泛舟1

自请守陵的第三年,风消雪停,我在梦里渡过江头浪声满袖,枯枝白柳下谢亭舟负手而立,他在等我。

“暮儿。”

原不是梦,也不是谢亭舟。

我叫池暮,美冠全京然大愚不灵。

池家势大,仅我一女,画像送往宫中时连太后都赞上一句俏丽若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在我的二十岁,仍未出嫁,愁得娘亲日日以泪洗面,爹爹无奈以重金求婿,但抛绣球当日阁楼之下却没有一人。

问及原因,满京全是摇头叹气,道那性子无福消受。

我时常骑马游街,腰间别着一根长鞭,看谁不爽便抽上一鞭,再抽出一叠银票撒出羞辱,因此在多年前和武安君府的小世子结下无法化解的梁子。

彼时谢亭舟捧着一大把银票坐在桥边交给往来的青年,给一巴掌又给一颗糖,他的嗓门很大,两岸的风声都盖不住,“把这钱收好,谁要是敢搭理池家那凶妇,就是和本世子作对,到时候休怪我心狠手辣。”

“姓谢的,你有完没完!”

“没完,你打了本世子,这件事一辈子都没完!”

闹了这么多年,我忽然不想和他闹了,他总说我傻,其实什么都不懂的是他,傻的也不是我,是他,我说:“你真让我觉得恶心。”

我想我永远也忘不了他那一刻的表情,我从没见过人的脸上可以有那么多复杂的情绪,我记得他的沉默,一直记得。

谢亭舟。

宝珠的谢亭舟。

你回过头来看看我。

我及笄那年,顾知安携婚约和聘礼登门池家,刚拜见了父母亲,谢亭舟也带着聘礼登门了,闹是不小心和我有了肌肤之亲要来对我负责。

爹爹震怒,软禁了我整整半年。

这事在京都里传开,顾知安颜面尽失,婚约作罢当日,武安君府立即派人出来说是那日在街上我和他打起来了,拳对拳肉贴肉,打得难舍难分,所谓的肌肤之亲源自于此。

我气的够呛,偷摸翻出自家墙院又爬过武安君府的高墙,见着谢亭舟时,他正悠闲的坐在太师椅上钓鱼,嘴里叼了根不知哪拔的野草,他歪头看我,笑容里满是幸灾乐祸,我一时看傻了眼,忘了来的目的,只恍惚间发觉他生得是真俊朗,秋瞳剪水般的眼让人舍不得挪开视线。

他把鱼竿一甩,唇角的弧度翘得更高了,手一边比划一边说:“连个墙都翻的那么费力,迟宝珠,你就只会在我面前逞能。”

我没来由的委屈,趴在地上不肯起,泥土糊了我一脸,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我的名声都毁了,谢亭舟,我没有以后了。”

谢亭舟收了笑,跑过来拉我,还拿手很是用力地帮我擦着脸上的泥巴,“至于吗?大不了我娶你。”

我木木地问他:“成亲是要两心相许的。”

他狠狠捏了一下我的脸,“本世子要和你纠缠一辈子,迟宝珠,你只要说一个好字,就可以叫谢宝珠了。”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那,谢迟暮?”

“滚啊。”

我听得见我的心跳声,比马儿脱缰时还跳得厉害,我着急忙慌地爬梯子跑了,别问为什么府里会有爬墙的梯子。

谢亭舟在下边大声吼着,“我说真的。”

“你明知我心悦顾知安的。”

我才不信他的鬼话,虽然今晚不知自己为何如此反常,但我真的不愿意,我宁愿此生孤独终老,也不要嫁给他这样的人,像顾知安那样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才是我心之所属。

是的,我喜欢顾知安。

很早很早便喜欢了。

谁成想第二日武安君便带着谢亭舟和媒婆一起上门了,娘亲愁嫁,便是个贩夫走卒她都巴不得把我嫁出去。

我说不出什么感觉,躲在屏风后偷听得出神,居然真的开始想象嫁给谢亭舟后的生活,估计每天都会吵嘴打架,我以为爹爹会答应的,可是爹爹却意外地拒绝了这门亲事。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谢亭舟低头,完全没有以往的意气风发,就那样跪在正院中,像条卑微的狗,我想不出什么比喻,可我就是觉得他恳求我父亲允了这门亲事的模样丑极了。

我听他说。

“请您成全,我是真心想娶池暮。”

“当年的事,晚辈深感愧疚,请您给我一个弥补的机会。”

真心二字叫我心生欢喜,可这欢喜才维持了几秒,我仿若一下摔进了深坑,跑出来的时候也确实踉跄一下,“什么叫弥补?你羞辱我还嫌羞辱的不够多吗?真觉得我没人要吗?谢亭舟,我讨厌你。”

我说到做到。

第二日就下嫁了西郊的一户屠夫,还是续弦,这事爹爹和娘亲都没料到,我向来我素我行,做许多事都不顾后果,用钱逼一个屠夫娶一个高门独女,谁会不愿意呢。

没有婚礼,没有宾客。

什么也没有。

成了京都最大的笑话,但我有什么好在意的呢,二十岁了还嫁不出去,已经是笑话了,所以都说我蠢,原来是真蠢。

新婚当夜,连红烛都未燃。

倒是屠夫的血染了整个瓦房。

我一直记得谢亭舟那会儿的眼神,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像是失望像是嫉妒,总之什么都有,就和那年那个复杂的表情一样,他什么都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留给我的仍只有沉默。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了,至今已经不知多少年了,记不清了。

这所谓的嫁,只不过是我花钱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罢了,连一纸婚书都没有,哪里算得是婚嫁,只是我自己在那样以为而已。

可自他走后,陆陆续续有了很多人上门提亲。

那时我什么都不懂。

只记得我娘牵着我的手苦口婆心地说了许多,“宝珠,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过法,从你出生起便没缺过你什么,可你真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吗。你抛绣球的那一刻,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抛绣球是我的主意,那天是顾知安入京的日子,我扯着娘的袖子说:“娘,我想嫁给顾知安,你让爹爹去帮我说媒好不好。”

娘什么也没说,只是把我紧紧抱在怀里。

过了许久。

久到我快要睡着时,迷迷糊糊间听见娘说了一句奇怪的话,“不是顾知安啊。”

记忆就停在这里了。

我现在二十八岁,还是没人能把京都第一美人的头衔从我身上夺去,世人的说辞又变了:美则美矣,空洞似木人。

听说谢亭舟去了汝南平叛,威风的少年将军,子承父业,有武安君年轻时的风范,上了前线的好像总是很难回来,我还听说他在战乱中救了一个女人。

是当地知府的女儿,冰肌玉骨倾城绝色,比我还要美上两分。

这日我正在院里打秋千,风吹乱我的头发,瓣瓣桃花随之落下,我冻得浑身都僵了。

“顾哥哥。”

这身子不知染了什么病,从前鲜衣怒马策马过长街,现在跑两步都要喘,我对着来看我的顾知安说:“你都好久没来看我了。”

顾知安把外袍解下来披在我身上,“暮儿,当心身子。”

这时,我才看见前方还有个姑娘,似是在等他,答案呼之欲出,我尴尬地扯出一抹微笑,“这位是?”

顾知安犹犹豫豫的,还是向我介绍了,“内子林晚晚。”

五年时间,除了我没人还在原地。

我没有打招呼,反正我一直不知礼数,只是多瞧了林晚晚几眼,“倒是感觉在哪里见过。”反正没有我一半好看。

林晚晚想说些什么,顾知安却是摇了摇头,把手里的小盒子递给我,“生辰吉乐。”

我打开一看,是一个成色品相俱佳的玉镯,我戴上后透着光看了好一阵,才说:“距离我的生辰还有段日子呢,不过还是先谢谢顾哥哥了。”

顾知安叹了声气,林晚晚也是一脸愁容,她卸下笑容更让我感觉熟悉了,那种无法伪装的怜悯,眉宇间那股淡淡的哀伤像是在为了苍生感慨,她问我:“池小姐,今个的桂花糕吃了吗?”

“吃腻了。”我很久没吃过桂花糕了,自从有次发现我的贴身婢女小倩在我的糕点里动手脚,我便再也不乱吃了,“你的问题好奇怪。”

隐约间我闻到一股很好闻的花香,来自林晚晚身上。

就在我还要说些什么的时候,远远的,我看见了谢亭舟,他牵着一个姑娘,再没有从前不着调的模样,成熟稳重了不少。

我转头看向他。

“池暮。”

“池暮!”

谢亭舟朝我走来,还有那个姑娘,我自行惭愧自愧弗如,美丽且灵动,大气且贵气,我笑着说:“恭喜你啊。”

谢亭舟的脸叫我看不真切,那表情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你还是那么讨厌我吗?”

我没有说话。

我想说没有,我一直都不讨厌你,可是风灌了进来,吹得我喉咙生疼。

我只是讨厌他讨厌我的模样,我大抵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年花朝节和他的初遇,旁人不是赋诗作画就是弹琴跳舞,只有我傻站在原地,没有任何才艺,当时他站出来替我解围,“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人口相传的诗我却不懂什么意思,只是觉得站在他的身边很自卑,羞愧的想要找个地缝钻进去,从那以后大家都在背后叫我笨蛋美人。

他的眼眸很亮,少年的张扬明媚在他身上体现地淋漓尽致,他是那么地耀眼。

我向着那姑娘念了一声:“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谢夫人。”

“没有谢夫人,只有谢宝珠。”

那姑娘走了,我继续打着秋千,仿佛刚刚什么也没发生,时不时咳嗽几声,竟咳出血来,我知道我病了,从娘亲花白的头发上我猜我已经活不了多少时日。

忽然感觉整个人荡了起来。

荡得好高好高。

脑海里又闪过一道清脆的声音,在念着:扬子江头杨柳春,杨花愁杀渡江人。数声风笛离亭晚,君向潇湘我向秦。

“谢亭舟。”

这首诗夹在离别信中,他从未给我读过,我就那样任由他推着,握紧了秋千的绳索,问他:“我是不是病了啊。”

“没有。”谢亭舟说着,秋千的速度慢了下来,“你打我的时候下手一点也不轻,怎么也不像有病的。”

我踮起脚尖止住秋千,转过头看着他,径直对上那双眼眸,这眸子还是似水般温柔,深如幽谭,让人忍不住沉浸于其中,我问他:“你之前说娶我,还作数吗?”

他说:“不作数了。”

“哦。”

我没有任何反应,秋千又荡了起来,只是漫天飘零的桃花瓣变成了柳絮,呛得我直咳嗽,吐了一地血。

人什么时候离开的我不知道。

我对我的婢女小倩说:“谢亭舟从汝南回来了。”

“小姐。”小倩愣了一下,把食盒打开,里边是我曾最爱吃的桂花糕,“今个李记铺子可热闹了,奴婢排了好久的队。”

我拾起一块桂花糕尝了尝,上面雕有老铺子别样的花样,没以前甜了,看吧,什么都会变的,同一个人做的东西也会变味。

小倩问我:“甜吗?”

我说:“甜。”

边吃眼泪边簌簌往下掉,我不是病了,我只是老了,岁月总是喜欢作弄人,他们站在那里,近在咫尺却好像远在天边,慢慢离开我。

小倩有些着急,“怎么了呀,是不好吃吗?别哭呀小姐。”

我说:“刚刚我问谢亭舟,之前的话还作不作数,他说不作数了。他在战乱里救了个女人,我看见了,很漂亮,原来都是真的啊。”

“小世子又在口是心非。”小倩扶着我回闺房,离开时朝着顾知安的方向摇了摇头,“可是小姐您和小世子不是向来不对付吗?”

我躺在榻上,眼泪还是止不住的流,“是啊,顾知安成亲了,五年了,只有我还傻傻得等在原地。”

“可是小姐,您为什么会喜欢顾知安呢。”小倩学着娘亲的样子用手轻拍着我的背,安抚着我。

我想了想,“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是不是很浪漫。”

“是啊,很浪漫。”小倩神情恹恹的,别过脸去,我看见了,她在哭,她在竭力抑制自己的哭声,抹了抹眼泪,她又问我:“小姐,别喜欢顾知安了,好不好。”

“为什么?”我有些感慨,“要不是谢亭舟捣鬼,我现在已经是他的妻子了,真可惜啊,可这个捣蛋鬼当初明明说了要和我一辈子没完的,转眼也娶了别人。”

明明差一点就能嫁给喜欢的人了。

小倩强颜欢笑,“您累了,睡觉吧。”

天光沉浮。

有落雨的征兆。

小倩吹熄油灯剪断灯芯慢慢退了出去。

黑暗顿时将整个房间裹挟,然一道月光透过西窗把暗夜刺穿,我又开始咳嗽起来,打开巾帕一看,一片暗红。

我记不住时间的流逝,落叶了也不知秋,只有在梦中。

在梦中,我才能像个正常人一样。

似乎谢亭舟的消失把我的力气也一同带走了。

落雨闷热,睡了一阵。

娘来看我,泪眼婆娑的,便是再恨嫁也不至于这样吧,当然下嫁屠夫这一事闹得有些荒唐了,我还是知错的,“娘,女儿当时只是和谢亭舟赌气才瞒着干了那荒唐事,女儿只是不想让别人觉得我嫁不出去。”

好在娘没有和我置气,只是问我,“是赌气,还是因为顾知安?”

“什么啊。”我有些不明白,“这和顾知安有什么关系啊。”

我只是单纯的讨厌谢亭舟因为愧疚所以选择娶我,显得我很廉价,更显得他对我没有任何情意。

每个姑娘都向往一生一世一双人,不是吗?

娘亲连说几句那就好,把我揽入怀里,她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面对薄冰崩裂时的紧张,“暮儿,娘的好暮儿。”

我有些喘不过气来,“谢亭舟说好的娶我,不作数了。”

“你想嫁给他吗?”

“我想的。”

“暮儿。”

“我想的,娘,我想的。”我感觉到窒息,失氧的瞬间那些破碎的记忆一下子全涌了上来,更加窒息了,“宝珠想做谢宝珠。”

谢亭舟。

我来嫁给你好不好。

顾知安,我差一点就能嫁给你了。

再醒来的时候我的脸颊还挂着泪痕,头发也是湿润润的,我摸了一把,又一把,生了好多白发,我问小倩:“我今年多大了啊?”




改动了一下,可能就冗长了。

你可能感兴趣的:(泛舟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