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甘王庙

回到外婆家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起了床,吃过米粥,戴上草帽,跟着外公和外婆,去寻找搬移了的甘王庙。

甘王庙是附近几个村落村民们共同的信仰。在我的记忆里,它是喜庆和热闹的象征。小时候,每每到了年末冬至,就开始盼着过年,等到过了年,就要盼正月十六了。正月十六,正是一年一次的甘王庙会。那时候的甘王庙,座落在大江和一侧小河支流的交界处,一处高地,两座错落的庙堂,庙前是一棵冠大如盖的百年大榕树,前面是开阔平坦的大坪,沿着大坪的斜坡往下就是江边,江边一块垒着一块斜立的石壁,一直顺着大江往上延伸到目所未及,两岸是高耸起伏的青山,一片壮阔。

大江一侧的小河支流则清澈见底,两岸光景各异,一边是青翠的草坪,一边是茂密的向河面垂头的竹子。外婆家正是在草坪这一侧的上游。正月十六这一天,四面八方的游人香客前往甘王庙朝拜,绿茸茸的草坪上,五颜六色的行人星星点点地向前移动,也有搭船从大江过来,或者驱车从另一侧的马路赶来,全都汇聚到甘王庙,为一整年的平安顺遂上香祈福。

彼时的甘王庙会,无疑一个盛大的节日。这一天,邻里相好的小伙伴们,必定早早地吃过饭,呼朋引伴,沿着江边,一路玩闹着去往庙会。

沿路的江边和庙前的大坪早已熙熙攘攘,最热闹的当属舞狮子,咚咚锵地敲锣打鼓,夹杂着起伏的鞭炮声,在缭绕的香火中,两三只狮子一上一下一蹿一跳,从榕树下拾级而上,到庙堂上里里外外走一圈,人们挨挨挤挤地围着观看,年幼的小孩被家长架在肩膀上瞪着天真好奇的眼睛。而我对舞狮子并不十分感兴趣,最喜欢的是和伙伴一起逛各色各样的摊位,卖柚子的,卖气球的、卖小玩具的、卖风筝的,若是看到卖挂在红绳里的观音玉牌和水晶吊坠,必定会精心挑选一个观音,或者一个心形的吊坠买下来,放佛得了奇珍异宝一般心满意足。庙会从大清早一直持续到傍晚,不知疲倦为何物的我们在这一天总是异常兴奋,甚至会回一趟家,然后再赶回来,放佛仅是为了宣泄过剩的精力;或者就在河岸的草坪上坐着躺着打闹,等到夕阳差不多掉进对面的大山,再依依不舍地离去,期待着明年的今日。

这就是我记忆中热闹非凡的庙会。直到前几年,水利工程启动,最先动工的是填河。好久没回去的我猝不及防地站在被填平的小河道上,泥土长出了半人高的荒草,往日的清澈河水和草坪仿佛是一场梦。我站在荒草中,回忆起夏天在河里的游泳嬉戏,还有和最要好的丽坤在放学的傍晚在河中划着竹排的时光,丽坤在前面熟练地划着竹篙,竹排就像一支箭一样,朝着火一样的夕阳和大江驶去,我小心翼翼地坐在后面,把手伸进波光粼粼的河水中,任由柔软沁凉的河水划过手背。如今,它们就这样彻底地和我不告而别了。

随着工程进展,甘王庙不得不挪动。我上一次看见甘王庙,还是前年。走到工地边,远远地看着,眼前的光景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目之所至,是一大片赤裸的红黄色土地,起重机、卡车远远近近地开来开去。唯有远处尚存的一个凸起的黄土孤岛,凸起上两个屋子远远地背对着我们,唯有屋脊两端的翘起彰示着,它们就是曾经神圣的甘王庙了。

这次一回来,外婆就告诉我说,甘王庙已经挪到新的地方盖好了。

我们沿着被填平的河床一路往上,河床尽头是仍然在施工的大坝,压土机正在坝上滚动;走到近处,顺着路往左边的坡上拐,走过一个临时设置的警卫亭。不远处一个陡峭的土斜坡,坡上俨然两个屋脊翘起的房子,看来这里就是新的甘王庙了。

爬着斜坡,外公一直嘟囔着这个坡,等到正月十六大家伙爬起来多费劲,舞狮子的也会累得够呛;爬到一半,外婆说,你看那棵大榕树长出新叶了。我往左一看,这就是以前葱茏茂盛的大榕树,砍剩树干,移栽到这里来了,远远地看见在光秃秃的树干上长出了嫩绿的新叶。

我一边往上爬一边愣着看榕树,新的甘王庙就在眼前了。外墙的颜色是簇新的。以前两座朝向不同的庙堂因为有高低落差,加上榕树的遮挡,仿佛精心布局的山水画;如今两座庙紧紧挨着在一个平地上,仍按照原来的朝向,分别朝着不同的方向,一览无余犹如两个闹别扭的夫妻。走到近处仔细看,庙堂里的神龙山水等壁画都已重新上漆,几个大的柱子仍旧是以前的柱子,地砖也仍旧是旧地砖,屋顶的木梁黝实发亮,大概是做旧过的新木,只是神仙位都是空的。庙旁边盖了一座小屋,有人正在给神仙翻新着色,走近去看,工人正面无表情地往一个矮个子神仙的脸上糊水泥,仿佛他并不是在雕刻一个神仙,只是在麻木地砌一堵墙。

站在新甘王庙的空地前,底下的工地一览无遗,只是空地比起记忆中的大坪面积要寒酸得多。

在庙的左侧,外公遇见了邻村的熟人。光着膀子晒得黝黑的老人,在庙的旁搭了个棚子,给水利工程打一些零工赚取收入。老人看着河对面的大山,愤愤地说,这里太小了,原来的大坪那么大,这里太小了。神仙住的地方,人都敢占。外公接着嘴说,是啊,装不了几个人,坡也太陡了,正月十六人难爬,要是矮一点就好。接着又说,但榕树应该能活。

再聊了一些闲话,我们就告辞了,走下了斜坡,外公突然说,不知道神仙能不能赶在明年正月十六前做好。我又回头看了看光秃秃的榕树,同样光秃秃的坡上突兀地立着的两个庙堂,离得越远,它们就越像一座伶仃的孤岛。这就是我记忆中的甘王庙,却又感觉不再是甘王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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