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时整理房间,偶然翻出了爷爷生前亲笔写下的一份文字材料:无标题;开头即是“首先我敬祝我们伟大领袖、我们心中的红太阳、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接下来便是“今交代本人的平生经历,出身,以及家庭情形,……”——可能是“文革”中“清理阶级队伍”时向单位革命组织所作的“交代”。
眼见爷爷的手迹,我内心顿时涌起热乎乎的亲切感:在我们这个大家庭里我这一辈人中,能认得清爷爷那一手钢笔字——近似龙飞凤舞而又骨力毕现、刚柔相济的繁体字,能读得懂他那半文半白的文字的,大概只有我了——我是自幼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如今捧读爷爷的“交代”,自然沉浸在深深的怀念之中。
我的爷爷程志峰,离世已经28年,生前是休宁县供销社的退休职工。
爷爷的童年是辛酸的:3岁便慈父见背;幸得伯父援手,7岁时入私塾读书。12岁时,又经伯父托人,被送到本地大户人家在江西九江开的一家布店当学徒。我曾听他回忆,刚到九江时,白天身在闹市,对已离家千里之远没什么感觉;天黑了店门一关,看不见母亲、家人了,就哭了。这大概就叫作“生在徽州前世不修,十二三岁往外一丢”吧。
爷爷青年时期勤快能干。他老实听话,做事认真,所以从当学徒到抗日战争爆发之前那十多年里,他在九江那家布店里一直干得很顺当。爷爷晚年时曾跟我聊起过,那时雇员年年走马灯似的换。每到大年三十,老板都要请所有雇员吃餐饭。——大家心里却在打鼓:要辞你“另谋高就”,正是在此时。我曾问“你被辞掉过吗?”他微笑着答道,“我,老老实实,不调皮打拐;做得成事,办得好事,人家怎么会辞掉我呢?”他还讲他娶了我奶奶,有了我爸爸和叔叔之后,为了养家糊口,依然长年在外,过年过节都谈不上回家——唯有这样才能有钱养家。
爷爷中年时期遭遇战乱,备受磨难。1937年,日寇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次年6月九江告急,老板指派我爷爷与同事疏散货物,先后辗转湖南长沙、浙江金华、江西鄱阳等地惨淡经营。其间在长沙还险些葬身火海。1939年2月,又躲避战火到了屯溪。两年后,终因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爷爷所在的布店经营难以为继,职工每人分得一笔解散费各奔东西。此后,爷爷从业时断时续,养家糊口日益艰难。1947年他还被抓了壮丁,太祖母带着我叔叔跪在保长面前乞求开恩而不得;后来靠亲戚出手相助才得以赎回。
解放初期,家境依然困窘,爷爷曾一度靠拉独轮车帮人送货到屯溪收取运输费养家;奶奶则在街边摆香烟摊糊口。直到1953年12月爷爷到当时的海阳区供销社参加了工作,家庭生活才有转机。虽然还是捉襟见肘,但毕竟有了稳定平安。
爷爷的壮年是顺当的。这得益于他的老实本分和厚道善良。他先后在海阳区供销社下属的西街店、川湖店工作。在我幼时的印象中,他是店里的负责人,长年以店为家,住在店里,只回家吃餐中饭。他是理账的好手,店里同事对他很依赖。他又为人极善,遇事总是让人在先。因而在他1971年开春因病退休时,同事们都舍不得他走,以致于他在退休后的头几年里,仍然每个月去店里一次,帮忙理账;抑或同事将账本拿到家里来请他帮忙。我清楚地记得,爷爷退休不久,有一天晚上,店里的两位阿姨来家里请他理账,讲着讲着就红了眼圈,抽泣起来。说起爷爷的为人,还有这样一件事:在“清理阶级队伍”时,供销社对他的历史有过一次外调,有关人员走遍了有关地方,结论是没什么问题;而私下里,则悄悄地对他说了一句:“你人缘真好!”
大约正是由于这一点,同时也由于爷爷一贯谨小慎微,还由于我叔叔是现役军人——他便是军属,所以尽管有着“小土地出租”这种灰色的家庭成份,然而在一浪高过一浪的政治运动中,他在一次次“交代”之后,都平安无事。
爷爷一贯乐于助人。我小时候那年代,不识字的人还不少,常有人来我家请他帮忙代写家信或别的什么。凡有所求,无论认识的或不认识的,他一概热情相帮。
爷爷的晚年是幸福的。这得益于他和我奶奶培养了两个优秀的儿子——我的爸爸和叔叔:都是大学毕业;一个到了军工厂;一个到了军队院校,后来转业也到了工业战线。两人先后都成了领导干部。对此,爷爷从不张扬,至多只在嘴角露出一丝微笑,在家里天井下厅堂上背着双手迈着方步踱来踱去。
与很多同龄人一样,爷爷读书不多,只上过五年私塾。然而就凭着这点旧学的功底,加上生活的锤炼和自己的肯学,他写日常应用文不在话下,打算盘功夫更好。然而令我特别羡慕的,则是他那一手毛笔楷书的功夫。从“文革”之后到祖传老屋改建前,家里堂前一直挂着《朱子家训》,两边是一副对联:“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都是爷爷的楷书。此外,还有客厅门上的“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墙院正门上的“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这些对联也都是爷爷的手书。他老人家一辈子的崇尚追求由此可见。1987年我结婚时,他选取王之涣的“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一挥而就,以条幅赠勉于我;我将它装裱起来挂在了新房里。1990年夏天,我的女儿出生了。当天,81岁的爷爷满心欢喜,亲自同我父亲一起上街,买了一对竹椅和一个茶几来作纪念。再加上我女儿又是个胖娃娃,头大脸大眼睛大,不爱哭喜欢笑,超级逗人喜爱,自然给她的太爷爷太奶奶增添了无比的天伦之乐……
爷爷晚年幸福,也得益于时代的发展,社会的稳定,生活的改善。他老人家在去世前的最后几年里,有几句话经常挂在嘴边:“我就是讲共产党好”,“我都退休了,还给我加工资”,“我是旧社会过来的人,——早先这个国家,哪里有现在这样安定哪?过去的军队,哪里有现在这样强大呀”,“现在的日子,几多好呀!”朴实的话语,并非只是朴实的感恩——爷爷一直都有着看报纸、听广播的习惯。他先后订阅过《安徽日报》、《参考消息》、《新民晚报》、《新安晚报》和《文摘周刊》;后来有电视看了,他见识也就更广了。无论“文革”时期还是改革开放以后,对历史对社会,他都有自己的观察、思考和评判。
爷爷还可以算是一个创造了奇迹的人。1970年代,物资供应紧张、吃的穿的都要凭票供应。爷爷病歪歪地退休回家时,奶奶正好捉了只猪崽回来养——一年后杀下来,便可贴补全家肚里的油水。正是因为养这头猪,爷爷在休养了一段时间后,觉得身体还可以,就渐渐地干起“伺候”这头猪的活儿来了。后来,从上街买饲料、下菜园弄山芋藤,到煮好猪食一大盆端到猪栏里去,“一条龙服务”他全包了。——如此这般劳作,竟然使他的身体奇迹般地好起来了:他面色不再苍白了,身体也不再瘦弱不堪了;走路干活一阵风似的,看上去精神矍铄,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好几岁呢。凭他早先的体质,很多人曾断言他活不过60岁;然而他最后活到了85岁!一辈子与人为善,让人在先——这样的人,老天爷如何不会眷顾呢!
“老老实实,不调皮打拐;做得成事,办得好事”;“事能知足心常惬,人到无求品自高”——也是爷爷对子孙后代的一份“交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