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无为,为何还被称为“太康之音”

西晋·陆机传奇 (九)





在文学创作上,陆机是一个多面手,诗赋文诸体兼长,是曹植以后百余年内最引人注目的大家。


南朝时期的文学评论家钟嵘称他为太康之音。


陆机流传下来的诗总共有107篇,其中以拟古诗和乐府诗为主。他的诗作称不上惊世之作,但还有有强烈的个人特点,总结来说有有以下几个特点:


其一,陆机的诗作中融入了自己的现实遭遇和感触,形成了一步独特的精神性自传,同时也是那个时代的插图。


陆机习惯在职务变迁时写诗抒情,因此留下了不少心灵史方面的生动材料。同时,他的诗作里往往暗含丰富的社会政治内容,又充满了贵族精神的情结和感怀,是两晋时代贵族圈层最真实的精神生活写照。


陆机的诗是典型的学士诗,它辞章华丽典雅,情感却含蓄内敛,是标准的儒家子弟的精神画像。他写过一首拟古诗《门有车马客行》,可以说是他直言不讳的内心独白,最能体现他的真性情。


诗中他写道“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亡……坟垄日月多,松柏郁芒芒”。同样是对社会凋敝的感怀,我们曹大丞相则是另一番气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溪谷少人民,雪落何霏霏!”


相较于草根出身的曹操,作为世享优渥的门阀世家子弟,陆机的诗里少了一份悲鸣的情怀,多了一份疏离和冷漠。曹操看到的是天下苍生,陆机始终关注的则是亲友故土。


准确的说,陆机的诗更多的着眼点在于个人的命运和际遇,格局太小注定他作品的局限性,不具有广泛社会性价值的诗歌,亦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渐失生命力。是以,现如今的我们读着陆机的诗,总有些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之感。


其二,丰富的拟古佳作,形神俱似。

陆机的拟古诗数量相当多,也非常有名,单是收在《文选》里的就有十二首之多,亦步亦趋,形神俱似。清人黄子云在其《野鸿诗稿》里称陆机的五言乐府“一味排比敷衍,间或硬句,且踵前人步伐,不能流露真性情,均无足观”。其实是持论过苛,不符合陆机乐府诗的实际。


以前诗《门有车马客行》为例,相较于原诗的情感,陆机的摹古诗更具时代性及个人情感。“亲友多零落,旧齿皆凋亡”结合人生际遇可见是对国丧家难的真切情感,由此也不难看出陆机的赋诗功力。


陆机的审慎性格使得他不能成为大刀阔斧的一代开创者,但他却是很好的守成者。


就如他自己在《文赋》中所说的“收百世之阙文,采千载之遗韵。谢朝华于已披,启夕秀于未振。”陆机常常有儒家子弟的自觉,他博采众长将古老的形式加以创造翻新,融入个人色彩,完成了文脉的传承和发扬。


从这一点来说,华夏诗坛的璀璨亦不能磨灭陆机那浓重的一笔。


其三,开始自觉地将玄学思辨引入诗歌,为日后大为兴盛的玄言诗导夫先路。


玄言诗运动在东晋达到高潮,而其启动则在西晋,陆机可以说是发端的标志性人物。


玄学的基本理论,是世界上的纷纭万物,社会生活都是“末”,其抽象的根源才是“本”,必须努力体认。诗歌要直探本源,自无须在种种细枝末节上纠缠,这样就切断了诗歌与生活之间的联系,钝化了诗人对社会的责任感和对生活的审美感,从而导致了一个世纪的诗歌濒于衰竭。(顾农《汉末三国两晋文学史论衡》)


另一方面,玄言诗对儒家诗教形成有力的冲击,在某种程度上有利于解除思想禁忌。


陆氏兄弟在入洛以前对玄言诗不甚了解,入洛以后受到以王弼为代表的玄学家思想的影响,玄理也大踏步地融入陆氏兄弟的著作。例如陆机的《君子行》就是一首理过其辞的玄言诗,其中不乏“福钟恒有兆,祸集非无端”等诗句,其中有道家思想,强调祸福相依变化,世事无定数,同时也有儒家思想,最终归结为天命论。


其四,在辞赋一体中,陆机也是一位多产作家。


他留下来的赋有27篇,其中最著名的是《文赋》。陆机的赋包含以下三类内容,一是怀念故乡,二是当下政治,三是个人感慨。个人认为他最精彩的作品当推《叹逝赋》。


这篇作品写于公元300年多事之秋,这一年也是西晋政权由盛而衰转折性的一年。先是有贾后诛太子,后有赵王伦杀贾后及其党羽,对陆机多有提携之恩的张华也在政变中丧命。朝局的动荡,亲友的离殇,让敏感的陆机产生了深沉的感想和忧虑。


意在笔先,感触多多的陆机将一片《叹逝赋》写的荡气回肠。


叹逝赋(节选)


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尽,或仅有存者。余年方四十,而懿亲戚属,亡多存寡;昵交密友,亦不半在。或所曾共游一途,同宴一室,十年之外,索然已尽,以是哀思,哀可知矣,乃作赋曰:


伊天地之运流,纷升降而相袭。日望空以骏驱,节循虚而警立。嗟人生之短期,孰长年之能执,时飘忽其不再,老晼晚其将及。对琼蘂之无征,恨朝霞之难挹。望汤谷以企予,借此景之屡戢。


悲夫,川阅水以成川,水滔滔而日度。世阅人而为世,人冉冉而行暮。人何世而弗新,世何人之能故。野每春其必华,草无朝而遗露。经终古而常然,率品物其如素。譬日及之在条,恒虽尽而弗悟。虽不悟其可悲,心惆焉而自伤。亮造化之若兹,吾安取夫久长。


痛灵根之夙陨,怨具尔之多丧。悼堂构之瘁,悯城阙之丘荒。亲弥懿其已逝,交何戚而不忘。咨余今之方殆,何视天之芒芒。伤怀凄其多念,戚貌悴而鲜欢。幽情发而成绪,滞思叩而兴端,此世之无乐,咏在昔而为言。


天长地久,人生飘忽,这样的迁逝之感在建安、正始作家的作品中本不罕见。但此篇陆机并非摹古,而是完全遵从内心的感悟,心口合一。这样的川水之喻就在逝者如斯的传统感慨之外融入了强烈的个人情感,极易引起读着的共鸣。


陆机的作品以诗赋为主,文相对少些,主要以歌颂自家祖先的丰功伟绩以及与职务相关的应用文写作为主,严肃沉闷没有太多文学价值。这一类文章中的《演连珠》五十首却着实是不得不提的精品之作。


连珠一体可以上溯到先秦时期,其正式成立则以杨雄为标志。陆机的《演连珠》五十首形式上模仿杨雄的《连珠》,但写法不同。他不是直截了当地发表议论,而是通过譬喻来讲道理,可读性比较强,甚至还带有若干多义性,其文体已介乎政论与诗歌之间。


《演连珠》每一则都很短小精悍,合五十则而观立,则蔚为大观,将君王治国之术发挥的很透彻,颇有“拙言而喻巧,理朴或辞轻”的奥义。例如地三十五则:


臣闻弦有常音,故曲终则改;镜无蓄影,故触形则照。是以虚已应物,必究千变之容,挟情适事,不观万殊之妙。


这是强调事物千差万别、千变万化,极其复杂,在观察、认识事物时必须做到不抱主观成见,不先入为主,也不为纷乱的情欲所干扰。虚其心,凝其神,以求正确地认识事物,向来是儒家治世要决。陆机将它引入到帝王的治国之术中,已有虚心纳谏之意味,这一点与唐太宗的“以史为鉴,可以知兴衰”实为异曲同工。


《演连珠》可以说是世家子弟陆机致仕精神的深刻体现,不得不说,若逢盛世,陆机未必就不是一个能臣干吏,这怕也是李世民看重陆机亲自为其作传的重要原因罢。隔着时空的惺惺相惜,《演连珠》里的字字珠玑,早已触动这位千古一帝的圣心。


再看陆机这一生,本是名门之后,却在少不更事时遭灭国之厄运,家族荣光不复。带着满腔悲情和满腹才学入仕新朝,以期复兴门楣,却因南人身份以及南北文化差异遭人排挤。仕途不畅又功名心切,急进做派惹来不少非议,又在宗室之争中身陷囹圄,不懂明哲保身,几番易主树敌无数,终落得三族夷灭的下场。


对于陆机的一生,唐太宗以上位者的高度有着极其精准理性的总结:“不知世属未通,运钟方否,进不能辟昏匡乱,退不能屏迹全身,而奋力危邦,竭心庸主,忠抱实而不谅,谤缘虚而见疑,生在己而难长,死因人而易促。上蔡之犬,不诫于前,华亭之鹤,方悔于后。卒令覆宗绝祀,良可悲夫!然则三世为将,衅钟来叶;诛降不祥,殃及后昆。其天意也,岂人事乎!”


洋洋洒洒一大堆,用当下流行的一句话概括,就是:时代的一粒沙,落在每个人的头上就是一座山。


这不是陆机的悲哀,这是时代的悲哀!


华亭鹤唳,岂可复闻!


【参考文献】

《采菽堂古诗选》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9年

《先唐文学十九讲》 李旭 上海古籍出版社 2012年

《六朝文学史》 戴建业 上海文艺出版社

《迷乱狂欢三百年》 梅毅 天地出版社 2018年

《陆士衡文集校注》刘运好 凤凰出版社






你可能感兴趣的:(他一生无为,为何还被称为“太康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