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窝浅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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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XIEZI/

白昼正在谢幕。

卓锦森的长发在暮色的阳光里迷离地泛着金黄色,她将手里抱着的小纸箱放到谢沐手里,好看的眼睛凝视了谢沐一会儿,最终,她什么也没说。

“再见。”谢沐木然地冲她点了下头,箱子有些沉。卓锦森高挑的背影伴着斜晖消失在小楼内的一片阴影里。

谢沐正要转身离去,一个小本子从箱子里掉了下来。大概锦森以为这么旧的廉价笔记本也是她的旧物,就直接连同杂物一起还给了她吧。况且这上面,还有她旧时的日记,她以为这个本子早就丢了。

她把箱子放在脚边,就这么站着翻了起来。纸张已经旧得泛黄,上面用圆珠笔书写的端正字体看起来还有些幼稚,被岁月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变成一种梦幻般的浅蓝色,她就这么一段段看着里头的字句,不由得笑了起来。

翻到后面,她忽然看到本该空白的部分被一种纤长的字体填满。

她知道这是谁的笔迹,顿时有些发愣。

黑色碳素笔的漂亮字体每天都重复着乏味的日常记录——我今天认识了××,我和××约好了十九号陪他去面试……今天第一次拍电影,要感谢导演……今天杀青,小风对我很好,记得给他送礼物……

她一页页地、飞快地翻着,后来这些俏皮简短的文字统统变成了一句话——

“给锦森打电话,然后听她的话。”

谢沐的心里涌上一股无名的酸楚,她急忙翻到最后。

最后三页是重复的内容。

谢沐定定地站着,身侧瑰丽的夕阳最后留给尘世一个染血的背影,开始沉默地带走光和热。不过没关系,第二天早晨,它依旧会朝气蓬勃地升起,它会和从前一样美好,而且是崭新的。

早秋的第一片枯叶飘离枝头,落到地面上,悄无声息,秋风已起。夜色开始笼罩大地,它永恒而冷酷,从不问世人归处。

白昼已经谢幕。

第一章

/DIYIZHANG/

可是你从不回头

[01]

如果谢沐知道那张照片会在学校橱窗里贴上三年,拍的时候她一定不会看白昼一眼。

天空湛蓝,云朵洁白,梧桐叶绿得清新透亮,在早秋的阳光下,所有人的脸似乎都微微泛着温暖的光。除了谢沐。

她冷着脸仔细看着橱窗里贴着的名册表,周围的人叽叽喳喳,有的欢呼,有的看了一眼就走,而她只是站在这儿一动不动。

戴笑扑上来抱住她:“我们都在二班哎。”

谢沐非常敷衍地“嗯”了一声。

戴笑立马察觉到了她的不高兴,小心地问:“怎么啦?”

谢沐抬眼看了看戴笑,戴笑的脸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双含情的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这个漂亮的人儿此刻正小心翼翼地瞅着她,像一只讨好的小动物。她忍不住笑了:“没事啦。”

“对嘛,我就说。”戴笑一把揽过谢沐,“重点班有什么好的,我们吃冰去。”

谢沐最后再看了一眼那张表,许成的名字和邢陆楠挨得很近。

怎么不好,她在心里说。

他们三个从初中起就是竞争对手,也是一起补习一起做题的朋友。中考时他们两个发挥稳定,而她却考到了二十名开外。谢沐还想着至少能分进重点班,结果这一张纸把她的满心期待浇了下去。县城就这么大,她认识的学霸也就那么多。

“先不吃,等会儿还要拍照领校服。”她们两个拉着手穿过前厅,路上不断有人看她们,她知道,这些人看的是戴笑。

路过办公室时,谢沐在门口瞥到了许成和邢陆楠,她没好意思多看,低头拉着戴笑就走,她实在怕他们俩问“谢沐,你在哪个班呀”。

初中的时候,他们三个轮流考过第一,但其实她得第一名的次数还要多一点儿。

排队拍照的时候,戴笑在谢沐前头,在单调的蓝色背景下笑得顾盼生辉,眼角眉梢都是笑意。她还涂了一点儿口红,这张照片一定赏心悦目,贴在学生证上,谁也看不出她的名次是207。

轮到谢沐了,她的脸还有些沉闷,看上去死气沉沉,虽然也不能说不好看,可是一脸苦大仇深,大概没人会想再多看一眼。拍照大叔估计受不了如此大的反差,“啧”了一声:“姑娘你精神点儿看镜头。”

谢沐叹了口气,看向一旁的戴笑,意思是:你看我如此舍身衬托你的美貌。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排在她后面的那个男生,突然冲她做了个鬼脸。他的面部表情非常有张力,拍照大叔捕捉瞬间的能力也十分高超,于是“咔嚓”一声,这张照片印上了谢沐那一瞬间惊讶的脸——她双眼微瞪,嘴巴微张,仔细看还能看出几分似笑非笑来。

谢沐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就听拍照大叔说:“好了,下一个。”

啊?谢沐看看拍照大叔又看看那个笑得一脸不怀好意的男生,蒙了一下。那个男生还十分自来熟,呵呵笑着:“不用客气。”

戴笑拉过谢沐的手,瞪了男生一眼:“白昼,你有毛病吧!”

对方立马认错:“我错了,我错了。到我了,到我了。”

戴笑意犹未尽地冲他翻了个白眼,拉着谢沐走了。

“那人谁呀?”其实谢沐刚才听到了他的名字,她这句话的意思是,这人什么来头?

戴笑不愧是她多年死党,当即就准确地判断出了这句话的重点,简明扼要地给出了一个正确答案:“一个傻×。”

谢沐对这个回复深表赞同:“嗯,我们吃冰去。”

两个人穿过校门口一条长长的街,坐在时光奶茶店喝冻柠七,谢沐付了两杯的账,看着对面的戴笑正戳着杯子里的冰块,这个俏皮的小动作都让她觉得好看。她们认识快七年了,她还是时常被戴笑的美惊到。

“你看看你,长得多省钱。”谢沐做出愤然的样子,“这眼睛、这鼻子、这嘴,你自己说省了多少钱。”

戴笑“唉”了一声自嘲:“没办法呀,全靠进化,我穷嘛。”

谢沐知道自己说错话了,赶紧转移话题:“别自恋了你,全靠我舍己为人,舍命衬托你。”

“好好好,你最美。”戴笑说,“看见校门口停的警车了没?来抓你回宫的,娘娘。”

谢沐哈哈大笑,她们都知道那是许成爸爸的车,两人打趣了一阵,喝完了汽水,顺路走回家。

她们住的地方算是划分给老师们的楼区,离高中部不远,小时候经常发生和各科老师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尴尬场面。好在经过多年历练,两个人的脸皮已经进化得十分厚了,面对迎面走来的初中历史老师,都能面带笑容:“王老师好。”

“考得怎么样啊?”

两人呵呵一笑:“挺好,挺好。”

于是两人一路过关斩将,顺利抵达楼下,戴笑在三号楼,谢沐在二号楼,不得不分手了。

戴笑似乎十分不舍:“你保重。”

谢沐做泫然欲泣状:“我尽力。”

“妈,我回来了。”谢沐小声开门换鞋。

“回来啦,”谢妈妈的声音从厨房里传出来,“吃饭吧,你爸去市里开会了。”

“嗯。”谢沐坐在饭桌前,双手接过妈妈递过来的碗,有些心虚地夹菜。酝酿了半天,她才小声说,“我在二班。”

谢妈妈给她夹了个鸡腿:“知道了,高二分文理的时候不是会调整吗,还有机会。”

“嗯嗯嗯,”谢沐赶紧点头,“到时候一定进一班或五班。”

“刚才在厨房看见戴笑了,她考上了?”

“考上了。”

“小姑娘也挺不容易,还得照顾奶奶,不是谁都像你有这么好的条件,”谢妈妈慢条斯理地说,“有空叫她来家里吃饭。”

谢沐松了一口气:“好呀。”

她父亲在某企业工作,母亲则是初中老师。上了高中,意味着她不会在办公室再看到妈妈。

她对分到哪个班其实没有那么看重,只是很怕父母失望。何况戴笑还和她一个班呢。

然后她突然想到,是按照班级顺序拍照的,前面的戴笑和她一个班,那后头的白昼也是和她一个班的。

谢沐咽下鸡腿,坚定地说:“我一定努力。”

[02]

谢沐没想到,没多久,“我一定努力”这句话就以一个三百六十度回旋踢的姿势飞快地糊在了她脸上。

9月1号,正式开学,谢沐和戴笑(准确地说是她拖着戴笑)早早到了一楼教室看自己的座位,黑板上按顺序写了他们的学号后两位(谢沐对不是写的名次这事十分庆幸)。教室不大,透着一股清晨校园里冷冷的草木气味。

戴笑眼尖:“你在靠窗第四排,我在……”她四下望了一下,纤长的手指一点墙边的第一排,然后一脸崩溃,“发生了什么……”

谢沐的黑眼仁都要翻到后脑勺儿了:“我在第四排……”

作为从没坐过前几排的人来说,此刻她们对自己的高中生活,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什么情况啊,我妈说二班是新班主任带,新班主任厉害了。”谢沐叹了一声,和戴笑分别入座放书,新课本的油墨味儿很重。

戴笑面带惨笑,一本一本地从书包里拿出各种颜色的言情小说,放进了桌洞里:“造孽。”她又看了看挂在那儿的冷冰冰的黑板,眼睛一亮,“哎,林英在我外边,她能挡挡我。”

两人的脑海中瞬间浮现出了林姑娘那硕大的身躯和滚圆的脸蛋儿,非常默契地笑了。

“那我呢?那我呢?”谢沐对戴笑的记忆力十分羡慕,“十八号是谁?”

戴笑想了一下:“十八号是那个傻×。”

谢沐险些栽倒在课桌上:“我记住游韬这个人了。”

游韬,二班班主任是也。大学毕业第一年就来了这个班挑大梁,这个文质彬彬的名字没能有幸在二班三十八个同学嘴里叫上一遍,就凄惨地被另一个名字代替了,而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此刻正在慢悠悠地骑着自行车,然后停在学校门口那条笔直的长道上。两旁的梧桐树笔直而繁茂,光的影子被树叶切碎纷纷扬扬地掉下来,落在他的脸上。

“老白,怎么不快点儿?要迟到了!”一个精瘦的男生风风火火骑着车,大惊小怪地刹车停在他身边,“天啦!又红灯?”

“五分钟爬也爬到了,”白昼的两条腿支在地上,伸了个懒腰,“猴子就是猴子,上蹿下跳。”

被白昼称作猴子的男生一脸着急:“你不知道,我们班主任是昊哥!开学第一天若迟到,他非撕了我。”

白昼看他一脸抓耳挠腮的样子,觉得有趣:“哪个昊哥?日天昊那个昊哥?”

“可不是嘛。”

十字路口的红灯闪了闪,绿灯慢悠悠地亮了,白昼做了一个你先请的手势,目送着猴子以一个令人费解的速度,一骑绝尘而去。

白昼到的时候升旗仪式刚刚开始,他对门卫大爷说他昨天晚上发烧了,今天吊了水也要来上课,门卫大爷居然十分感动地给他开了门。

学校建在县城东南角的一个小丘陵脚下,绿化很好,空气清新。大门正对的一个小广场就是升旗讲话的地方,大门的地势比广场要略高一些,站在十几层台阶上的白昼一眼就瞅见了正慷慨激昂讲着话的秦昊,心想真不愧是乌湖高中一哥。他飞快地张望了一下,在乌泱泱的人群里准确地找到了直打哈欠的戴笑,三两步从队伍后面溜过去,站在自己班的最后一排。

讲话半天才结束,昊哥似乎还没有尽兴,很不情愿地宣布仪式结束,欢迎新同学入学。

皆大欢喜,各班级往教室里走。

谢沐在旁边一班的队伍里没看见许成,一肚子困惑。

待同学们都在教室里坐好了,戴笑隔着差不多一个教室的距离看到了谢沐正不爽地翻着课本,刚想写张字条问一下,门口就吹过一阵凉风。

白昼和游韬一前一后,一高一矮,一瘦一胖,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白昼这个人长得很讨喜,眼睛大而有神,却又不是戴笑那种水汪汪的大眼睛。他鼻子笔挺,整个人阳光干净,让人忍不住多看一眼。唯一不足的就是他个子不是很高,还留着一个乱糟糟的刺猬头。不过正所谓瑕不掩瑜,况且还有游韬在极力衬托他。此刻二班的十七个女生,有十六个都在抬头看着他们。只有谢沐没有,她正在低头背第一课的诗词。

“嘿,”白昼坐下向她打了个招呼,“你叫什么?”

谢沐背诗词正背得入神,十分敷衍地“嗯”了一声。

白昼看她十分专注的神情觉得好笑,瞄了瞄她的笔记本:“哈,你叫谢三木。”

谢沐:“……”

后来谢沐才知道,白昼这个人有一种奇怪的能力,他明明能准确地记住所有人的名字,却特别喜欢给人起一些“画风各异”的外号。而他的这个能力,她几分钟以后就见识到了。

讲台上,朝气蓬勃的游韬正在做自我介绍,一张圆脸和小眼睛都发着光。谢沐觉得他一定是从某个终年飘着大雪的地方来的,因为她记得初中的生物老师给她讲过一个伯格曼法则,同一个物种在越寒冷的地方,外形就越接近球形。

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游韬即兴背了一整首《长恨歌》以后,笑眯眯地收尾:“同学们好,我叫游韬。”

白昼的声音紧跟着他的:“油条?”

在寂静的几秒钟里,谢沐的脑海中飞过诸如“我不要认识这个人,我要好好学习考到一班”之类的念头。

自此,乌湖高中除了秦日天的昊哥和五班的李师太,另一个名字慢慢流传开来。反正这个老师年轻好说话,混熟了以后,二班的同学叫他“油条哥”时他也能面不改色,仿佛一个慈祥和蔼、面带微笑的弥勒佛。

[03]

谢沐记得自己不久前才信誓旦旦地对妈妈说过“我一定努力”,只不过突然听闻许成转去了市里的重点高中,中午不可避免地想了一通没有睡好,下午上第一节课时阳光又异常热情,阳光透过谢沐旁边的玻璃窗,似一只肥头大耳圆滚滚的大老虎正懒洋洋地趴在谢沐的背上,她与这只老虎抗争了几下,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下午两点十五分,如果从天花板上俯视,就能看到这样的景象。

北边靠墙的第一排,林英正偷偷地吃一包薯片,窝在她里边的戴笑倚在冰冰的墙上,斜眼看着桌洞里摊开的一本小说。中间前两排的人以不知何种精神和毅力正试图盯着黑板,而后面东倒西歪“阵亡”了一大片。而南边靠窗的一整片,都笼罩在太阳分外热情的光芒下。

风扇昏昏沉沉地转着,整间教室温暖明亮又安静无比,只剩下嗓音细细软软的吴薇薇老师讲公式的声音。

因为对着阳光睡刺眼,白昼想换个姿势,一睁眼就看见一旁的谢沐正小心地趴在桌子上睡觉,从这个不甘的神情可以看出她曾经纠结了一阵,但最后还是睡着了。阳光亮晶晶地藏在她短短的头发里。

他就这么看了一会儿,觉得三木像一只愤怒入睡的兔子。他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她背诗词的模样,忍不住想这个人怎么这么爱看课本啊,课本能有他好看?于是他姿势也没换,就这么迎着阳光眯着眼,眼睛一阵刺痛,却又不想转开。

两点三十分,靠窗最后一排的陈文以一眼就能瞥见后窗的优越地理位置,在第一时间看到了昊哥,立刻把手机扔进桌洞并飞快地咳了一声。

教室里顿时响起一阵细微的声音,你推我,我叫你,大家虽然还不熟,但在学分面前都是同一条战线上的亲人。不过一秒钟,所有人都坐直了。

谢沐也慌忙坐好假装认真看着黑板,等着后门查课的昊哥走过去。

她的心里一阵脏话飞过,既不想对白昼报以一个感激的微笑,又很不想承认自己上课时睡着了。她想,不如就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吧。

白昼又趴下了:“不用客气。”

谢沐低头飞快地抄起了笔记,简短地回复他:“没客气。”

“我居然在课堂上睡着了!”谢沐和戴笑一人捧着一罐冰可乐走在放学路上,前者一脸难以置信,“我怎么会睡着呢?!”

戴笑咽下最后一口可乐,舒服地打了个嗝儿:“你都说了八百遍了三木。”

谢沐又想了想,愤然道:“一定是太阳晒的,在那儿一坐不困都难,‘油条’排的这什么座啊!”

“对,都是他的错,夏天最讨厌了。”戴笑漫不经心地踢着路上的小石子。

谢沐知道这句话的意思,把手里没喝两口的可乐递给戴笑:“我气炸了喝不下,你喝。”

戴笑一点儿也不嫌弃,接过就喝,路灯的光落进她的大眼睛里,她穿着旧长衬衫,披散着头发喝可乐的样子像是少女电影里的主角。

在那部电影里,天空恒久湛蓝,没有兜头浇下的瓢泼大雨,女孩儿睁着一双大而明亮的眼睛,干净的白衬衫和漆黑的长发,纤长的手指按在黑白的钢琴键上,她一回头,就能看到英俊的男主角正冲她笑。

可惜现实不是电影,谢沐虽然也和戴笑一起偷偷读过戴笑收到的奇怪情书,她们一起走过的地方也回头率十足,可她们知道,这些人会和那些抄着长诗的薄薄纸张一样,在她们的人生中惊鸿一瞥,不会驻足。

她们不知道的是,第一个停下来的,不是白马王子,而是一只猴子。

[04]

戴笑记得那是开学第三周的星期五,她自己也觉得奇怪,她对零零碎碎的事情记得格外清楚,却怎么也记不住自己看了七八遍的单词。谢沐正在备战上高中之后的第一场月考,一脸凝重地盯着手里的课后题。教室里没几个人,戴笑非自愿地和谢沐按照重点班早读的时间来学习,此刻她昏昏欲睡。

没有任何预兆,在谢沐左边的那个玻璃窗口,突然冒出一颗头来。

这颗头的主人在吓到谢沐的一瞬间,语速飞快地表明了自己的来意:“拿个校牌用下呗,江湖救急。”

谢沐如果能多想几秒,就能想出这个人一定是来自重点班,他不仅没带校牌,早读也快迟到了。

可惜她没有多加思考的时间,看着对方一脸扭曲的样子,鬼使神差地把自己脖子上的小牌子拿下来递给了他。

那人伸出手接过,道一声“谢了”,转眼就消失在窗口。

没一会儿,白昼像往常一样踏着上课铃声走进教室,手里多了一个校牌。他把校牌往谢沐跟前一递:“哪,猴子说谢谢你。”他想了想,又添了一句,“厉害了,三木。”

谢沐对他这副样子司空见惯,说话不正经,上课就睡觉,逢人喊外号,打不过就跑。

她不想理他,把校牌收好:“听课。”

后来谢沐才知道,其实猴子的本名叫王侯,从体格来看,还是叫他的外号更贴切些——瘦胳膊瘦腿,浓眉大眼,说话的语速令人费解。

戴笑认识猴子要比谢沐早一些,就在她记忆中的那个时间点,星期五,那天傍晚她照常和谢沐在校门口分手。

每个周末她都在一家小快餐店打工,这家店从鸡排、汉堡到寿司、辣年糕无所不卖,她大部分的时间都在闷头捏寿司。

这家店在城西,和城东的学区楼有四十分钟的路程。晚上有些冷,她不由得快步走了起来。

小城的夜生活结束得早,又已经是秋天,不过十点多钟,街上已经空空荡荡了。

拐过一个街口时,她敏感地注意到街对面站了两个人,那两个人叼着烟,很没好气地冲她喊了一声:“嘿,陪哥们儿去兜个风吧。”

那两个人染了头发、穿着破洞裤,“不良少年”这四个字正刻在他们脑门儿上。戴笑第一时间想到的却是,白昼也穿破洞裤,不过比他们不知好看多少倍。

两个不良少年身后停着一辆她不认识型号的车,车门被其中一个拉开,另一个朝她这边走来。

四下无人,戴笑扭头就跑,感觉自己的心狂跳不已,正靠近她的不良少年见状三两步就追上了她,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就兜个风,不给面子?”

烟味扑了她一脸,从记忆深处冒出了某件令她恐惧的事情,它像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枝叶疯长,藤蔓冷冰冰地紧紧缠住了她的心脏。于是她一蒙,呆呆地站住了。

不良少年拉着她往车子那边走时,她才开始本能地打他,试图抽回手。眼看着那辆车离她越来越近,她心里那条带着刺的藤蔓越收越紧,她就快喘不过气了。

就在这个时候,她的耳边清清楚楚地响起了一句——“哥们儿,放手。”

这句话说得飞快,一点儿也不抑扬顿挫,可她心头一松,回头一看,一个高高瘦瘦的小哥剎了自行车停在旁边,他身后充满戏剧效果地扬起一小股灰尘,在昏黄的路灯下仿佛有光芒正在弥漫。

抓着戴笑的不良少年把嘴里的烟头一吐,呸了一声:“你少管闲事。”

高瘦小哥低头就摸包,抓着戴笑的不良少年见状恶狠狠地一松手,后头的那人也走上前来,一脸戒备。

路上连车都没开过一辆,此刻四下静寂,戴笑紧张得要命,只见小哥摸了半天,猛地摸出来一包中华烟。那两个不良少年一愣,其中一个蒙蒙地伸手一接,小哥趁机把戴笑往回一拉,戴笑很有默契地往自行车后座上一跨。如果她的心脏跳得没那么快,就会听见小哥冷哼一声,蹬起自行车踏板就走。

别看这小哥浑身没有几两肉,骑起车来却颇有专业竞技选手的架势,风疾速地拂过戴笑发烧的脸。而那两个不良少年居然还愣在那儿,没有追赶,看着自行车消失在一阵烟雾里……

戴笑看见道路两旁的梧桐树飞快地后退,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几乎站在踏板上。

一直骑过了两个街口,小哥才放慢速度。

戴笑冷静了下来:“谢谢你。”

“哎,不客气,姑娘你住哪儿啊,送佛送到西。”

“……城东区二号楼。”

“好嘞。”

戴笑看他一副高中生模样,问他:“你也是乌湖高中的?”

小哥把车头掉了个方向:“我复姓雷锋,哎,这都什么事儿啊。”他原本想去那家快餐店买个汉堡,迎头就碰见这么一档子事儿,好在靠着自己的聪明智慧有惊无险。

车子骑过一排教区楼,戴笑指了一个方向:“到了。”

小哥在楼道门口一个刹车:“进去吧,我看你到了再走。”其实他不想再这么耍帅的,这会儿他快饿死了。

戴笑下车走了两步,楼道灯应声而亮,她一回头,定定地冲小哥说了一句:“真的谢谢你。”她的眼睛上蒙着一层若有似无的水汽,长发在灯光下炫目地亮着,脸颊微红,虽然穿着简单的长衬衫和牛仔裤,可在她身上一切都恰到好处。

小哥心里“咔嚓”一声,印下了这幅画面。

刚才他只顾盯着那两个不良少年,路灯又暗,一路上她都坐在自行车后座上,他实在不知道她这么好看。

他看着她转身往楼道里走,下意识喊了一声:“我叫王侯。”

戴笑回头:“怎么?”

“成者王侯的那个王侯!”

戴笑像往常一样,开门走进家里,客厅里一片黑暗,一间屋子里映着微弱的电视光。

“奶奶,我回来了。”

屋子里传来电视机关掉的“咔嚓”一声。

她在黑暗中脱了鞋,摸黑找到了自己的床,扑了上去。

[05]

乌湖高中高一年级第一次月考,谢沐考了班级第一,年级第九,邢陆楠年级第四,前三名谢沐此前都没见过。

出成绩那天的班会课上,“油条”没有像谢沐期待的那样大力分析成绩,也没有要调整座位的意思,只是点了点卫生问题,某某同学值日没打扫干净,这个月拿不到流动红旗了云云。

谢沐对此不以为然,事实上,跟她认为的一样,直到高中毕业,这个班级也没拿过流动红旗。

她正在偷偷写数学作业,突然听到“油条”清了清嗓子说:“同学们,还有一件事要讲,写作业的同学先把笔停下。”

她极不情愿地放下笔,就听“油条”讲道:“最近县里冒出一个小混混团伙,三五成群,不务正业,经常半夜在街上溜达。年级主任也就是昊哥对此很重视,要求大家,尤其是女同学放学后结伴走,或者由家长接送。”

末了,“油条”又说:“大家不用特别担心,不要在外面逗留太晚就是了,所谓的小混混,也不过是不上学了的社会闲散人员而已。”

谢沐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她家离得近,只有十几分钟路程,又有戴笑陪着,也就义正词严地拒绝了课间时白昼提出的要送她的“请求”,他的原话是:“三木,你放学有人接吗?我们可以搭个伴。”

而谢沐的原话是:“你家大业大没人接啊?我有戴笑,不稀罕你。”

白昼若有所思,脸色居然少有地苦涩了一下:“家大业大也没人接呀。”

谢沐知道刚才说错话了,又让他这么看得有些烦躁,遂循循善诱之:“汝家在城西,吾家在城东,道不同不相为谋,汝可知否?”

他似乎还不死心:“三木,你确定?我听说有女生差点儿被拉进车里。”

“你不会担心我吧?我这么壮硕。”

“谁担心你啊,我长得这么好看,我当然是担心我自己。”

谢沐默默翻了个白眼,这人好看是好看,但也太自恋了:“放心吧,我和你朝夕相处都看不上你,何况是混混大哥们。”

那天放学的时候,校门口的玻璃橱窗里已经贴上了三个年级前二十名的照片,用的就是入学时照的那张证件照。谢沐很惆怅,自己那张惊讶得如同见鬼的照片,在一众严肃的证件照里,画风也太不对了。于是,她没有搭理直冲她打招呼的白昼,唉声叹气地和戴笑走着。

令她更惆怅的是,戴笑居然问她放学有没有人来接,她吓了一跳:“我不是有你吗,你也有我。”

戴笑的声音小了一点儿:“我是说周五,我得去打工,你还是叫你父母接一下吧。”

“真这么吓人吗?”谢沐欲言又止。

戴笑略带忧愁地看着她:“……你不明白。”

“那你呢?”谢沐问道,“你怎么办啊?干脆别去打工了,我们一起回家。”

戴笑无奈地笑了:“我和你不一样,奶奶的退休金不够的。”

她的声音很轻,却在谢沐心里不断地回荡,荡得谢沐心里发酸,眼睛发胀,差点儿就哭出来了。

是啊,她们一直都对这个话题避而不谈,但其实她们是不一样的。

谢沐讪讪地回她:“那我陪你去,我在快餐店也能写作业。”

戴笑又笑了,拉着她的手过了马路:“你没有必要这么证明我们是真爱呀。”

谢沐没再说话,因为她突然想到,她父母不会同意她这么做。

到了楼下,戴笑又嘱咐了一句:“记得叫你父母接,我有人送,你别担心。”

谢妈妈在谢沐中考时申请去了小学工作,这样就能及时回家给谢沐做饭。

谢沐一进卧室门,就看到书桌旁已经放了一盘水果,妈妈就在那儿坐着等她。

谢妈妈笑意盈盈,开口问:“月考成绩怎么样?”

谢沐赶紧从包里拿出笔记本,把夹在里面的成绩单递给她。

“这次数学没发挥好。”谢沐主动交代。

“嗯,有空你多去办公室问问题,错题整理了吗?”

“整理好了。”

谢妈妈点点头,谢沐知道她又要听那番话了,果然,妈妈接着就慢条斯理地说:“妈妈放弃去市里初中任教的机会,你一定不要让爸爸妈妈失望。”

“知道了,知道了。”谢沐赶紧拿出课本,“我写作业了。”

看着卧室门被带上,谢沐长出了一口气。

从小就在学校面对老师,放学回家还得面对老师,她把英语卷子拍在桌子上,心不在焉地做完形填空。有时候她是那么羡慕戴笑,她知道戴笑也在羡慕她。戴笑被困在那一卷卷寿司里,她的人生却困在这几道选择题上,她又想到上课在她旁边睡得心满意足的白昼,叹了口气,把卷子翻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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