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人生本无真相

“人生本无真相”。这句话听上去很颠覆,其实和我们今天的生活十分贴近,一个最好的例子就是近年来公共舆论中出现的一种现象,西方思想界称之为“后真相”现象。

分歧,究竟是“观点”还是“事实”?

“后真相”这个词听上去有点新鲜,我们或许在某个时候有过亲身体会。

若亦书

比如,硅谷的程序员说,全球化推动了美国经济的发展,这是事实。而失业的重工业区的就业者就说出了另一个事实:全球化是推动了你们这些互联网公司的发展,可是制造业却衰退了,这可是国家的立身之本。所以他们的事实是全球化损害了国家经济的基础。

再比如,有的宗教信徒说,人工堕胎就是杀人,扼杀了一个本来能成为人的生命,这是事实。但反对的一方可能会说,胚胎发育到一定阶段之前,甚至不能算是一个完整的生物,更别说是人了,堕胎就是一个怀有身孕的人自主地对待自己的身体,这才是事实。

这些都是典型的“后真相”现象。这不就是观点之争吗,和真相有什么关系?

仔细观察,这些例子里,产生分歧的地方其实不是观点,而是事实真相本身。很多激烈的争论往往都是这样,双方不是对同样的事实真相抱有不同观点,而是看到的真相本身就不同。

若亦书

尼采在一个多世纪前,就已经看到了这件事的本质:客观的事实真相可能根本不存在。

在《超善恶》这本书的序言中,尼采写道:“视角是所有生活的基本条件。”在未发表的遗稿中,他还留下了一句著名的断言“没有事实,只有阐释”。

一个多世纪前,尼采就在挑战事实真相的客观性了。他这个观点在哲学界非常有名,被称为“视角主义”。当然,哲学界对此有很多种不同的诠释。

视角主义究竟是怎么回事呢?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视角决定事实”。

人能听到什么声音,取决于人类耳朵的构造。蝙蝠能够听到超高频的超声波,鲸鱼能够听到超低频的次声波,人只能听到人耳能够识别出来的频率的声音。视角主义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若亦书

如果只是这样,那这个观点好像也没什么奇怪的。大诗人苏东坡早就说过“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比尼采早了800多年。

无论是苏东坡的诗,还是蝙蝠和鲸鱼的比喻,它们说的其实都是传统的认知模式。

传统认知模式有一个前提假定:认为存在一个客观的真相或者真理。我们去认知它,就是努力地去理解这个真相,再把它表达出来,只要不断向前推进,就可以越来越接近这个真相,最终完全认识和掌握真相。

就好像苏东坡的庐山,身在此山中的时候,看不到庐山真面目,但如果远近高低绕着它看一圈,就能认识到庐山真面目。声音也是一样,虽然人的耳朵只能听到某些频率的声音,但我们用科学工具不断探测、研究,就能了解到声音本质上是一种声波。

若亦书

尼采的视角主义,和这些完全不同,它是完全了颠覆传统的认知模式。视角主义不是说,不同的视角会对同一个客观真相得出不同的主观认知;而是要说,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客观真相。

尼采认为,“存在一个客观真相”,只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假设。没有任何人能确定是否存在这个所谓的“客观真相”。如果说有谁能看到这个绝对的客观真相,那只能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但别忘了,上帝已经“死了”。不管怎样,人类不可能确定存在一个绝对真相。人能得到的,就是一个个不同的视角看到的不同真相。更准确地说,人不是“看到”真相,而是“制造”了真相。

若亦书

在尼采看来,外部世界虽然是存在的,但在人出现之前,它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属性,只是一团混沌而已。是人把概念和意义赋予到它上面,才让它变成了“事物”。

比如一堆“木头”,在人类登场之前,它只是一团混沌,甚至连“木头”这个名字都没有。然后人出现了:要取暖的人把它看作是“燃料”,要造房子的人把它看作“建筑材料”,而一个极端饥饿的人,甚至把它当作“食物”……燃料、建筑材料、食物,都是人制造出来的真相。我们以为我们在“认知”真相,其实我们是在制造真相。

视角主义怎么解释那些公认的客观真相或真理呢?比如冬天比夏天冷,天上有一个太阳,北京在上海北边……很多事实明明就是客观的,不受主观视角影响,视角主义怎么解释这种客观性?

若亦书

尼采会说,根据视角主义的观点,这种“客观性”不过是一种合理的错觉。其实是因为,在这些问题上人们具有共同的视角,得出了一致的解释,才造成了这种错觉。其实客观事实也会变,它会随着“共同视角”的变化而变化。

过去,月食的真相就是天狗吃月亮。但现在,月食的真相是,太空中,月球运行到了地球的影子里。对月食这件事,过去的共同视角是一种神话的视角,而现在,我们共享的是一种天文学的视角。

视角制造真相,在自然领域还不太显著,到了人类社会中,就非常明显。我们都听说过印象派,梵高就是著名的印象派画家。现在的事实就是,印象派是一个著名的艺术流派。但这个词刚刚出现的时候,其实是用来嘲讽那些画家的,说他们画画都画不清楚。印象派这个词的事实真相,就从一个贬低他人的词,变成了一个艺术流派的名字。

若亦书

视角主义认为,事实有没有所谓的“客观性”,其实取决于人们对这件事有没有“共同视角”,“客观”只是一种错觉。但这种错觉很重要,因为我们需要一些稳定的事实认知,在此基础上很多人类活动才能正常展开。

在许多问题上我们都有共同的视角,也就拥有稳定的“客观事实”。

还有很多事情,并不存在一个普遍的共同视角,我们也就找不到一个共同的真相了。过去可能认为,真相只有一个,事实胜于雄辩。现在我们却发现,真相不止一个,你有你的事实,我有我的事实。

于是,人与人之间的分歧越来越深,甚至会出现整个社会的意见分裂。这就是开头说到的“后真相”现象。

若亦书

不是分裂的必然,而是谦逊的必要

在这个后真相的时代,难道社会注定只能陷入无休止的分裂和争执吗?

在我看来,尼采的视角主义中,还蕴藏着另一种可能性:恰恰是因为明白了每个人的视角都只是视角之一,所以我们应该意识到,自己眼中的真相并不是绝对的真相。了解到不同视角中有着不同的真相,不是要让我们和他人之间划清界限,而是邀请我们向其他更多的视角开放、倾听、理解和学习。我认为,这也正是尼采本人赞赏的态度,他在《道德谱系学》这本书中写道:“我们越是知道更多的眼睛、不同的眼睛是如何打量同一个问题的,那么对这个问题,我们的‘概念’以及我们的‘客观性’就越是会完整得多。”

视角主义教给我们的,不是分裂的必然,而是谦逊的必要。

若亦书

一个人的视角并不是天生固定,而是在自身经历中形成,改变自己的视角绝非易事,但这仍然是有可能的,它取决于我们的选择。我们应该做的是,试着去改变自己的视角、超越自己的视角去理解他人,寻找让不同视角互相理解、融合出共同视角的可能性。理论勾勒了某种灰暗的前景,不意味着我们只能心灰意冷,而恰恰是给了我们改变这个前景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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