,随即布下天罗地网擒了那道士,不过片刻,一股妖邪之气从背后窜出重重地打在道士背上,将他击飞,他躺在岛上再无还手之力,一股股血腥之气逐渐吸引着周围蠢蠢欲动的妖族,少顷,这群妖邪便会蜂拥而上,道士绝望的眼神里闪烁些不甘,却无可奈何,不曾想修行二十载,如今俱化虚无,本想着准备自爆与那妖邪同归于尽。
随即一股强大的死气冲天而起,大喝道:黄泉殷妙妙在此,尔敢放肆!道士看着当日的猫儿:嘴角吃力地扯出一丝微笑便昏死过去。猫儿看着那道人,宛如一具死尸,她一怒之下,恁是不管那天道法则,只知要救下他,周身运转死气,将那一众妖物尽数打杀,可终究寡不敌众,周围的妖族越来越多,迟早被耗死,她嘴里挂着一丝黑血,粗气涌动在胸口,再这样下去撑不过刻钟恐怕精元耗尽,随即一把扶起那奄奄一息的道士,赶忙渡了一口气护着他的心脉,猫儿踩着满地的妖族尸体,运功大喝道:妖族还喘气的人听着,小道士在此,有本事的,来拿人!天道在上,黄泉殷妙妙誓曰:此生与妖族不共戴天,若有妖灵邪祟现世,黄泉一族穷极一生屠尽妖族!夺其轮回之生机,天道在上,证!……
说即一声爆呵,周身气息猛涨掀起一顿狂风雷雨,骤降血雨,遂是天道有感,降下云雷,周围功力低下的小妖被震得心脉俱断,众人面色一变,就在妖族众人困于异象之际,猫儿化为原形,见机化作一道流光而去,猫儿心里知道,如若刚才妖族乘机而上,她毫无还手之力,恐怕死无葬身之地,此是后话不提……
她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小道士,焦急万分。
“喂,小道士,你可不能死,我为了你,整条命差点搭进去,你要是死了,我可亏大了,我又没睡到你,你不能死”
猫儿见他还是毫无反应“臭男人,臭道士,你不是说要来收我吗,你要是活过来,我心甘情愿献祭”她抓着他的肩膀,手指甲关节抓到泛白。
“你不能死,我也不会让你死”
猫儿随即生字一转前去黄泉,借助黄泉死气运功疗伤,同时为他疗伤,也是为了寻找长生续命之法。
殊不知,那次大战,她已是强弩之末,伤其根基,此番折磨,更是摧枯拉朽。那一日,孟婆对猫儿说:长生续命之法,却也不是不可,你得须知,天道之下,一饮一啄,自有定数,妄改天数,身死道消。然万事万物,留有一线生机,我曾听冥王大人提起这续命之法,便是夺他人生机,造自身长生。且要那人心甘情愿,才可用他人三魂七魄三生三世的轮回生机造就自身一世寿元。且不说这术法如何艰难,就单单那心甘情愿的人,得去何处才能寻得。
“妙妙,老身此番规劝,并不是让你复活这道士,你可知人妖殊途,更何况你和他是夙愿死敌。为的是你能放下执念,不然修行之事,不进反退,最后少不了五雷轰顶的劫数”
当孟婆说完这些,猫儿痴呆的坐在原地。
她都知道,这夙愿死敌,救或不救,全在她一念之间。
当年化形,为的是早日飞升,修得大道,逍遥自在。可人间游历,并不是那么顺利,世人道无情,却是有情。她尚知,身陷情劫,命中注定,只不过不知这道士是否是应劫之人,如若是,不曾想这劫数竟来的这样快。
度得过,即刻飞升,度不过,灰飞烟灭。
此刻她终是不知该如何选择。
此刻小道士突然醒了,他伸出带血的手指,摸了摸猫儿的脸庞,口中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今生对你不起,来世必偿”
他说完便气息弱了下去,猫儿慌张的握着他的手,把头埋进他的胸口。紧紧抱住这具宛如死尸的身体。
三
转眼间又过了几年,小道士越发的丰朗俊逸,小小年纪便一派有道全真的仙家气息,那日东海之战,让他一战扬名,花了数年时间疗养生息,这才返本归元,遂归道门,自归来起,道门中人无人无不敬仰,当日回归宗门后,掌门便将未来的掌门之位传给小道士,如此殊荣,他自然喜不自胜。从此他的修行便一日千里。
众人在欢呼喝彩声中拥簇着小道士进入大殿。此时黄泉处,孟婆看着眼前一团黑影,低下头叹息。
次年,道门一众人行讨伐妖族,大获全胜,归途中,小道士救下一只奄奄一息的小黑猫,上天有好生之德,自然把它带回纯阳宫,想着等待伤好再放归山林。
那日早课,小道士端坐蒲团,小黑猫从后山窜出,直勾勾地看着小道士,窝在小道士的腿上,喵,一声,摇了摇头,便静静睡去。
于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