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看尘封的日记,有这样几句话映入眼帘:
1993年5月27日,认识了一个女孩子,确实是个孩子,她14岁。
我很羡慕她的纯真无邪,但是不赞成(准确的说是担心)她的交友方式,她好像很清易地相信别人,这怎么可以呢?
我的心底忽然升起一种崇高的念头,一种责任感。
但愿安拉保佑她——回族女孩。
记忆一下被拉回到24年前。
那天一大早,我和宿舍的老七顶着稀疏的星光从学校出发,跑步到五六公里之外的长春市中心血站献血。
到达那里时,天还没有完全亮,血站大厅的门却已经开了,穿着各式各样装束的男男女女挤了一屋子。他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一遍吞云吐雾,一边闲聊着,好像非常熟络。
老七告诉我,他们都是长春郊区的村民,多数是游手好闲不务正业的二流子、懒蛋子,不愿意劳动,专门以卖自己的血液为生。
老七说这些人几乎每个月都来卖血,换了钱就大吃大喝,花光了再来卖,长春周边不但有很多卖血专业户,甚至形成了卖血专业村,报纸都报道过这件事。
看着那些人满口的大黄牙,苍白得异常憔悴的脸,以及贼溜溜的目光和猥琐的表情,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既同情又厌恶。
献血本来是挽救生命的善举,怎么会被当成了一种职业,一种谋生的手段。这到底是谁之错?
血站工作人员上班了,首先是检验血液是否合格。当那群人撸起袖子抽血的时候,我注意到他们的胳膊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眼。
我的心又不禁一痛。他们的身体里有多少血液啊,怎么能禁得住不断的往外抽?
有很多人的血液不合格,他们就趴在小窗口和里面的护士低三下四的祈求,希望能够高抬贵手。
看起来那些护士对他们早已经很熟悉,不用查记录就知道张三李四哪个献血还不到一个月,说他们为了增加血液量喝了太多啤酒,血液根本不合格。
然而软磨硬泡还是有效果的,有一部分人还是抽了血,手里掐着钱,带着疲倦的笑容满意的离开了。
老七似乎很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他告诉我全省的重病患都来省城就医,每天需要大量血液,普通公民还没有献血意识,血站不得不靠卖血专业村、专业户来保证血液供应。
我和老七的血液非常合格。给我们抽血的护士一边熟练的操作着,一边对旁边的工作人员说:“看看这两个大学生的血,鲜红鲜红的,谁要是能用上这样的血,真是有福啊!
听着血管里的血液哗哗的流进玻璃瓶的声音,我仿佛看到一个个垂危的病人因为输了我的血液从死亡线上被抢救了回来。想到这里,我忽然觉得身边那些以卖血为生的人并没有那么可恶了——他们不偷不抢,用自己的献血救了无数需要抢救的人,这不但不可耻,而且是伟大和光荣的。
这时,身边的一个女孩引起了我的注意。
护士可能是怀疑她不够献血的年龄,正在对她进行盘问:“你多大了?你父母知道你献血吗?”
“20,我爸爸妈妈让我来的,他们说我胖,献血能减肥”。
我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这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齐耳短发,一张圆圆的娃娃脸,从胸部看长得确实很丰满。
护士相信了,没有再多问什么,开始为她抽血。看到粗粗的针头,那个女孩突然要哭出来:阿姨,我怕!
“20多了还怕疼,好像小孩儿”,护士一边说,一边用橡皮筋勒住她的手臂,啪啪用手打了几下她的胳臂弯儿,女孩白皙的皮肤立刻红了一大片。她紧紧的闭上双眼,看样子眼泪马上要掉下来。
鲜红的血液从她的血管里流淌出来,顺着点滴管哗哗流进护士脚边的玻璃瓶里。女孩满脸通红,额头冒出一层豆大的汗珠,她咬着牙,终于挺住没有哭。
抽完血都会被安排在大厅里的长椅上休息一会儿,护士发给每个人一杯热牛奶和几块蛋糕。老七的家在郊区,他急着回家,很快吃完去赶汽车了。
这时,那个女孩又闯进了我的眼帘。她就坐在我的对面,手里捧着一个小录音机,耳朵上戴着耳机,一边听歌一边随着录音哼唱着。
她的声音越来越高,而且还有些跑调,引来周围的人投来异样的目光。
“刚才还吓得要哭呢,现在却唱了起来,真是个孩子”。我这样想着,走过去用手碰了碰她的胳膊。她抬起头看着我,我指了指耳朵,又指了指嘴,她明白了,停止她的歌唱了。
从血站的大门出来的时候,我又遇到那个女孩,她推着一辆女式自行车。我走过去问她:“你是学生吗?”
“是啊,我的学校就在附近,我是五中的”,她爽快的露了家底。
“五中?高中还是初中?你多大了啊?”
“五中是初中,我15了!”
“15!才15岁你怎么就出来献血?!刚才抽血的时候你不是说自己已经20岁了吗?你怎么骗人呢?”
“我不骗那个阿姨,阿姨能要我的血吗?我这不是骗人,叫见机行事!”她吐了吐舌头。
原来如此!我说从她的表情神态怎么看也不像和我同龄的样子。虽然她长得高大,也很丰满,但毕竟还是个孩子。
再一问,她竟然住在开运街,离我的学校很近,于是我们边走边聊。
她说她很羡慕大学生的生活,也要好好学习考大学。她说之所以出来献血,是因为爸爸妈妈对她管得太严,给的零花钱不够花,她想手头宽绰点儿,又不想总是向父母要钱,她说她是回族,有介绍回族的一些生活习惯。
她滔滔不绝,我问的没问的都一股脑说了出来,让我根本插不上嘴。
因为回家还有很长一段路程,我让她骑上自行车先走,她却坚持要和我一起走。就这样,马路上出现了这样一道景观:一个女孩骑着自行车飞快的蹬,一个大男孩儿在后面嗖嗖的撵。看我累出汗了,她又下车和我走一会儿,然后再比谁的速度快。
说笑着,奔跑着,不知不觉来到了我的学校。在校门口的食杂店,我给她买了雪糕,本以为吃完该回家了,她却提出要去我的学校见识一下大学的环境。
在校园转了一圈,又带她回宿舍见了各位哥哥,她才恋恋不舍的回家了。
此后,她常在周末休息的时候来看我,我不在的时候就会很失望,写信约我在下一个周末等她。
每次见面或是通信时,我都问她学习情况,告诉她要好好学习。她常和我说学校以及家里爸爸妈妈和妹妹的事,她好像对我有了越来越深的依赖。
毕业的时候,她来我的学校向我告别,在我的毕业留言册上写下这样一段话:真不希望你走,也不希望不会相见,有缘千里来相会,我相信将来我们无论在何时何地(相见)都会相识的。
参加工作后,我们保持了一段时间通信联系,我仍是嘱咐她听爸爸妈妈的话,好好读书,不要与社会上的不良青年为伍。
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一直隐隐的对她有些担心,觉得她过于早熟,担心她早恋影响了学业。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不知怎么就和她失去了联系。
1996年5月的一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下班后,我在外面吃过晚饭回到单位的单身宿舍,看到两个人正站在宿舍门口敲门。我礼貌的问他们找谁,他们提了我的名字。
把他们让进屋,问他们找我何事。年长的叔叔说:小刘啊,和你实话实说吧,我是颜燕的爸爸……
颜艳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个回族女孩的名字。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没等他说下去,急切的问道:“颜艳怎么了?”很多情节瞬间在我脑海里闪现:颜艳生了重病,想要见到我?颜艳出了车祸,成了植物人?
“颜艳离家出走了!”
“为什么?”
“她和小妹抢电子琴弹,我打了她,她一生气就跑了,已经找了半个多月,亲戚朋友家都没有”。
我长出了一口气:“叔叔,你吓死我了!只要不是发生了意外就好,离家出走只是一时赌气,她会回去的”。
“小刘啊,不瞒你说,听颜艳小妹说她姐姐有一个朋友,他们经常通信,我就把颜艳的书柜撬开找到你的地址”,他停顿了一下“我没想以这种方式见你,本想躲在一边观察几天,看颜艳有没有在你这里”。
“叔叔看了你给颜艳的信,对不起,你应该能理解我的心情。从信中看得出你是个好孩子,一直像哥哥一样关心颜艳,所以叔叔才直接见你”。
“我已经好久没有和颜艳联系了”,我说,“我一直把颜艳当成妹妹,她早熟,又爱撒谎,我总是劝她”,说到这儿,我突然很后悔,怎么可以对她的爸爸说她的这些缺点呢?
“如果叔叔不相信我,我可以给您找证据证明我对颜艳从来没有别的想法,我在上学期间写了两本日记,也记录了和颜艳交往的一些事,和我内心真正的想法”,说要,我起身要找日记本。
“小刘,不用找,叔叔相信你,谢谢你对颜艳的关心,既然她没来你这儿,我们还得去别的地方找,找到了叔叔会告诉你”。
后来,我几乎每天都给她的家里打电话,很多时候都是她的妹妹接听电话,她说爸爸去外面找姐姐,妈妈在门口等着,怕姐姐回来不敢进屋。
我坚持了半年多的时间,终于有一天,电话那边传来这样一句话: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我和这个卖血的回族女孩彻底失联,她去了哪里?是否已经回来?她的家人去了哪里?一切都成了迷,无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