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

大约一周前，我在孩子面前三番两次地提及孤儿院。孩子显然对这个词感到陌生，他开始满脸疑惑，不断询问有关于孤儿院的一切，那里的孩子，那里的生活以及那里的故事。我对他提起孤儿院的初衷并非恐吓，而是出于让他更清晰地明白这个世界，更直白地懂得珍惜当下。

孩童总是对自己感兴趣的事物有着强烈的探索欲望，在他百般要求下，带着他来到了莲都区福利院，满足他的好奇心，揭开那些被遗弃者的真实生活。

走进那条狭小的弄堂，看到了一幢毫不起眼，污渍斑斑的简陋楼房，这里，是孤儿院与老人院的融合场所，是弱势群体的集聚地，也是社会百态中的底层象征。走进大门，一股异味扑面而来，那种味道像是参杂着五花八门的液体，污浊与酸臭尤为突出。此时正值饭点，老人们纷纷走出房门，聚集在饭堂门口等候用餐。他们衣着简朴，不修边幅，生活品质从他们的服装、指间与神情中一目了然，似乎活下去就是他们唯一的目的，而对于明天，他们早已不抱期望。

孩子迫不及待地奔向孤儿生活区，对于孤儿，他心中有着一万个为什么。我不知道在他的心中所想象出的孤儿世界是怎样的，但至少在我心中，真实的孤儿院与幻想中的孤儿院还是有着较大的出入。一个光线灰暗的走廊里便是整个孤儿区，从走廊里发出的异味似乎比老人区更加浓烈，我惊讶于在哪个不知名的房间里传出的呼嚎声，像是走入了一个阴暗的森林，周围布满了惊悚的气息。孩子似乎也被这样突如其来的氛围产生了情绪上的紧张感，他惊慌地拽着我的衣角，小心翼翼地探索着他心中的疑问。

在走廊内的第一个房间，我们看到了一批低龄孤儿，这些孩子被我们的探访所惊扰，纷纷回头望着我们，眼神中同样带着疑惑。他们面容相似，轮廓相同，有着唐氏儿童特有的容貌。他们正在吃午饭，一只偌大的不锈钢盆中装着大家共同的食物，没有精致的饭菜，没有良好的用餐环境，只是随意地吃，肮脏地吃。他们赤着脚，穿着陈旧的衣服，在他们的身上看不到一丝色彩。

我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悲悯的神情，对爱的渴望。一声柔软的：妈妈，叫的我内心一颤，那位背对着我的唐氏儿转过头看着我，嘴中咬着调羹，对着我竟叫了一声妈妈，语音柔软，叫人心疼。那一刹那，我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疼惜感，我读懂了他清澈如水的眼神中所蕴含的一切，那种对孤独的恐惧，对母亲的渴望，对爱与温暖的向往让他无时无刻不再期盼着亲人的出现。当有一位貌似母亲的人前来探望，并用以深情的目光，他便不自觉地认为是妈妈来了，是妈妈接他回家了。在一位幼童心中，母亲是最温暖的名称，他可以没有整个世界唯独不能失去妈妈。而妈妈从未出现，爱也从未体验，那种发自内心的渴望不禁让人泪目。

呼嚎声依然连绵不绝，犹如鬼府中的摧残声，直叫人毛骨悚然。我朝着声音的方向来到了一间房门外，眼前的景象更是叫人目瞪口呆。十多位奇形怪状的孤儿端坐在一间狭小的餐厅内，畸形的身躯，怪异的容貌让他们看起来格外奇特，其中最让我惊讶的是一名外貌及其类似猿猴的孩子，他弯着身躯，佝偻着背，口中发出阵阵嚎叫声。他们齐刷刷地望向站在门外的我们，显然，这样聚集的怪异眼神让我们感到惊恐与不安，它让我感觉到坠入了一个布满阴森的洞穴，四周尽是怪异。

我承认那些孤儿让人不忍再度直视，我拉扯着孩子离开了那间房门，生怕那些面容在孩子心中留下恐惧的阴影。那样的身躯，那样的眼神，那样的生活，直至走出福利院大门依然心有余悸。我了解那些父母之所以遗弃孩子的原因，但也不能认同他们如此狠心的做法，他们在母体内的一切生长发育并不由自己主宰，在某一个环节中出了差错，无辜的他们不得不承受这份命运带来的不公，他们闭着眼来到了这个世界，但当他们对世界充满好奇，睁开眼试图探寻美好时，却被一抹黑暗所包围，他们的人生因为他们与生俱来的残疾而注定一生灰暗。

更为悲惨的是，在残缺的身体下，他们不仅没有得到父母给予更多的爱，而是被父母无情地抛弃，如同一堆恶臭冲天的垃圾，被随意丢弃在某个狼藉的角落。他们没有家，没有亲人，只有一群命运相同的伙伴相依为命，在这个冰冷的世界里苟延残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逐渐长大，身体的残疾也愈发明显。他们不敢走出福利院的大门，终日在那个幽暗潮湿的走廊内度过，那个走廊就是他们全部的世界。外面的世界他们也曾向往，但现实的残酷不得不在他们的脚下画上了活动圈，那些怨恨，那些期盼，那些想象只能在这个被限制的人生里默默地自我消化。

不知那些抛弃孩子的父母，他们的内心是否有过一丝挣扎，是否会在某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想起那个被自己狠心丢弃的可怜娃，他们是否会想到，那块从自己身体上掉下来的亲身骨肉，此时此刻生活在社会的底层，过着非人一般的生活。我宁愿相信，在某个具有意义的日子里，作为父母的他们也曾情不自禁地走到过福利院的门外，躲在某个角落悄悄地注视着那个二楼的走廊。那时，懊悔、思念与纠结缠绕他们的心间，哪怕没有勇气走上楼，至少用以深情的目光投向过他们，也能给予那些孩子些许安慰，让他们知道，原来我还是活在父母心里的。

命运总是如此不公，生而在世，老天便将人分为了三六九等。那些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富贵人儿，他们从一出世便注定是人生赢家，父母疼爱，锦衣玉食，华服着身，天然的尊贵让他们头顶光环。他们有着优质的资源，上等的生活圈，光鲜亮丽，富贵逼人。而那些一贫如洗，出生卑微的人，他们的人生注定更为艰难，若是想逆袭翻转，必须得付出异于常人的努力，才有机会将人生翻盘。无论哪种，他们都有着各自的乐趣，各自的目标，可以体会到世间的酸甜苦辣，人生百态，看遍人间的落寞与繁华。然而，那些命如蝼蚁的残疾儿童，他们到死去的那天都不曾知道这个世界对于他们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因为他们的人生没有多种可能，甚至是一滩死水，而他们就是那滩死水中的一群行尸走肉，活着就是他们唯一的目的。

回家的路上，孩子一直在提问关于那些孤儿的故事，四岁的他也许还不明白孤儿院的走廊里所蕴含的一切，但作为母亲，我只能用最通俗的语言告诉他最简单的人生道理，在你抱怨你的人生时，请想一想曾经在福利院见过的那些残疾孤儿，珍惜拥有的，将自己的人生负责到底。

突然想起多年前在网络上看到的一句话：在你抱怨自己没有鞋子穿的时候，你不会想到，这个世界上很多人没有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