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鱼与臭鱼因何混为一谈?

            《容斋随笔》札记(16)

小时候就听人说过三大食珍:猴头(菌)、燕窝、鲨鱼翅。而另有四大海珍则为鲍、参、翅、肚(花胶)。

吃货的祖宗们,山珍海错,鲍鱼坐头一把交椅。

一个黄土文明的农业国度,对蓝色大海中的珍羞,怎么那么钟爱?

鲍鱼确确实实是一个挺古老的食材。这个食物,在之前二千年中,曾经是难解的困惑:

鲍鱼是什么鱼?

鲍鱼不是鱼。作为一种单壳类软体动物,壳上带有七孔或九孔。

古人说的鲍鱼是这个东西吗?不知道!

孔子曾言:“如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这句话咱可太熟悉了,圣人圣言,国人稔熟于心。

虽然不知道鲍鱼是什么鱼,可有一点能肯定:古时满街鱼品专卖店,吃鱼并不稀罕。

鱼店在那个年代既然不少,那个别文艺青年为什么动不动以“食无鱼”为寃情,要求老板提高用餐品质?

吃鱼,那会儿是个高逼格的社会活动。

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这也是孔圣的口头禅。脍是生鱼丝。

孔子作为一个老牌贵族,不管多落破,谱从来都没有摆乱过。

鱼但凡味一点,他是决不能入口的。

吃鱼是贵族们味蕾与精神的享受,这件事上不能丢人。

周代鱼分干鱼鲜鱼两种,逢八九河开,古礼头茬鱼都得让天子先尝。

倒霉的孟轲曾向天口号:鱼,想吃!熊掌也想吃!太难了!选贵的!

咱国食鱼文化天下第一。 鱼可不是胡乱吃的东西,贵族们心里明白着呢。

三六九等高下尊卑,鱼与鱼也有阶级啊。

《说文·鱼部》列举鱼品约九十九种。淡水鱼、海水鱼、贝类五花八门,当然,鲍鱼也在其中。

但是,许多专家一口咬定:本邦古代鲍鱼,绝非今天的鲍鱼。

汉《释名·释饮食》:“鲍鱼,鲍,腐也,埋藏奄(腌)使腐臭也。”

汉王充也说:“鲍鱼之肉,可谓腐矣。

像今天流行酸臭鱼,鲍鱼不过是臭鱼。真的如此吗?

《黄帝内经·腹中论》写,一次黄帝问歧伯:我老婆月事不调,这可怎么办呀?

歧伯曰:以四乌鲗骨,一藘茹,二物并合之,丸以雀卵,大如小豆,以五丸为后饭,饮以鲍鱼汁,利肠中及伤肝也。

乌鲗,就墨斗鱼。这个方是乌鲗骨四份加藘茹一份,以雀卵为丸,如小豆大,用鲍鱼汁送服。

此方益精补血,至今天仍然在使用。

那么,这个鲍鱼汁是臭鱼汁呢还是纯粹的鲍鱼汁?

今天这付药用的是纯鲍鱼汁。《黄帝内经》的方子应该也是纯鲍汁。

臭臭的咸鱼干,熬飞了也不会有汁。

这就有点意思了,古代鲍鱼好像是两种不同的鱼。

那再遇到古代鲍鱼,还真得多个心眼,一不留神就搞混了。

周武王姬发,当太子时酷爱鲍鱼。有专家说:看看吧,贵族就是有条件吃高档货。

其实,武王最爱的是臭鱼,不是今天的大鲍鱼。

因为,为这事太公劝过武王:“臭鱼不登祭台。身为太子可得知道此礼。”

《贾谊新书·礼》卷六:昔周文王使太公望傅太子发。太子嗜鲍鱼,而太公弗与,曰:“礼,鲍鱼不登于俎,岂有非礼而可以养太子哉?”

您好这口儿,可腌鱼发出臭臭的味道,不合太子身份啊。

《史记·秦始皇本纪》记,始皇37年 (前210) 七月丙寅, 始皇崩于沙丘平台。

丞相李斯恐天下有变,秘不发丧。棺置辒凉车,可大夏天的,尸体出味了。

于是,“车载一石鲍鱼, 以乱其臭。

“鲍鱼”, 因此成特殊文化符号。

唐诗有:“万乘巡海回, 鲍鱼空相送。”“祖龙一夜死沙丘, 胡亥空随鲍鱼辙。”

一石鲍鱼,就是120斤臭鱼。谁能想到,开本邦纪元的一代豪杰竟如此结局。

腌制加去水份,为食物保质手段,可闻着臭吃着香的鲍鱼,却在古代霸屏食材酸臭界。

制鱼是门技术,南宋时,有一些渔人从事于此,当鲍鱼加工专业户。

洪迈在他的《容斋随笔》第七卷中就讲了个故事:

北宋司马光,曾写过《序赙礼》的文章,专写有诚信的草根白丁。

司马光所写的这些陕州夏县人。有个叫危整的,有一天,他要买五斤鲍鱼。

偏偏过秤的人与他交好,就在秤上做手脚。结果,五斤的鲍鱼秤了十斤。

渔人离开,危整知道实情后,坚持追上那人退还多出的鱼钱。

事不大,但危整十斤鲍鱼,却是干臭鱼,小门小户人家恐怕无银子吃真鲍。

而陕州夏县就是今天的山西夏县,更是标准的内陆县。

内陆吃不到海鲜,只是穷人的想象。山珍海味从来都是上层社会的饮食构成。

鲍鱼这样的美食,吃货们不可能放过。古人吃鲍鱼,吃得还挺上瘾。

但是,让人上瘾的却不叫“鲍鱼”

明人谢肇淛《五杂俎》中曾写:“鳆音扑,入声,今人读作鲍”。

古人将鳆读鲍,这两个字上古同音,是通用的。

而《说文解字》上说:“鳆,海鱼名。从鱼复声。”

清代训诂大家段玉裁《说文注》:鳆,“海鱼也。”是海洋生物。

晋代郭璞早一步到位:“鳆似蛤,偏着石。”这东西有点像海贝,生在礁石上。

晋代博物志《广志》言:“鳆,无鳞有壳,一面附石,细孔襍襍,或七或九。

噢,本邦的事就是这样兜圈子,️一知半解的多,一针见血的少。

九孔大鲍鱼原来就是鳆⋯鱼!

食鳆(鲍)的历史,从文献上看,在汉代就大量出现。

王莽是食鳆达人,他的座右铭是:可以不睡觉,不能不吃鲍。

既使是在王莽新朝土崩瓦解前夜,王莽照样吃鳆喝大酒,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秦汉时内地饮食海产品消费肯定存在,汉景帝阳陵陵园内就出土过“螺和蛤”。

一堆海洋蛤、扁玉螺绝不可能产于关中。当然,也可能是沿海郡国供奉或近海交易而来。

实际上,海洋从未停止向黄土暗送秋波。

甘肃河西走廊发现的汉简中有“海贼”的文字,正说明这里与海洋存在特殊文化牵连。

《说文·鱼部》载录有十种鱼出自朝鲜半岛(乐浪)的“貉国”“乐浪潘国”

鳆是传统的名贵海味。汉朝刘秀、曹操、曹丕、孙权等大咖皆嗜鳆。

并且,古人早就发现了鲜鲍美味能无情地碾压干鳆。

南宋周密在《癸辛杂识》中说:有一次,他外出吃饭,“有以活鳆鱼为献,其美盖百倍于槁干者。”

美味总配对稀缺,这玩意是当时的奢侈品。

南北朝时刘宋人褚彦回,是个吃货。江南无鳆,一枚值数千钱。有人却赠他鳆三十枚。

禇彦回时官至吏部尚书,有人出主意:卖了,可得钱十万。

他答:闭嘴,美食还是吃了吧!

如今鲍鱼分明成了粤人的专利,为何那时的江南没有?

古时本邦鳆鱼,多产自辽东渤海、黄海、朝鲜半岛的日本海。

谢肇淛曾揶揄福建:都说闽茘枝、生蠔、子鱼、紫菜为四美,可比起辽东海参、鳆鱼就差远了(《五杂俎》)

清代学者王士禛说“鳆鱼产青莱海上, 珍异为海族之冠(《香祖笔记》)。”

青莱是青州莱州,为今天青岛、烟台一带。

古人也早就研究过这款海珍的吃法:以羹为主。

马王堆汉墓出土随葬器物名“遣策”中,就有“鲍鱼”菜品。如:“鹿肉鲍鱼笋白羹一鼎”、“鲜鱼岁禺鮑白羹一鼎。”

这“鲍白羹”曾在汉典籍中频繁出现。

《吴越春秋·王僚使公子光传》有渔父“持麦饭、鲍鱼羮、盎浆”饷伍子胥的故事。

渔父所持“鲍鱼羹”与马王堆“鲍鱼笋白羹”对照,对鲍为何物会有更深理解。

满清北京达官贵人将鲍鱼物作为高级馈赠品,并讹作秦皇镇尸之“鲍”。

对此,王士禛在朋友圈发两个字:呵呵!

其实,对鲍鱼的认识,除了鳆与鲍的不同,鲍与鲍仍有微妙的区别。

洪迈在写白丁危整论“斤”买鲍,而真正的海珍鲍是论“枚”论“头”的。

明代北方上品鳆“每枚三钱”。三钱是银子,那是普通人三天的工资。

汉《东观汉记》中齐郡人吴良,因直谏太守,而获赐鳆“百枚”。居延汉简中也可见简文:“鲍鱼百头”。

当鲍鱼以“头”的量词出现时,鳆与鲍就有了普通人看不懂的联系。

那么,鳆何时在概念上弃百倍身价,混迹于“臭干鱼”中呢?

以我个人半吊子学问考证,这应该出现在元代。

元代贾铭《饮食须知》:“牡蛎肉,味甘性温,俗呼鲍鱼。”

除了古人含糊不清的鲍鱼表达外,这算是最清晰的了。

元代《饮膳正要》出现的鲍鱼“治妇人崩血不止”,与《黄帝内经》所言鲍汁疗效相互证。

细读史籍会发现,真实的历史细节要实现文化传递,全凭刀笔史的兴致。

清王士雄《随息居饮食谱》言:“古人以乾鱼为鲍鱼,《礼记》谓之鲞,诸鱼皆可为之。《内经》治血枯用之,后人聚讼纷纷,迄无定指。

聚讼纷纭,莫衷一是,皆为概念混乱。鲍鱼是啥的口水仗一直打到了今天。

明白的不明白的都插上一嘴。

许多历史文化的细节就是在纷繁是非中流逝的。

臭干鱼叫鲍鱼,食珍海鲜叫鳆鱼,之所以鲍混于鳆,全是俗人俗语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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