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张枣
“话说这全国九州,他可是历其六七。嘿,您可别不信,那乔王二姬珠联璧合,端午前后,苏州百花巷夜夜灯火通明,座无虚席,多少都是奔着李氏家班去的……”
康熙十年。金陵,芥子园。
不像余杭那般,雨来了,就淅沥沥下个不停,下到让人心生愁怨,金陵的雨,是个可心人儿,很快就停,空气中飘浮着草木的清香,让人心旷神怡。
园中有座名叫清漪的闸亭,亭下有条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小道两旁繁花如许,端的是夏日明媚。道上只两妇人,前者墨灰绫衣,藏青褙子,面容静安,约莫三十上下,后者月白挑线裙子,鹅黄褙子,眉目温婉,十岁左右。
“娘,您已站这许久了,何不去亭上歇歇?听王嬷嬷说,前几日爹不是送了个汝窑天青釉面花觚,眼看这芙蕖花期将过,摘几枝摆在屋里也好。”
“昭姐儿,快九月了吧,这花儿……也该开了。”
“娘?这……怕是年关才开。”
生塘徐女,其名为芙
荷为芙蕖性,一言温良平。
二名水芙蓉,三论许清桨。
七月兰溪,荷叶田田;八月徐村,芙蓉弄塘。
接天的嫩绿托着清水般的花儿,旁边荡着桐木做的渔船,船上有着温婉浅笑的少女。她的皮肤是江南女子特有的白洁细腻,虽不施粉黛,却肤色胜雪,笑时露出深深的梨涡来,即使姿色中等,五官无趣,也显得清秀可亲了。
“谪凡,你看这几方荷塘,花大如碗,莲蓬鲜嫩,今年又是丰年啊!这次科举……”
李渀,字从渠,李如椿二子。李如椿在江苏如皋古城经营药材,有“冠带医生”的头衔,其弟乃李谪凡生父,李如松。
“谪凡?”李渀顺着白衣男子的视线看去,顿时了悟,他挑挑眉,凑近小声说:“这是徐大家的女儿,约莫十五,名芙。谪凡如此神色,莫不是……”
他这个堂弟天纵英才,读书是一等一的好,诗词歌赋也不在话下,只是天性烂漫,小时不曾经历磨难,叔父去后他闭门不出好几日,又苦读三年不接外客。所幸前些时日想通了,扶柩返乡,有了娶妻的念头。先成家后立业,有了妻室帮扶照料,也好安心应试。
白衣男子面如朗月,五官俊逸,此时双颊微红,眼底流光暗动。他不答李渀的话,反而向村落大步走去,走前回望了荷塘一眼,深深地,像是要将少女的姿态刻在眼底。
徐芙只望了一眼,她跪坐船上,荷叶遮拦,看不真切,便不再去看,转身采摘莲蓬去了。
……
“哎呀,徐大!有人说你家芙姐儿的亲,是李家二房的独子……”
这妇人姓杨,丈夫溺死后便做了媒人,是有官府授文的,口齿伶俐,腿脚勤快,别说是徐村,就是在整个生塘地界,也算排得上名号的。此时去徐大家说亲,穿着半旧的深青襦裙,戴了蓝色绢布,浆洗的很是干净,让人心生好感。
“不是说没了爹吗?这事不成!”徐大刚从荷塘回来,忙了一上午,大汗淋漓。他拿起茶碗,倒入口中,没个三两下便喝完了。
“你先听我说完。这位李家二郎今后可不从医,他襁褓识字,四书五经过目不忘,总角赋文,十五刻诗桐树警戒定心……这次回乡,一为成家,二为科举,这可是十里八乡都找不到的顶顶亲事。”杨婆子坐在徐大对面,背后临一木窗。
“从医如何,科举又如何?我说杨婆子,你还是说与别家吧。这事,不成!”他徐大可不会让女儿嫁到一个连米都没有的地方!
杨婆子睁大眼睛,看出徐大心思,“你糊涂啊!虽说李家二郎丧父,但并非无法生计,他伯父无论如何也不会抛弃自己的嫡亲侄儿,医者以善行立世,更别说李谪凡生父与他感情甚笃。再说了,那李家二婶性情温和,断不会欺负你家芙姐儿。过几年,等李家二郎考取了功名,谁见了不说你家芙姐儿觅得良人!”
徐大一听,瞧见窗外人影走过,赶忙给杨婆子倒了碗茶,着急道:“我这不是心疼闺女吗?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她娘又……唉,刚刚对不住了。你说的亲事,我自是相信的。”
杨婆子自然不会怪罪徐大,拿了帕子捂嘴笑道:“瞧你说的,我又岂是那般不通情理之人?你放心,芙姐儿这事我定办好。”
说罢,便起身向外走。李家二郎到底年轻,还是该早早知会李家二婶,年轻人总是心头一热便贸然决策。也是这孩子知事早,又有诚心,不然不会瞒着长辈来拜媒人,芙姐儿是个懂事的,模样又好,想来不会良缘不成反做怨偶,砸了自己的招牌。
徐大自是一路向送,连声道谢,出了院门才折回屋中。
三媒九聘,温良淑仪
求娶妻室,为表诚意真心,需六聘: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六证:在天地桌上摆放一个斗、一把尺、一杆秤、一把剪子、一面镜子、一个算盘。虽说李谪凡母子家贫无人,可架不住人家有个行医经商的伯父,宽厚和善,断不会因此减了礼数。
成亲那日,徐芙第一次见到了李谪凡。
他扶着她的手臂,温度隔着布料转递,微烫,有力。透过红纱,只见他面容俊朗,肤色白皙,嘴角含笑,许是多情,眉眼精致堪比女郎。这便是她将要相度一生的人。
徐芙原本没有名,爹娘只唤阿苾。
阿苾打小便听话,家里穷,她两岁拾柴,三岁烧火,五岁采莲。她爹能干,日子一天天好了起来。可她娘还是走了,像往常一样,采完莲蓬吃完饭,去赶集市,就再也没回来过。阿苾没了娘,大哭一场,第二日便神色无常,看不出昨日的撕心裂肺。她依旧爱笑,笑起来清丽如荷,徐村的落榜老生起名为芙,此后大家便道“徐芙”。
徐芙容貌好,性情好,采莲拔尖,在徐村可是个香饽饽,自然有人求娶。之前的却都被徐大给回拒了,他只此一女,嫁人乃终身大事,徐芙又是个有主意的,男方再好,也得徐芙点头了才是。杨婆子做媒成功,还真不是她自个的本事,徐芙在窗外点了点头,同意了,徐大方才改口答应。
李谪凡借醉酒拉了堂兄李渀在院外陪客,自个躲进了内室,去见新娘。他推开房门,一人红衣如火端坐在床边,身段窈窕,想起那日遥遥相望,他定了定心,才稳步走进。
挑开盖头,乌黑的青丝在脑后绾了个纂儿,红石榴的头面衬得肤色更加白皙,脖颈微扬,让人莫名想到朝圣的信女,纯洁无暇。
……
斜月迟迟,荷花在枝。尽染朱意,韧腰细枝。
露落中滋,叶盈余瓷。一晌失堤,贪欢成泣。
自是……
一晌贪欢……
徐芙嫁给李谪凡,看中的是前程,若中举,她的子嗣便算耕读,脱离农商。现在,她一心做好妻子,让李谪凡安心考取功名。
“李家娘子,今日又去采荷呀。”
“趁着花未全开,采一日便有一日之福。”
“哎呦,你手指圆润白皙,照老话讲,可是个有福之人呐……”
每年荷花半开时,徐芙便日日采荷,制花茶。清晨采,半开最好,未开次之,不可出现虫蛀、发黄的花瓣,再用麻皮略系,第二日把茶叶烘干,放入。如此两三次,莲花茶乃成。她每年给自家留三两,给徐大和李家大房各送去二两,其余卖给官眷,收益颇丰。
五年后,李谪凡成为金华名噪一时的五经童子。
九年后,杭州乡试,名落孙山。他不甘失败,苦心读书。
十四年,其妻徐芙一人持家,从不埋怨,从无忧愁之态,庶务井井有条,不说大富大贵,起码吃穿不愁。徐芙取得丈夫支持,启了蒙,作诗赋文不会速成,识字读书到不在话下。期间,李谪凡外出游历,徐芙不论盘缠几何,单单要他作文十篇。
后清军入关,金华沦陷,李谪凡作“沈郎去后难为句,婺女当头莫摘星”一联,若非徐芙拉拢军官打点关系,只怕不是离开金华这么简单。
初入杭州,李谪凡“卖赋以糊其口”,解决生计,隐逸市井。他妾室成群,红颜环绕,和徐芙却越走越远,尊重仍在,十日却也不得见一次面。
少年夫妻,终究抵不过膝下无子,年华老去;也许是当年一语成谶,李谪凡,向来多情。
荷君动情,怜声相伴
初春的金陵,天气还很冷,黄杨树抽了枝条,冒着嫩嫩的新芽,煞是清新。
徐芙内室有一隔间,却时时落锁,李谪凡不过问,也便成了规矩,亲近侍婢也从不入内。里面是清一色的黑漆家具,还有一张书桌,上面摆着一枚象牙雕的桃花源记的镇纸,一个羊脂玉荷花笔,一幅末端泛黄的主人亲笔画。
红衫墨发明如许,胭脂余淡香侬无。
张扬眉角流风渡,恣意如虬根百曲。
少年郎,落梅。
她活得……真像个太阳啊。也是,也该是腊梅时节出生的孩子。傲骨梅无仰花,傲气,锐气,眉眼间的自信张扬,登台扮相的如云流水……让人禁不住想要靠近。
那日落梅入府,被婆子领着经过花厅时,与一人对视。
那人懒洋洋地依在大迎枕上,见客到来,也只是稍直起身子,举止大方,笑容恬静,整个人都透着一股从容淡定。她穿着件半新不旧的白色小衫,靓蓝色马面素裙,头发很随意梳了个圆髻,没有首饰。
她其实已入不惑之年,周身的气质让她看起来不过三十上下。徐芙端了茶碗,淡金色茶汤清澈明亮,豆香漂浮,点缀着碧绿叶片,煞是好看。她已经数十年不曾喝过荷花茶了,改喝龙井。
她淡淡一瞥,只是一瞥。
少年身穿红色袍衫,站在不远处咧着嘴笑了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明朗,肆意……那般模样,像个太阳。
几日后,徐芙才知道,这位少年郎是扮小生的伶人。
李府的这个花厅是三间的敞间,南、北都用檀木黑漆窗隔绝开来,若是推南边的槅扇,隔着小池塘,便是个戏台子。唱戏时,就开了南边的槅扇,一眼望去,绿鸭浮波,垂柳折腰。
徐芙这些年跟着李谪凡,时常听戏,并不会轻视伶人。在她看来,伶人之美,美在眼波流转,美丽深情,美在唱词多变,嗓音动听。这些都不是单单用珠环玉翠,华衣美服便能堆砌出来的,她们大都拥有一颗灵动善良的心。新入府的王氏落梅,眼神最干净,笑容最无邪。那日惊鸿一瞥,还以为是哪家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落梅是乔雪的徒弟,两人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地唱着曲儿,一人温婉,一人俊朗,身段功底也都堪称一流,着实让人离不开眼。徐芙怔怔地看着落梅,娘的虚影如一团云雾绕在她面容上,眨了眨眼,又看成那日的少年郎。
但凡有落梅登台,徐芙便会来到花厅,打开南边的槅扇,很长一段时间,她会把戏台上的小生和生活中的落梅混淆起来。可……她知道,小生只是虚妄,落梅,不是。
她恍若无事,一人打理偌大李府,只是听戏,只是打赏,只是隔着戏台望着她,不与任何伶人刻意亲近。
乔雪扮花旦,落梅扮小生,乔王二姬是李氏家班的顶梁台柱子,全国盛名。妻室与伶人,身份天差地别,又同为女子,世人绝不会容忍这样的感情,徐芙忍性非凡,天生如此,除她外,无人发觉。夜深人静时,她辗转反侧,久久不眠,抬手在空中描绘,丑末方才睡着。
情之一物,不知何时而起,不知如何而生,离经叛道,违背人伦,无法宣之于口,无法得见天日。
徐芙忍了八年。她亲眼看着落梅学戏成角,“朝脱稿,暮登场”,与乔雪扮生演旦,珠联璧合,对李谪凡体贴入微,曲尽妇道。直至乔雪重病,惨淡离世,若梅以泪洗面,不见笑颜。
血染笑颜,梅落残荷
踏过青石板桥,是一座凉亭。岸边铺着鹅卵石,在阳光下安静地躺着,池中是半亩荷花。落梅在亭上坐着,穿了件淡绿色的杭绸比甲,浅红色的小珠花,褪去戏服,徐芙竟有些认不出。
她双目通红,无声流泪湿衣衫,面露悲苦,眉头紧锁,双唇咬破,尽染伤悲。
“落梅姑娘,节哀。”
“哦,乔雪走了。怎么会呢?她前几日唱时明明好好的,突然一夜间便得了重病,第三日人就去了,这么快……这么快……花还没开,我们说好的……夏至还未过,腊梅要等很久,很久,我等不及了!怎么这么快……这么快,我们说好的……”落梅不看来人,自顾自地重复着。
徐芙走过去抱着她,轻轻拍着她的背,温婉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无事,无事……乔雪姑娘定是希望你遵守誓约,代她看看腊梅怒放,替她找出开的最好最艳的那枝……她,还在这里……”
落梅轻轻啜泣起来,如玉的手指紧紧抓住徐芙的衣裳,这是她最后一丝力气。
“夫人,我们,我们说好的。”
“夏至过了,年关也不远了……”
“昭姐儿,快十月了吧,这花儿……也该开了。”
“娘?这……怕是年关才开。”
“快入冬了,花骨朵已经出来了。你去园子里看看吧。”
“咳咳,我……染了风寒,把病气过给夫人,就,就不好了。还是算了,等……咳咳……等年关,我再去。”
“是了,年关你的病也该好了,到时一定不与你争最好最艳的那一枝。”
“夫人,我们……咳咳……我们说好的。”
倒了顶梁柱的李氏家班不复存在,李谪凡终日醉酒,昼夜不分,徐芙悉心照料落梅,渐渐无言。依大夫所言,悲伤肝脾,阎王未到,小鬼缠人,以是病气横生,日渐衰微。情深不寿,慧极必伤。徐芙深深恐惧着那一日。
然而……
“你坐着,我帮你折。这枝如何?”
落梅牵动嘴角,摇摇头。
“这枝呢?花瓣红艳,绕枝良多。”
落梅还是摇头。
“你坐着!别动……不要动……”
“我自己来吧。”
年关……终是到了。
她跌跌撞撞,面带微笑,仿佛重生,折了一枝并蒂,咧嘴笑了,像孩童得到糖果,一口白牙仿若初见。徐芙晃了神。
双生双死。
落梅倒在雪地,双手放在胸前,手指紧攥着那枝并蒂梅。
一地落梅,两人相偎。
……
“祖母,您唱的戏真好听!您会伶人的扮相吗?”
“却是不及故人啊。祖母手指圆润,扮相粗鲁,兰花指是做不得的。”
“那位故人是谁啊?”
“太阳。”
“太阳?当真?祖母莫不是在逗我玩儿?”
“当真。祖母怎会骗你?祖母只是后悔……”
“嗯?”
“……”
只是后悔,不曾吐露心迹。
盼
安然
戏自还
再临年关
南山春尽看
飘落哪瓣梅花
鲜衣怒马少年郎
深情不敌白首
妄图子相思
尽染伤悲
残荷湾
从烟
释
注:李渔,初名仙侣,后改渔,本文用其字,谪凡。李谪凡,清代文学家、戏剧家。本文灵感来自其代表作之一《怜相伴》。
妻,徐氏,本文取名为芙。
伶人,王姬,本文取名为落梅。
部分桥段遵从史书,勿考究。
有六处伏笔,三条感情线。改了又改,许是手生,读时稍感断断续续不成文。
唔……下次还是写诗好了,小说其实有些头疼,好麻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