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贵儿家便热闹得炸了锅似的。上百的客人近邻出出进进,你说我唱的,真是人声鼎沸。门前后院都在蒸煮炸烤,浓香漫布。没事的孩子老人早早就过来看热闹,到中午时分不免各自回去吃饭。那迎亲的下午才得回。兰欣等几个女人没见到莘夕,便奇怪。春风和兰香问兰欣,昨天莘夕的牌运如何,知道莘夕输了一百多块,就猜说莘夕输了钱怄气。兰欣笑道:
“她会因为输了一百多块钱就怄气?你们太小看了她,就是一次输一千两千的,她未必会皱皱眉头!人家是上过大场子的,不像你们这些小家子气,输个几块钱就记挂好几天,一想心疼。”
不多说,兰欣自去了莘夕家。莘夕在房里看书,天儿没在。兰欣问:
“你怎么又闷在家里?这破书有什么好看的?拿给我看一下——圣经,是不是和尚念的经文?走走走,后面好热闹咧!哟,你的腮帮子怎么啦?”
莘夕用手捂住,说:“没什么,你大惊小怪的做什么?”
兰欣转了转眼珠子,笑着问:“是不是薛平他胡来了?是的啦,去过上海的人,花样肯定多了。你讲来我听听。”
莘夕啐了她一口,说:“你们国栋看了多少黄色录像呀,你问他才对,找我胡扯个什么?你可不要在外面放屁去。”
说着找了块创可贴贴在腮上,照了照镜子,和兰欣出门来。
春风和兰香正在毫无顾忌地谈论人家新娘子。莘夕不经意听得几句,说那叫望云的女子是新野村庙湾的人,年龄不到二十岁,家里兄弟姐妹七八个,属女儿中的老大,上头还有二个哥哥等等。莘夕想起庙湾有个熟识的姐妹叫湘容的,知道新野是汾镇最为僻远的穷旮旯。望云家既有那么多的姐妹,条件一定极差了。这就无怪她愿意嫁给贵儿这样又丑又老的男子,怎么说来贵儿家也算得富裕的,他爸爸现在又进了村委会,权利不大,油水够多。听徐三娘说,新媳妇一来就去村小学教书,工资虽然不算高,总比玩儿着好;再说,只要望云有些底儿,再努力一些,不愁没前途,小学正式教师的工资不是很高?怕只怕望云家太穷,没让她念几年书;又不敢太紧地问她,意思上分明是贵儿一方人品差了点儿,花多少钱也像是亏着人家。莘夕看出徐三娘的表情是复杂的,矛盾的。她觉得贵儿算为幸运,可怜的只是望云,多半是为家里太穷才嫁的。莘夕心里说:她父母若是只生得她兄妹三个,也定不至此;怎么会生那么多的孩子呢?愈穷愈生,愈生愈穷!忽想到兰欣说的望云怀上孩子了,就有些儿不解,想她就算愿意嫁给贵儿,也完全没必要这么做。于是问兰欣。兰欣说:
“说你傻!贵儿多大的人了?他不晓得忍了多少年了,一找到媳妇,不快快把她解决掉?一来可以趁趁火;二来防止她翻悔;三来么,还能晓得她是个怎样的货色,生不生得小孩儿。现在的铁肚子太多了!”
莘夕淡淡地笑了笑,说:“你倒是蛮会分析的。贵儿不像是那种大胆儿的人,挨不上你们国栋的边儿。想当年,国栋就是这么对待你的么?”
兰欣咯咯地大笑,说:“不试试,女的哪里晓得男的中不中用?到结婚后,不中用也只能闷在心里,倒能向哪个去抱屈不成?你可别讥笑我,我这是至理名言。”
看日影早偏,女人们都有些儿急躁起来,纷纷责骂女主有意捱着发亲。有人说:
“不定在路上闹新娘子呢!”
女人中则有年长的谈论着贵儿,说贵儿也长大成人啦,好像贵儿没有年岁,是一夜之间长大的一样。莘夕听见一个婆婆说:
“贵儿也长大结婚了呀!哪里想得到,他小时候,鸡巴跟黍米儿一样小,谁不说他没大用,白白顶了个门户?看来什么话也不能说得太早了。二妈妈,您再也莫说,你们宝儿不中用,贵儿在这里摆着做例子嘛!”
“那哪能比哟!”二妈妈伤感地说,“我们宝儿是先天性的痴呆症,就算长大了也是废人一个,哪里还指望他传条根儿不成?”
“怎么这样说?”老婆婆很不赞成地说,“我外甥是什么样子您也见过吧?还不是给他弄了个媳妇儿!去年生了个儿子呢!”
“孩子好吗?”
“都还不是那个样儿?我看呢,也不算太傻,还不错的——”
莘夕听得如此之说,就明白望云一定有她的秘密。贵儿不可能主动靠近人家,而望云正当年轻,有个心上人也不足为奇。人生第一次与其和贵儿这样的男人凑合,倒不如遮遮脸与自己喜欢的人快活一翻。女人都会这样,至少头脑中、心里希望这样,否则,她就是头蠢猪。莘夕又联想到自己,她一点也不想隐瞒对林海建曾有过的渴望。到今天,这种渴望还依然那么明显地存在着。甚至在昨天,她闭上眼睛时,薛平又变成了林海建。唯能如此,莘夕想,夫妻生活才不至太令人痛苦,令人难予接受。
近四点时,湾外响起了鞭炮声,轰轰然地炸麻了耳朵眼儿。大家都知道娶亲的回来了,锣鼓迎上去,香烛早摆上来。数不清的丫头小子在一堆人群中钻来钻去,嘻笑打骂。稍大点儿的才放学的男孩儿捏了泥巴煤球准备打新娘。一会儿功夫,叫作小艳的姑娘就拉着未换衣服的新娘子大步跑家来,一路躲着顽童们的打闹。贵儿的爸爸海生连忙抱出喜糖来撒,引开孩子们。女人们多也不去抢糖,哄笑开,喳喳喝喝地对新娘子胡说八道。新娘子并不笑,绷着脸,径由小艳拉着往里跑,头脸上不知挨了多少脏泥巴。
莘夕开始没瞧清,以为小艳是新娘子,待人解释了,才注意看望云,见她果然有几分颜色,气质却粗略大意得很,不由又看了她的腹部,微微有些儿上隆,必是怀孕了。锣鼓笑声中,新娘子已经钻进洞房去洗换了。本要莘夕帮忙一下媳妇房内事体的,徐三娘怕莘夕不乐意,就另叫了自家房头的两个少媳妇秀儿和香香,都算得爱洁净的勤快人。一些淘气的孩子听说新娘在洗澡,一经国栋那样的轻狂浪子的鼓动,就都跑到东窗下,拿石子儿和树棍儿把窗玻璃敲得“咚咚”直响,且大嚷着要“看大姑娘洗澡!”女人们一阵笑骂,吓散了孩子们才罢。这里刚上洗澡水,嫁妆已经到了门前,满满一农用车另加一中型巴士,凡各家买得的嫁妆这儿都有:彩电、录像机、冰箱、洗衣机、煤气灶、电饭锅、碗具、沙发、自行车、零碎的一担玩意儿,等等;铺盖是簇新耀眼的八铺八盖;四口木箱,一红发蓝二架蚊帐,一套秀气的小号桌椅,一台大镜柜,二只小立柜;其它杯盏盆盂一应俱全。年下已不时兴缝纫机,所以没有。女人们啧啧称赞着,不料是哪个说这一应大小东西都是贵儿家买了去的,一传十,十传百,都立码信了。所有羡慕的眼光立即更换了内容,变得对新娘家含有莫大的歧视。
徐三娘听得,忙出来给儿媳妇挣脸儿,说:“怎么会呢?我们哪来那些钱去替人家扮脸儿?哎呀,难道人家就一定办不起吗?人家是大女儿,头一个,自然是要热闹点儿的。”
“真是吗?”
“真的,一点儿不假!”
莘夕的二嫂小菊抱着老五丹莲的一个女孩儿小红梅,在小红梅的一张脏脸上亲来亲去,专门做给老六看的。小菊与徐三娘年岁相仿,本也有个同贵儿般岁的儿子维力,十七八岁上折了,如今单剩下两个女儿,大的红菱也不过二十岁,小的红杏刚十八岁。小菊怕自家失了儿子被人欺负,倒把两个姑娘调教纵容得天不怕地不怕,胜过寻常男孩儿。她见老大银梅整天带着薛天,比一般婆婆对孙子还更关照,却由着莘夕撒手儿地去玩儿,心里早就有些忿忿不平,尽管于她毫无防害。这时候便故意在莘夕等人面前抱着小红梅亲昵,一边想气气莘夕,一边想激激丹莲。不想莘夕根本不以她为一回事儿;丹莲又是个直脑子,理会不了她的苦心,纵明白,也向来敬畏老大夫妇,怎么敢说些不三不四的屁话讨训斥?小菊是老二媳妇,常有泰山压顶之觉,只不服一个银梅,没奈何兄弟们和顺,做老婆的不敢翻天,有意见也只能暗下里怨言几句。她放下红梅,笑着对莘夕和兰欣说:
“你们看,这老婆娘多么会做人呀!媳妇儿才过门儿,她就为她说好听的话,扮脸儿,这样一来,媳妇儿心里怎么会不高兴?心里愉快了,包管生一个白白胖胖的儿子!”
“那倒好,”徐三娘笑着说,“生了孙儿我堆着买糖给你们吃!”
兰欣鼓着大眼睛说:“我不要堆着吃,你单买半斤给我吃我就满意了。海生哥太不会办事儿了,亏他还是个鸡巴干部!那么多的好糖,就一气撒光,馋的吃得多,没抢着的,没吃上半粒儿。你说要是分发,一人几个,人人还都尝得着呢!搞的什么事儿!”
徐三娘问:“你没有吃到糖吗?”
“哪里吃着了一颗半粒?还是狗儿捡了几个给我甜了甜嘴。还有莘夕,连糖纸也没见着一张。”
“还有我,”小菊争着说,“我也没吃着呢!”
徐三娘指着小菊的口袋,笑道:“你不馋得像只母狗!几时少得了你的?”
“你!”小菊咬牙切齿地说,“老娘倒成了你们笑骂的材料了。你敢不算我一份子,我不扯掉海生的卵蛋算我手软!”
“你要扯海生的卵蛋吗?听你的口气,倒像是蛮有机会的呀!”兰欣说,“是不是有一腿子呀?”
正好贵儿爸爸过来,兰欣一把抓住他,说:“海生哥,你过来站着,你倒听了,二婆娘要扯掉你那好玩意儿呢!我倒很想看看她是怎么个扯法儿。”
海生挣开兰欣的手,说:“各人回家扯自己男人的去吧!成天就是那些东西,好像蛮有味道似的。怎么不找个牛贩子嫁了!”
“装什么正经呀!”兰欣笑着说,“以为我不晓得你年轻时的那些鸟事儿?母狗从你家门前经过,你都不肯轻易放过!你和——”
“好了,婆婆们!”徐三娘作揖笑着说,“不要越扯越不象话了。海生,你请进去忙去,钻这儿来讨笑话儿吗?”又拉了小菊说,“好婆婆,又哪里会少了您的糖?”
海生乐呵呵地转身走,对客人们打招呼。兰欣一脚踹在他的屁股上,令他一个趔趄差点儿跪在地上。大家笑着叫嚷道:
“你想拜堂也要等新娘子洗澡完了换好衣裳,急个什么呀!快去换身俏皮儿的衣裳来!两个人站在一起还真配呢!”
海生回瞪了兰欣一眼,见兰欣俏眉俏眼儿的,心里却也快活,自进去了。莘夕拉了兰欣说:“你也太放诞了!国栋望着这边儿呢。”
“怕什么?我又不偷人,又不养汉,几时还能让他逮着?他敢不服看看!”且说,且去看国栋,哪里望自己这边儿?他正和东湾的两个小骚货调笑着呢!她气咻咻地说,“哪个畜牲就不想偷几个人哟!不偷白不偷!”
“少喷粪!”莘夕边说,边去寻望天儿,见天儿在对面人群中被大嫂抱着,薛平也在旁边逗着儿子。
过了一会,薛平抱了天儿过来。莘夕见他身上都是些脏东西,好好的衣服给弄得不堪,恼火地问:“这是女方闹腾的吧?什么臭规矩!你回去换下,瞧洗不干净了就扔掉,省得烦我来。”
“我拿给大嫂去洗。”
薛平满嘴的酒气。莘夕抱过天儿来,皱着眉头问他:“喝酒了?”
“推不脱,没办法,人人得喝,要不人家要说我们瞧不起人。好实诚的一家人呀!”
兰欣推了薛平一把,小声问他:“你这个小狼猪!怎么把莘夕的脸都咬破了?破了相怎么办?”
“哪有的事儿?”薛平装糊涂地说,看莘夕,腮帮子上果然贴着胶布。
“你不要不承认,”兰欣又推了薛平一把,说,“难道是国栋咬的?他倒做梦都想呢!你就不怕莘夕得了狂犬病?”
“他又不是条狗,又不是只讨厌的猫,怕得什么狂犬病?只怕得‘狂人病’呢!”
兰欣拉着莘夕,笑道:“你这不是不打自招了吗?先还不承认是咬的呢!”
“说话好听些!”莘夕回头叫薛平回去换了衣裳。
开始拜堂了。莘夕对那些礼数规矩不甚明了,拉了兰欣一起进去看。堂屋里挤满了人,大铜锣打得“咚咚”地震耳欲聋。堂上燃着香烛,堂下放了两个蒲盖,贵儿家的几个小客人便塞了些萝卜、瓦砾在左边儿的蒲盖下,以备捉弄新娘子用。搭了红盖头的望云终算给人拉拉扯扯地搡出来,站在堂前等待仪式。一边儿的贵儿也穿着过于肥大的新西装,无措地被推挤过来,并他的新娘立着,时而傻笑着望望四周的人众,时而偷瞄瞄身边儿的新人,时而紧张地看主婚人的张合的嘴巴,对挫耳的笑语实在是半句也听不进去。莘夕笑着对兰欣说:
“这是谁兴起的规矩,难为人家新娘了。说不愿也不行,做起来又羞臊。”
“你看贵儿乐的!”兰欣指着贵儿说,“涎都流下来了呢!哈哈!贵儿,你好能干呀,搞了个这样俏皮儿的婆娘!”
他家几个亲戚齐望兰欣。兰欣一点儿也不怕丑,还待再说。莘夕打了她一下,说:“开拜了,你只管闲了你的嘴快看吧。”
就听得大家伙儿在催新娘子:“快跪!快跪!含糊个什么?”
“贵儿,拉她跪下来!”有人怂恿道。
“是肚子大了,不方便吧?”一个大叫。
“给她垫高点儿呀!”另一个应声儿。
新娘子就是不跪,愣站着。贵儿趴在蒲盖上,侧头仰望着新娘,也不住地在说:“跪吧,总是要跪的。”
大家哄起来。新娘的头蒙在盖头里面,不知表情如何。兰欣不满地说:“这是做什么?还没尝够大姑娘的瘾吗?你急哪个呢?”
莘夕看着红红的盖头,眼神忽然凝住了。她想起了从前的自己,在盖头底下杂乱而又惶惑的心境,那是令人不愿触及的往事,深深地埋藏地记忆的最深层,与所有好的过去纠葛在一起,掩饰着另一个绝然不同的自我。也许,每一个新娘都在蒙了盖头、行礼下跪时都这么寻思过,踯躅过,茫然过,甚或哭泣过。是不是因为她们知道,从此,人生就换上了另一条道路,自己必须重新开始创造自我?方正的盖头,使人赫然心惊,在嘈杂的声音当中,以光鲜的色彩蒙蔽着新娘的脸,让人们尽情测度着新娘的表情与感触。此时,色彩的喜悦之气已然代替了一切。人们只是在看一对新人行正礼,如同观看一对既定的符号,除了愉悦,别无其它。但新娘望云的执拗显然惹烦了大家。有人急于看到反而的仪式,有人则已盼着新娘子跪下后尖叫着跳起来,还有人希望这一切早早结束,好上席开酒,晚上再闹洞房——那个有趣得多了,怎样放纵也不为越礼,因为结婚三天无大小。基于以上及诸多原因,就有几个毛头小子动手动脚地一行嬲着望云,一行迫她跪下。他们左右各一地搂住新娘子,手自然是老不规矩的,后面一个则推击她的小腿,她一犟,就遭一摸。望云在人们欢快的笑声中一句话也未说,终于被按倒在蒲盖上挣不起来了。贵儿小心地笑着,且担心地不住地看左边儿的那位的膝盖,心疼也不敢说什么。兰欣扭头说:
“这蹄子好倔!恐怕不是善类。往后有日子看好戏啰!”
莘夕没理她,心想:徐三娘未必是盏省油的灯,拿下一个媳妇是没多大问题的。想着,不觉生出物伤其类的感触,眼睛茫然起来,没精打采地面对着晃动的场面。及至盖头被揭下来,她才同众人一样,惊奇地看到新娘子委屈万分地一张脸孔。那是一张不失姣美的脸面,白晰秀气,没有一点妆痕,有的只是满脸的泪水。新娘没有哭出声来,只抽泣着,肩膀瑟瑟抖动着,一任眼泪往下流淌,流过脸颊,流到腮边,或嘴里。贵儿呆在一边儿,不知如何是好。却有能应变的中年男人马上笑着打圆场道:
“侄儿媳妇,你也不要太高兴得流泪啦!真正的苦时辰还没到呢,留些儿情绪对付晚上的好事儿吧!”
大家才又笑起来。
莘夕抱着天儿,抽身回家了。她觉得情绪真的不大对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