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高顶寨记

    概因生于乡野，便素来喜欢登仰山林。并非仰慕古人林泉之美，只因木讷于言的人可能天然地亲近草木山川。每次回家，爬山总是必选项目。年关尽头，昔日同学言及每年攀爬凤凰寨殊为枯燥，而高顶寨涯深路陡，不如新年到此故地重游。

    戊戌元日，祭祀、吃汤圆、拜年诸等事务妥当，时近正午，腹中尚饱，便邀约伙伴出发。高顶寨在镇子正北方向，险山茂林，算遐迩闻名的胜景。小镇上爆竹星响，空气里氤氲着浓烈的硝烟味，闻起来倒像新年的味道。与登峰、马马约在镇上集合，驱车前往山下。去途道路虽窄，好在水泥路面颇为平坦，不多时至于山脚，与在此等候的建哥会合。

    我们选的登山起点是旧时的乡公所。以往取乡公所背后的小道上山，平气缓步约略一个小时。而今羊肠小径变成了一条三米多宽的乡村公路，公路坡度甚很大，新打的水泥路面一直延伸到了半山腰。有老司机不避坡陡，径直而上。我们中有人建议驱车上山，可节时省力。四人面面相觑，顷刻便否决了驱车的提议。临川先生说，“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这句话可谓得尽登山者的人心。现今高顶寨道路交通，难言人迹罕至，已失一乐趣，若再驱车至山腰，则必再失登临后的成就感。使瑰丽奇险之处交通四方，多半是政府、商客、乡民所乐见的事，于访山求景、猎奇逐秀之人而言则殊为可憾。

    上山的路有好几条，我四人最终选了一条最难的。先走公路，次取山道，时而缓步恣意，时而倍道兼行。有人咏歌颂诗，有人畅忆旧事。无论其原味艰辛、悲愤，抑或是甘甜、欣喜，四人胸中沉淀的各类故事都成了道路上任意戏谑的笑料。春风轻抚，煦日洋洋，途路中游人甚多，然而我四人毫不顾念，抒怀畅意，视若无人。

    从山腰登顶是此行最为险要的路段。这段道路未加修整，和十年前相差无几，很合我四人心意。沿着山石间凿出的石梯拾级而上，手扶脚蹬，攀草援木，约十米，便上到崖壁间一平缓小路。幸好是冬春交际之时，草木枯萎，拨草见路，寻道并不困难。然而小路虽平缓，却颇为险峻，沿路而行，左手是光滑的石壁，右手是飞鸟相与的深渊。少时走此路不觉艰险，现下却觉得有些劳苦。等到了山顶，众人都已经大汗淋漓，便于林中寻一空旷之地，覆以干燥的松针，宽衣箕踞而坐。登峰从背包里取出饮食，四人大快朵颐，稍论及各人近事。阳光透过松林，照在林间稀疏的灌木上斑驳可见。密林中时而又荡漾着山鸟清脆的鸣啼。此地离其余游人很远，幽深宁静，众人皆得其乐。

    山顶颇为平坦，隐约可寻见几条小路分道延伸。我们先往大寨门走去，想在十年前合影的地方再次留念。林间道路虽然有迹可循，但是蕨类丰盛，我四人只好折木为剑，披荆蹈棘，不多会到了大寨门。大寨门据寨头雄险之处，初建于宋元之交，明清又有修葺，而今故垒青石，略有倾颓，但仍具旧制。寨门青石上的芒蒿青黄参半笼罩城头，随时节枯荣，恰似一顶礼冠，庄重地对山寨的辉煌历史进行事后加冕。寨门前路蜿蜒陡峻，干燥时节，可涉险而下。至中寨门，便是我几人十年前留影的地方。只是这次少了一二人同游，缺少的一人为棉富，有照片为证，然而当初为我们拍照的为何人，大家则争论不已，末了大家都认为大概是波仔吧。人言，人生多歧路，离合总相随，大概就是这样。还好这点失落并没有浇灭众人的兴致，片刻后，大家都谈论起山寨的变化。大家都说最明显的是石梯和水泥路面的山道已经通到了中寨门。往昔被视为畏途的山道只剩下中寨门至大寨门这一小段。这变化可算是小镇经济社会进步的一个表现与证据。从近小而言，这是政府力推旅游发展地方经济的功劳，从远大而言则是改革开放为人提供了更多自由，以致创造了日渐繁荣的国度。倘无劳动居住创业迁徙的自由，倘若人民无法自由衡量自身劳动和知识的价值并自由交换，则无法激发人民全力创新和创造财富。也就无在此地修路的财富和有能力来此赏玩的游人。由此观之，诸此自由理应努力拓展，竭力守护。

    我们决定原路返回，重回大寨门。登临寨门顶上，视野豁然开朗，极目眺远，四周山河尽入眼帘。为万物命名是人类控制他者，并由此与之建立联系、确立秩序的首要方式。高顶寨这个称谓道出了乡人对它的认识和相互关系。“高”表明其海拔俊逸远近群山，因高而险。“顶”意味着山顶有特异之处，此特别则是山顶广阔平坦。“寨”表示着它曾是人类聚落，并为其居民承担着防卫功能。高顶寨三个字合起来则暗示着乡人对此险山的依赖与驯服。在地里上，高顶寨所处的威远穹窿区，是银河系悬臂这颗孤独行星上规模最大的穹窿地质区。它由三叠纪的岩石裸露地表而成，以其植被丰茂，物种繁盛，被外人溢美为“红盆中之绿岛，热盆中之凉台”。所谓穹隆地貌，则是因山型像穹隆一般覆盖大地而得名。如若人化为飞鸟，远瞰此山，则可见高顶寨寨顶平坦，环周陡峭，像个木盆覆盖在地平面上。穹窿地貌亦即大抵如此。站在寨门口，由东往南再转向西眺瞰，群峰突兀，沟谷纵横，清流细淌。这日，四周天际晦暗，雾霾笼掩，中天则露着青天暖阳。东极而视，俩母神女互相依偎观照，若隐若现。南向凝望，则凤凰寨恰似青鸾将冲九天。西向回顾，可观玉林河泛着细微清粼蜿蜒向着落日静谧流淌。

    时间向晚，我们仍准备折返去山寨另一头探查一下。途经林间的一处荒田，有二十几个游人在田里烧烤野餐，烤炙烟火香味在林中弥漫。众人晏饮足乐，讥笑山林。若他们没有胡乱丢弃废物，我四人大概会艳羡至极。可惜，我四人路过荒田时，地上已满目狼藉。观之，他们似乎也不觉可惜。

    我们是怀揣着好奇这返回去的。地方志记和民间传说有很多关于高顶寨的故事，钩沉陈迹旧言，最为人们乐道的是红灯教据寨起义的传奇。故事的版本颇多，事件的性质及因果也各说迥异。不过关于高顶寨留下了大笔财宝的谣传倒是众口一词。只是传说始终是传说，百十年来，未曾听闻谁在寨上发现什么财货。反倒是寨顶上因自然条件恶劣，地瘠少水，交通不便，又无矿产，向来以贫瘠著称。

    听说这寨上数十年前有一村落，建政之后，政府为村子尽快摆脱贫困，统一将它迁至山下。只有一户人家眷念故土，拒绝下山，至今仍居住在寨顶。乡里人都说山寨上至今未通电，我四人不肯信，想一察究竟。几经转折，在山寨另一头眺望到了其一半房顶，目之所及确实不见电线踪迹。可惜他家养了两三只大狗，离了一百多米它们便狂吠起来，我们只好作罢，终未得证实不通电。

    作罢返归，寻得林中一洒漫阳光，枯草柔软的地方休憩。马马说，若不是怕脏，可在其上翻越打滚，肯定很快意。听闻此言，建哥轰然坐在空地上，不过并未在地上打滚放纵。我与马马随之坐下，言及各自安身、立业、置财诸事，没有人谈论自己往日的弘毅志向。有说生活不易的，有扼腕悔恨不置恒产的，几人你宽我慰，建言献策，言辞恳恳，情意毕露。昔者年少时，四人多有静于书斋观至天下的志向，也有畅谈星辰历史的话语。而今历事成长，事多务于实际，论多涉及生计，避谈虚论。我意与他们类同，然终不免有屈子芳草萧艾的感怀。

    日色将尽，我四人匆匆下山，浅吟深啸，欢乐不绝。然而胸中尚淤积游兴未逞之处，反躬自诘，症结在未率意任性，游览途中尝有不必要的顾忌。《孟子》里讲：“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游而能尽兴，秉志而终偿所愿，大抵都是历经磨洗而不失赤子之心的人。而四人人间凡夫，顾虑重重，为俗务累身，如何得尽兴呢。反是而思，若怀无畏之勇而任本心，躬身笃行，又如何不能得志呢？

    2018年2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