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不要抬头》之后看《芬奇》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
除了逻辑上有种跨次元的通顺感之外,还让我不断在《完美的世界》和《我是传奇》甚至《机器人瓦力》的回忆中反复穿梭。“缝合怪”,你很难不这样想。
在类型上,它至少结合了科幻、末世求生、公路片三个大类型,而如果你跳出影视上的类型片视野,你会觉得这简直像某个“美国末日”式的大型单机游戏的剧情支线。
说这些其实就是为了把枝蔓摘去找到主干,《芬奇》不是以上任何一种电影。
它其实是一部“生命历程”的电影,是关于“爱的唤醒”的故事。藏在佛洛依德式的“父子”图式背后的,仍然是剧名所昭示的那个核心问题:
谁是《芬奇》?
如父如子
首先,在开始我们的分析旅程之前,先记住这部电影始终叫做《芬奇》。这既是我们的起点,也是我们将要去往的终点。
《芬奇》是一部类型上的缝合怪,是因为类型片的视野对于它来说已经过时。如今我们在分析作品时,不妨回到我们原始的祖先那里,学会跟从我们的心灵。
芬奇创造了杰夫(Jeff),一位具有情感、思维和高水平智能和学习能力的机械生命,是为了自己死后有“人”来照顾他相依为命的狗。因此,在整个旅程中,他既是在托孤,又是在教育,不断在父兄、师长、朋友的角色之间切换。但这是对于杰夫而言的。
对于芬奇自己来说,事情在不断地起变化。
仅仅和嘉年(Goodyear,这是我自己的翻译。古德耶尔这样的翻译实在太傻了)在一起时,芬奇是自由的。这种自由不仅体现在独来独往的便利和对外部环境的“可预测”的熟悉,也体现在对自己“不负责”的自由。
他的全部情感和生命寄托都维系在嘉年身上,因此获得了“不必顾虑自身”的自由。他可以饿着肚子、忍受病痛,只要实现造出并且调教好杰夫和喂饱嘉年的目标。在此基础上,他也就获得了在“与外部环境相处”这一事项上的暂时的赦免。
这不仅包括与人交往,更包括解释自己、解释世界。比如对人类何以沦落至此的理解,和对“信任”这一行为和情感的完全悖论式的阐述。
但是当杰夫到来的时候,他就失去了这种自由。麻木的生命随着新的生命之火,一起被点燃了。原始的生命冲动甚至像没有臭氧层保护的阳光一样,烫伤了他。
杰夫的莽撞就是这种生命的冲动的最原始的体现。它好奇一切,尝试一切,作为新生的生命天然享有着怀疑一切和要求解释的权利。而扮演父亲与师长的芬奇,显然不想对这一部分需求负责。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他其实没得选择。
他是杰夫的父兄师长,杰夫又何尝不是他的开蒙人。
但更奇妙的在于,作为一个人造生命,我们可以将杰夫视作芬奇“生命的延续”,但这份延续显然突破了父亲的限制,成为了整部影片中唯一的“非父性力量”的代表。
我们看来两人如父如子,但缘起性空,谁是父谁是子?子固然由父所创造,父又何尝不是被子所成就。
又或者其实无所谓父子,从头至尾只有一个生命在走向它自身的完整。
完美世界
坐上那辆老式房车离开“襁褓”的不仅是杰夫,某种意义上也有芬奇。
恶劣的天气和残酷的环境,构成了人物行动的第一推动力。
在这个后启示录的世界中,高级技术人员的芬奇过着十几年如一日的末世宅男的生活。但这个惯性被他自身的计划和外部不利因素的合谋,提前打破了。他离开了自己构筑的“正在下沉的伊甸园”,同时在时间和空间上开始了自己的生命之旅。
时间上,芬奇的生命已经在倒计时,同时外部灾害的加剧让他的时间更加紧迫。这种时间的紧张体现在空间上,就是不断的追逐。
这种追逐其实是一种外部环境的强烈刺激,逼迫着芬奇不断进入意外状态,也就是他所塑造的那种“日常”的例外之中去,去面对杰夫这样一个儿童式的“赤裸生命”的追问。有时候这种追问是直白的问答,有时候则是让芬奇手足无措、怒火中烧的行动。
即使有着“爱狗狗”版的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原则[1] ,杰夫也是个不亚于孙猴子的顽童。它就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有着充沛的情感和生命力。而这恰恰是芬奇所没有的。
作为人造的生命和去性别化的儿童,我们可以将杰夫的“性命”看作来自芬奇的授权,正是芬奇以科幻式的技术手段“让渡”了部分自身的精神和心力,才有了一位生而知之但不又不知其所以然的“神童”杰夫。
因为芬奇自己,也是那个不知其所以然的人。
他创造杰夫,也是在答复自身潜意识里的迷茫和惶惑:这个世界会好吗?而嘉年的存在和救赎,就是这种迷茫的具体化形象,关于无处安放的柔软和希望。
《完美的世界》里科斯特纳饰演的罪犯将无辜的幼童带上旅途并且照顾有加,其实也是为了安慰内心对家庭的渴望和童年的不得。芬奇也是这样,他希望杰夫保护的“狗狗”,其实也是他内心所没有理顺的那些缺憾。
因此你会发现他一开始教给杰夫的,都是不加解释的“封装函数”:你只需要输入然后输出结果,不要问为什么。
为什么选择去旧金山?为什么当初选择了留下狗狗?为什么在危如累卵的时刻,还是放不下从未寄出的明信片?你真的相信一个芬奇这样足不出户的技术宅会“顺便”收藏明信片吗?
为什么?因为我也不知道,更重要的是,我不想去面对。这就是芬奇的内心写照。
在这部只有三个出场角色(路遇的敌人和杜威不算的情况下)的“公路片”里,其实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生命在走向它自身的完整。他把自己的破碎寄存在外界的两个客体身上,一个是口不能言的“习惯的动物”(而这白纸般的生命的习惯是从何而来的呢?),一个是“生而知之但啥也不懂”的“自己”。
这就是芬奇无意中为自己创造的“完美的世界”,也是他和自己和解、和世界告别的舞台。
谁是芬奇
旧金山,就是芬奇的玫瑰花蕊(Rose bud)[2] 。
这既是他的生欲,也是他的死欲,是他的“胎中之迷”。他渴望着看到美好的世界,看到更完整的自己。
在路途的末尾,他找到了“头顶的芝士”的“漏洞”,一片保留着生机的乐土,他也终于卸下了厚重的“防护”,穿上了他为自己预备的“成人礼服”。
这是一部用时空书写的心灵的寓言。不信任他人、从未去看过世界、始终沉默愤怒却又懂得“享受生活”的灵魂,在与“自己”的对话中,交付了自己生命最后的遗憾,也抚平了所有的褶皱,安然睡去。
而他的未竟的渴望,继续踏上了新的旅途。而这旅途是饱含热情又生机盎然的,是他想要又一直逃避的。是他没有活过的自己。
有人说芬奇对杰夫是工具式的利用,其实只看到了芬奇愤怒的表象,而忽略了他藏起来的恐惧和疲惫。
他病入膏肓、年老体衰,却还有许多问题没有回答。以前他不愿面对,但现在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幸运的是,杰夫来到了他的身边。
在旅程的最后,杰夫喂了狗狗,狗狗给了杰夫棒球,这个终于完整的生命开始了它新的旅途。当它站在金门大桥的时候,才终于完成了对上一个生命循环的最后的应许。
还记得杰夫的心脏部位是什么吗?
那是芬奇特意设计的开罐器。芬奇给杰夫的“心灵”,是天然的、对另一个生命的爱与责任。是拥抱善良,也是一种期待和希望:
永远有新的罐头需要开。
References
[1]
: 阿西莫夫在著作《我是机器人》中所提的“机器人工学三原则”。第一条:机器人不得危害人类。此外,不可因为疏忽危险的存在而使人类受害。第二条:机器人必须服从人类的命令,但命令违反第一条内容时,则不在此限。第三条:在不违反第一条和第二条的情况下,机器人必须保护自己。
[2]
: 《公民凯恩》中大富豪凯恩的遗言,也是整部电影的谜题和题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