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下班时,老朋友兰蔻电话说晚上的聚会不能参加了。我说,约好的事怎么不讲信用?还指着你大款来结账呢。
她干脆道,结账行,婆婆说,她今年流年不利,要去看神婆。这神婆远近闻名,很忙,村里都排了好长的队,神婆是婆婆一个远房亲戚,才得以临时插队,说神的事不能打马虎眼。
“人的事就能打马虎眼?”我才对着手机喊了一句,被一旁的顺子黑着脸,一把抢过去,就听到一通吼吼,“你就去和你的神婆子约会吧,等着给你转好运,转成年年都流年。”
哈哈,我想,如果声音能长出手,电话里的声音,一定先把我手机摔个稀巴烂;声音能长獠牙,非先撕碎了顺子不可,“死顺子,大过年的你咒我,我现在就去找神婆,先给你下恶蛊,让你天天生不如死。”
“好了好了,”我上前夺回手机,“我们还是老地方,你捣鼓完了,直接打滴去,不然我们一起去你家,掀翻你家屋顶。好了好了,不见不散。”手机叮咛响了一下,兰蔻往我们群里发了张图片,竟是一只诡异恐怖的眼睛,我看着,那眼睛似乎冲我挤了下眼睛,吓得我一哆嗦。
听顺子电话又打出去了,“兰蔻,你搞什么鬼?哪来的流血眼睛?”
“神婆那里求来的,要我小心,千万别出门,好害怕,你们也快回家吧。”
“嘁!神神叨叨。”顺子给挂了电话,冲我说,“走走走!”
老地方真的是很老,从最初的小水饺店铺,我们就是常客;后来上了菜,我们的生活水准也跟着上到聚会有菜的标准;再后来成了大厨级水平的菜,又开了分店,总店楼上又竖起同店名的宾馆名,霓虹招牌耀眼无比,成那条街的街标,吃住一条龙服务……
只要打听步行街,回答的人会说,就是老地方那条街。打听的人立马明白。
此刻我们四人,正站在金碧辉煌的酒店前,等后来的老万,电话说立马就到的。
街两边一楼是商铺,步行街中间,是画成一个个斜条块的停车位,已停满了车,只不远处停放的奥迪边,是个垃圾箱,有辆电动自行车,歪在那儿。
我低头打量自己,头顶空空,腰身大发福,一身赘肉如龙虎踞,怎么办?二千七百口子人的酒厂,也算有些规模了,不能总是靠兑水吧?也得有点真东西,那郊区那几个山洞都让我盘下来了,不说酒水质量,名声可打出去了。
再看看顺子,正不时地朝西边看,天天熬夜给领导写发言稿的顺子,佝偻着身子,脾气却不小——肝不好。就因这脾气,顺子跟领导混了这么多年,只混出了一副好下水而已,不足一米七二的个头,足一百九十多斤。
典型的中年油腻大叔。
这么说高鹏,他决不服气。已从校长职位退居二线的高鹏,曾经英俊帅气,招来无数妖女竞折腰,据说还有不少女学生。看身边须臾不离挽着他的凤翔,当年也是千里迢迢追爱而来,一番血拼终于上位。其实说什么追爱,还不是颜值控呗。
此刻高鹏的眼袋,已经鼓成从前富人家的钱袋,凤翔头顶也已现荒凉,不过胸还是蛮挺脱。顺子追随着我的眼光,“怎么?看到我们的穷酸气了?”
“什么穷酸,我怀揣俩钱袋呢。”高鹏用力一挺胸,说出的标准普通话气吞山河。
“拉倒吧你,高鹏,还怀揣,怀里能揣东西的是弟妹吧,你有啥?”说着还两眼放光地去瞅凤翔的胸,高鹏出手倒快,猛捣了顺子一拳,嘴里满满教训的口气:
“你这只癞蛤蟆,等着,我这就给派出所老穆打电话,告你流氓罪,你也好进去休息休息。”
暮色四合,已是万家灯火时,顺子看看手机,急躁地说,“怎么还没到,这老万就是墨迹,我过去迎迎他。”老万的媳妇当年是小城第一美人,不免招蜂引蝶,这顺子也在蜂蝶之列。
说着,顺子就沿着金碧辉煌的老地方酒店楼,朝西边走去。这是条人行道,一楼是商铺,人行道中间,是画成一个个斜条块的停车位,已停满了车,就不远处的那个垃圾箱边,有辆电动怎么车,歪在那儿。
冷风嗖嗖,行人不算多,眼看顺子走着走着,垃圾箱已完全没入暮色中,连同顺子黑黢黢的的身影被暮色吞没。
高鹏忽然在后面大喊一声,“顺子你回来吧,咱们到房间打牌等他们。”
……
那天以后,我们再也没见到顺子。那条街来回翻了无数遍,就差掘地三尺了。又扩大到三条街,五条街,直到整个小县城,又从小县城边的汽车站、高铁站、高速路等等各个路口排查,并不断向周边地市辐射。
从各处调取了大量的监控录像,直看得办案人员头昏脑胀,甚至有位警员看着看着突然一头扑办公桌上,直接被120来送进急救室。
顺子就仿佛人间蒸发一般。
顺子的失踪成为小县城的一个谜,我们作为最后见他的人,被反复询问,甚至连顺子小时在潴龙河打猪草,镰刀割伤腿留下的疤都被问到,左腿还是右腿,什么形状……
接待人员一开始还挺客气,专车来接去询问一番。我也很着急,大活人怎么凭空消失了呢?我非常配合,后来大概嫌麻烦,直接给我安排房间住下,便于随时询问,语气也越来越不友好,反复逼视着问讯,结果我睡眠也不好了,房间灯泡太亮,岂止刺眼,心里的秘密全都能照见,可也没有他们要问的秘密吧。
我头发开始大把大把地掉,腿关节疼痛难耐,牙齿松动咀嚼困难,浑身无力,甚至于大小便时有失禁,可我只能感到抱歉甚至羞愧难当,我起床实在困难,生活也没法自理。
家人终于能来接我回家,是在一年之后了。又恢复了将近一年,还不错,虽然家人出于关心,仍不让出门,心底却开始蠢蠢欲动。人就这么副糙性,黑白无常站跟前时只求活命,什么都虚的,一活转来,就又故态复萌。
可打了一圈电话,高校长高鹏,他老婆凤翔,老万和他媳妇,还有顺子,都打不通电话。最后想起兰蔻,终于有接电话的了,“喂,兰蔻吗?我是……”
一个小学生的声音,“对不起,你打错了,我不是兰蔻。”然后是电话挂断后嘟嘟嘟的声响,再打,无人接听。
我百思不得其解,觉得有必要去一趟老地方,一天中午,趁着家人不注意,我溜出去了。在公交车站,上车的人不多,上车先用手机扫码。
着急出门忘了带手机,硬着头皮直接上去。大概看我年纪大了,居然没人拦我,看到有空座位,便坐上去。车走了一站路,停下,有人上车。
有个年轻小伙儿,上车后,习惯性地往里面一瞄,便径直朝我走来。我快六十岁的人,刚大病初愈,给你小伙子让座?我心里正嘀咕,小伙子越来越近……
竟然往我身上坐!我不客气地伸手推开他,他居然毫无察觉地坐在我身上!
我伸进去的手如空气?我呢?
车辆已开始行驶,阳光洒进车里,人影在晃动,影子里没有自己?公交车不停地停驶、发动,不停地开车门、关车门,也不知走了多久,我木然下车。太阳已偏西,一群人正在通过斑马线,一大群影子被叠加在一起,简直不成人形。我悲哀地知道,总好过没有影子。
抬头看,到了老地方酒店,忽然看到门口橱窗里一则大黑标题报道:
《老地方酒店门口的五人离奇失踪案续集》
上集说到高朋夫妇、吴顺和东方曜失踪与我市著名企业家夏冰夫妇失踪有一定关联,已予以并案处理……
后面……当然我就是那个东方曜,可是后面,居然……有只熟悉的眼睛,诡异又恐怖,还流着鲜血,我再细看,鲜血又汩汩而出。
忽地还冲我挤一下眼,涌出的间鲜血竟隐约可见一张脸,陌生,但我永远不会忘却的脸。很多年前,喝了我的酒致死的那个人的脸,他家人把他抬到我那小厂里,血从眼睛里流出。
再后面便覆盖了牛年的贺年图片,就漏出这么点儿内容。这是在等我来看?告诉我别自以为多冤屈,他们几个的黑心事一点不比我少。算了,再去地下齐聚受难吧。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