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c-h-o。”
她在文章末尾的署名处敲出这四个字母,顶着满脸的倦意闭上眼,长吁一口气,又仰着脖子把双手往后伸,似乎缓解一下整夜未眠的疲惫。
电脑右上角显示时间为早上五点,天空有一点泛白。她早上八点半上班,路上得花费一个多小时,还是在不堵车的情况下。她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十分钟去浴室冲个澡,十五分钟画一个妆,十分钟走到公交站,剩下的时间还能够小憩一会。
这短暂但却难得的休息时间对于她来讲无异于雪中送炭。眉毛往上挑了挑,她两手往扶手上一撑,“呼”的一下站起来,又紧紧的盯了一眼电脑屏幕,仿佛想要把它穿透。这才转过身往浴室走。
路边推着车买早点的阿姨利落的递给她一个鸡蛋饼,并找了她两块钱。她一手拿着塑料袋包好的饼往嘴里送,另一只手接过钱往包里放。虽然她已经很有经验的在脚后跟处贴了创口贴,脚跟仍旧传来轻微的痛感。
远处的天已经有大片空白,淡淡的红色夹杂着金色开始从一边晕染,再过不久,整个城市都将披上金黄色的外衣。
“Echo,你昨晚没有休息好吗?”同事Mei端了一杯咖啡和她并肩往电梯间走。
“没有啊。”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眼睛里都藏不住笑意,俏皮地开口:“我压根儿就没睡。”这口气完全是在宣布一件自豪的事情。
Mei伸手指在自己的眼睛下,有些心疼的说:“黑眼圈都盖不住了,你也别太拼了。”伸手去按了电梯。
她连忙点头,对于Mei这样的善意的关心,她根本没有任何理由拒绝。更何况,Mei还是她的第一读者呢。噢,对了,昨晚的文稿还没来得及给她看呢,到时候再说吧。
“滴”的一声,电梯门打开,一堆人往里面走。她站在里面背靠着透着凉意的壁,门被关上,开始往上升。她眼前是不同的背影,有些见过,大部分还是不认识。门又被打开,有人出去,有人进来。继续往上升。
这个场景在她脑海里面有许多个叠象:第一次收到面试通知,她穿着不太习惯的通勤装和其他生动的跃跃欲试的面孔一起挤进电梯,连手心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水她都紧张得忘记擦掉;大冬天,风刮了又刮,似乎想要把路两旁的树给掀翻。这一次的电梯里只有两个人,很安静。一双手因为长时间受冻有些僵硬,她捧在嘴边往里面哈气,试图获取一点温暖。那人递过来一杯温热牛奶,说是专门给她买的。她压下漏了一拍的心跳,轻声道谢之后,再无其他。手掌传来的温度像把她的心往油锅中翻滚一圈,热噗噗得很烫人。以及,她这一生都忘不掉的上海冬日。
确切一点讲,她当时是被历任语文老师都夸过的“文笔好、有灵性”的十六出头的女孩。恰好,她凭着这入围了新概念作文的复赛。收到复赛通知书的那一刻,她就下定决心从此以后要靠脑袋里面的灵光养活家人和自己。她把通知书拿在一侧手上,低低的垂在大腿边,两只手来回摆动的时候,通知书也随着前后摇摆。她像是踩在云上,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脸上还挂着笑,就差把“我收到复赛通知了”这八个字印在脑门上。
通知书被她假装不在意的放在茶几上,她若无其事的开口,尽量让声音保持平静:“爸爸,我拿到复赛通知书了。我说过我可以的,你就让我选文科吧。”
她爸往后一躺,整个人都放松了,手上还削着苹果:“嗯,可以吧。”整个过程都没抬起眼睛看她一眼。
她一下来了劲儿,挤到她爸身边,生怕他反悔,撒娇的说:“那你写一下嘛,到时候不可以耍赖。”
他把水果刀“叮”的一下放回茶几,转过身,正色道:“等你妈妈回来,我们三个一起商量一下。”
当听到“你妈妈”三个字的时候,她扑啦一下被扯到谷底。她妈妈一向不给她商量的余地。不过现在不一样了,她有底气,可以去和妈妈谈一谈。她想到这里又轻微松了一口气,打着小算盘:“爸爸,一会儿你帮我多和妈妈说说,行不行?”
她又往她爸爸怀里挤了挤。
“行行行。”说着递了一个削好的苹果给她。
“Echo,你怎么不出来?”
她被这一声喊回了神儿,Mei站在电梯门外揣着手看她。咖啡却没在手上。她对上Mei带着关心的眼睛,连忙答道:“哦,哦。想事情来着。”太阳穴被她揉了揉,她快步走出去。
桌上的待办事项还有一堆,她叹了口气,今天这是怎么了,总想起以前的事情。她迅速的打开手边的文件,密密麻麻的字占满眼眶,凝神去看。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但是好像它们排列组合在一起之后,她此时的大脑就不能够理解到底要表达什么意思。
这时的太阳终于慢吞吞的从东边爬了起来,挨着那边儿的天都染上了金黄色,像这个揣了无数年轻人梦想的大都市,它蛊惑人心,告诉每一个充满朝气的人说,只要你一个踮脚,梦就可以被抓住,被实现。实际上,光鲜亮丽只是它美丽的外表,内里有多残酷你得亲自来体验。等你来了,尝着痛了,开始哭爹喊娘的骂它了,它拍一拍手就走了,让你没有退路的到这里,就成。而你,而你,还必须为你的行动负责,你咬牙活血吞都必须在这里。
“不行,我们得为她的未来负责。她以后长大了,后悔了跑来我面前哭哭啼啼,骂我当时不阻止她,我怎么说,你怎么说!”她爸才说了她想选文科这几个字,她妈妈瞬间变脸,声音异常强硬的开口,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她心中一紧,暗道不妙,又难压下心里的冲动,破口而出:“我可以为我自己负责!这是我的人生!”
“哼,你的人生?谁在供你养你?”水果被她用力的往餐桌上一丢,音调往上,语气不善的补充道:“谁每天给你做饭?你从小就是我一点一点拉扯大的,我用了多少心思在你身上。我为你了省吃俭用,就想着你上个好点的学校……”
又来了,又是这一套。每次只要她开始想要一点主动权就会被“中国式家长“的言论逼得无话可说。是真的吗,她没有一点儿反抗的能力,还是说她从心底也是这样认为的呢。经济上讲,她不独立;那精神上呢?也是吗?
她突然就想明白了,也放下刚才嚣张跋扈的神情,商量道:“妈妈,我们可以一起想一想吗。我还是要去参加复赛的,通知书都寄到家里了。”
说完她用手指了指茶几上。
“对嘛,女儿都这样说了,你就过来一起商量。”家庭战争当中,她爸常常扮演“和事佬”的角色。
她妈往那儿一坐,没好气的对着她说:“说吧。”
……
商量的结果是:她妈妈妥协,前提是她在这次复赛中拿奖。否则……
否则?她没有这个选项。
她没有退路,深呼一口气,扯了一个不太满意的笑容,和一群人进电梯去。耳边传来陌生女孩友好的询问:“你好,我是阿花,也是来参加复赛的。你叫什么名字啊?”
显而易见,电梯里的人十有八九都是来参加复赛的,她只是十分之一、百分之一。
“Echo,”她顿了顿,一个一个字母拼写,“E-C-H-O。”
阿花噢了一声,像是想到了什么,语调里面洋溢着惊喜,追问道:“是因为三毛吗?是因为喜欢她吗?”
阿花迫不及待想要得到回答,眼睛一眨一眨的看着她。
她被人看得有些不自然,僵硬的开口:“有一小部分是。我挺喜欢她的。”
电梯稳稳的停住,两个人互相祝福对方取得好成绩。接着,两人背过身往过道两边走。她踩着坚定的步伐往考场走,每一步都十分有力量,仿佛她脚下不是硬邦邦的地板,而是她清晰可见的触手可及的未来,她珍贵地放在心上的未来。她必须走好每一步!
她没有说出口的大部分原因是,她非常非常喜欢这个单词的英文释义——回声,回响。当她站在山峰的顶端,双手围成喇叭状,牟足了劲儿吼上一嗓子,山谷里面是一定能够听见她的声音的。如果没有被听见,那么就是她站的位置、捧手的方式或者声音有偏差。写作是这样,生活亦是这样。
皆大欢喜。
手机铃声响起,她习惯性的接起来,都没看清打电话的人是谁,职业性的说:“喂,你好。”
听筒那一端明显顿了一秒,轻声开口说:“你什么时候回家呀,我们来看你,好不好?你有没有好好吃饭呀?你别经常熬夜,对身体不好……”
传入耳朵里面的是她妈妈温柔的声音,暖呼呼的和着声波往里走。时间真是神奇,对于所有人。她妈妈变成一个温和的讲理的人,家里大小事都打电话和她商量。她变成了每个月负责家里所有开支的人,被父母依靠的人。
她妈妈絮絮叨叨的讲着,巴不得一下把她的生活问个遍。她把手机轻贴在耳边,眼睛随着鼠标上下来回。
“对了,我在报纸上看见你写的文章了。”
“恩?什么时候啊?”她从来没有写过自己的名字,她妈妈似乎也不是留意这些的人。
“你留了四个英文字母嘛,我认得到的。”她妈妈叹了一口气,自责道:“我打扫房间的时候,看见了。我每一篇都看了。”
这是什么意思。
电话两端陷入了沉默。她不知如何开口说没关系,都过去了。她可以去埋怨父母吗,他们谁不是一心一意希望她好呢。她从不主动提起高中的选择,虽说是她没有达到要求,可她父母没有给她选择的权利——答应她的要求是一个缓兵之计。
“对不起,我们那时候做的不对。如果重新来一遍的话,我们……”
她没等那边说完,轻轻的插话:“妈妈,过去很久了。我现在也很好。”又愉快的说,“你看,我现在也依然在写。”
不过她多费了一点力气,多花了一些时间。她的稿子被退回来的时候,她死咬着嘴唇在电脑上修改。改着改着,眼泪一下子就蓄满了眼眶,吧嗒吧嗒往下掉。眼帘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反倒哭得越大声。哭完之后,她坐在电脑前重新构思,重新写。
她在这件事情上很爱哭,也记不清自己哭过多少次。她好像把其他地方的委屈难过全部撒在这里。这里是她的避难所,她的自由地,她的桃花源,她的,全部。
挂掉电话,她抬头往外面看,太阳正挂在正中央,往四周散发着热量,一副用不完的样子。私人邮箱收到一封新邮件。
她平静地看完,关闭,继续工作。
下午两点,太阳偏移正中央,是一天之中温度最高的时刻。
她似乎成为了这一刻的太阳,有无数的力量等着发散。她好像是站在金色舞台的中央,她独自一人在跳舞,可她没有掌声也没有喝彩。她不知疲惫不眠不休的跳着。
接着,有第一个人走进来,第二个,第三个……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在同一件事情花费足够多的时间和精力,她的舞蹈被人认可了,她如愿以偿了。
写好的辞职信被她放在包里,她打算找个时间扔掉,她收拾好桌面,比以前任何一次都要开心地往家的方向走去。
她相信命运会看得见她的努力,也确实看见了并给了她一份回报——
邮箱里是一份合同,关于图书出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