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针


我的健康码终于镶了金边,熠熠发光,像是穿了软猬甲,立刻觉得自己刀枪不入百毒不侵。

因为怕打针,一直磨蹭着没敢去,心想要是全国人民都打了针就没人得病了,个别人不打也就没事了。但前阵子又有地方发病,可见不容侥幸,搞医的闺蜜说:往胳膊上打个小针一点都不疼,还没听说有人打出了问题,再说,以后要是没打预防针说不定外出要受限制,比如公共场合要有核酸检测报告。核酸检测?我做过,捅鼻子的捅嗓子的都做过,捅完后,又打喷嚏又咳嗽又干呕还泪流满面,不舒服的狠。

看情形打针是逃不了的,但打针对我来说如同奔赴刑场般可怕,每次打针必得拿出视死如归的勇气。

我小的时候打针出过一次事故,这事我完全不记得,那时我才几个月。那年的某个节日,我妈带我去奶奶家,不料,傍晚我发烧了,奶奶打发四叔叫来了村里的赤脚医生━━老中医。

那会,每个村都有个赤脚医生,老中医会把脉会开药方,村里就选他当了赤脚医生,并且还送去县里培训了半个月。老中医写的一手好小楷,平时村子里谁割破手找他拿个紫药水,谁头疼脑热找他要片安乃近。奶奶常年咳嗽,每每犯病便打发四叔去请他。

他斜肩背着一个棕色的药箱子,一进门总是坐到炕边的杌子上,小心翼翼地把药箱放到炕上然后仔细地打开箱子,拿出听诊器郑重地挂到脖子,一个寻常的老头,一旦挂上听诊器便神气起来,仿佛即刻便能妙手回春,但他的听诊器用的并不充分,他把听诊器放到奶奶肺部,几秒钟便喃喃自语:啰音啰音。根本不像医院的李阿姨,李阿姨也用听诊器,李阿姨要听很长时间,听了前面还会听后面。其实,听诊器只是老中医看病的前奏,重头戏是把脉开药方。

四叔早已把一只枕头放到老中医面前,奶奶熟练地把手腕搭到枕头上,老中医一边轻轻抖抖袖子,一边微微昂起脖子,一边他把三个指头搭到奶奶的手腕上,神情高傲,他双目微闭,不久便气如龟息,如如不动,像个入定的高僧,偶尔紧锁眉头,偶尔又微微张眼,简直仙风道骨。这时,全家人都屏住了呼吸,奶奶的咳嗽都憋回去了,灶间的大姑慌忙停下手里的营生,连根葱都不敢剥,仿佛一丝声音也会误了诊断。不料,一只母鸡下完蛋,毫不知情,突然就“咯咯哒~,咯咯哒~……”,全家人都紧张地望向老中医,老中医从入定中惊醒,厌恶地叹了一口气,四叔一个箭步冲出去把那只没有眼力见儿的母鸡打出院子,待“咯咯哒”渐行渐远,老中医重新酝酿,又一次微闭双目,又一次偶尔锁眉头偶尔张眼睛。我蹑手蹑脚摁着炕沿踮起脚想看他的药箱子有什么,奶奶立刻狠狠地瞪我,那恶恶的神情比我带人祸祸了她心爱的石榴还要可怖,惊的我连忙撤退,蹑手蹑脚退到院子里,“嘎吱”一声敞开大门逃出院子,又“咣当”一声关上大门逃到大街上,“嘎吱”“咣当”令老中医又一次惊醒,又一次厌恶地叹一口气。

等我从街上回来,老中医已经换了奶奶的另一只手腕,他仍闭目龟息,良久,老中医的三个手指头终于从奶奶的手腕上移开,他长舒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郑重地宣布:“木火刑金……上盛下虚……轻则咳嗽多痰,重则癫狂昏扑……”,之乎者也,颇为得意。这一大套文言文就连我妈也只听个大概,而不识字的奶奶似乎心领神会:“嗯嗯!是咳嗽……是发昏……是虚,虚的头晕……”

老中医演讲结束,大姑已沏好茶,奶奶从一个花花纸糊的盒子里拿出一个大桃酥递给老中医:“这是青岛的桃酥,咱这里没有,利利她妈(就是我妈)专门捎回来孝顺我的……”。老中医看到桃酥,眼睛亮了一下又马上收回,半推半就地接过桃酥,桃酥大概很好吃,因为老中医嚼的时候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虽然那微笑若有似无,就像即将冒出骨朵的花儿,但跟刚才的居高临下已判若两人。

桃酥吃完了,四叔也研好了墨,老中医从药箱子拿出一张纸又掏出一支很细的毛笔,老中医开药方必得用毛笔,蝇头小楷,行云流水,一边写一边愤愤地说:正儿八经的中医哪有用钢笔开药方的?!写完把药方举过头顶来回抖着以便干墨,哗啦哗啦,药方像一面旗帜在空中飘荡,而老中医像是旗帜下寂寞的英雄,得意而孤独。这时他的口气温和起来:“嫂子,先吃三副,忌口生冷辛辣,你这个病要三分治七分养,不能吃咸的,不能出力,不能冻着……”,奶奶连连点头,深以为然。老中医开完药方奶奶就有了精神,咳嗽似乎好了一大半,喝完汤药后什么疗效我已忘记,反正老中医给奶奶看了一辈子咳嗽,而奶奶的咳嗽一辈子没好,我妈从青岛捎回的桃酥被老中医吃去无数。

扯远了,扯远了。老中医闻听我发烧,放下地里的活儿背起药箱子就来到奶奶家,进了家门他仍然坐在炕边的杌子上,挂上听诊器把我听了一番,又拿出体温计给我量体温,测体温期间也拿起我的小手腕子把脉,依旧微闭双目紧缩眉头。脉把完了,体温也测好了,全家异口同声:怎么样?老中医坚定地说:发高烧!然后老中医抑扬顿挫地宣布:胎内有风,小闺女脾胃不和,肺气虚弱……吧啦吧啦,金木水火土,心肝脾肺肾,云山雾罩,一顿讲。当时我妈非常着急,没等他讲完就问:发烧是肯定的,您这里能不能治?老中医闻听顿时不悦,怎么可能还有他治不了的病?!说:要除根必得汤剂,眼下权宜之计吃退烧药,但他的药箱子只有成人的退烧药,又苦又酸,几个月的小娃娃恐怕吃不了,只有打退烧针。彼时,天色已晚且交通不便,去医院也得第二天。也只有打退烧针对付一晚上,于是,老中医从药箱拿出针管药水,一番操作,针头刚扎到屁股上我就尖锐地嚎叫起来,我妈说我长这么大从来没像那天一样地嚎,嚎的异常尖锐,按说小孩子打针只在推药水才开始嚎的。针总算打完了,但我仍然嚎了很长时间,老中医气定神闲:小孩打针都会哭的,不要紧。

退烧针很有效,很快我就退了烧,嘤嘤嘤地睡了。可是!第二天针眼周围就鼓起一个巨大的红包。可把我妈吓坏了,她立刻抱我去了医院找她的好朋友李阿姨,李阿姨是正规医科大学毕业的医生,医术很好。李阿姨检查了一番说:小闺女就是普通的感冒,没事的。但她一看我屁股吓了一跳:“针眼感染了,肯定是针头消毒不严格!重点是!打错了位置!”说着,李阿姨在我屁股上划了两条十字线,一半屁股平分成四个区域,她指着外侧上方的区域说:“应该打在这个部位!”而老中医几乎打在了了十字交叉上,而坐骨神经恰好就在那附近!李阿姨检查我的腿脚说:“没事没事,幸亏这个小闺女胖,肉厚,要是扎坏了神经就瘫了!”简直骇人听闻。李阿姨开了一些药,我感冒很快就好了,屁股上巨大的红包也慢慢地好了,但是,我左屁股上却留下一个小坑,至今都在。

后来,回奶奶家,我妈特意把老中医找来询问原由,原来,酒精不多了,白酒也没有了,老中医居然用葡萄酒消的毒!并且振振有词:“都是酒,一样的!”我妈十分恼火但又不便发作,耐着性子给他讲了消毒的本质是什么,为什么要用75%的酒精消毒,着重强调了打针的正确部位,免得害人。从那之后,他给奶奶看咳嗽,只要我妈在场,他再也不之乎者也地肝气肺气胃气,桃酥都不吃了,但药方还是照写,蝇头小楷照旧行云流水。

这是一次医疗事故,那个坑要是在脸上我就毁容了,幸亏没有!但从那之后,我就惧怕打针,酒精棉球往屁股上一擦就尖锐地挣扎嚎叫,但我才几个月大,整件事情根本就不知道。李阿姨说:人的身体也是有记忆的,身体的记忆是终生的。

李阿姨说的没错,我听到打针就惊恐,看到针管就哆嗦,至今如此。直到现在,能不打针就不打,若非打不可,必须得有个人在我旁边让我揪着胳膊才能行,真不是矫情,不可逆转的身体恐惧大大地超出了打针的疼痛,也大大地超出了理性认识,我确实无法克服。这件事让我妈懊恼了一辈子,她经常把这件事从头到尾讲一遍,最后总要说:“我当时怎么能让这么个半瓶子庸医给你看病?!腚上的坑再也消不了了。……”我说:一点儿都没事,我能跑能跳,干啥也不害,而且我都不记得。但任凭我怎么说,我妈总不能释怀,直到我妈去世前几天还说起这事。

又扯远了,说打疫苗。两针都是闺蜜领我去的,一进注射室我立刻就觉得腿发软,按规定打疫苗之前要测血压,啊!低压110!而我平时血压并不高,大夫疑心我是上楼的缘故。缓了一会儿,血压仍然有点高,但已经合格,可以打针了,护士举着针走过来,天呐,简直像杀手举着匕首,我下意识想站起来,但被身手敏捷的护士提起胳膊按住,酒精棉棒往皮肤抢一擦顿觉汗毛倒立,我还没来及喊,咕咚一下,针已经扎进肉里,瞬时感觉自己跌进万丈深渊,好像气都不会喘了,接着胳膊略微有了一点点的疼,正预备着迎接剧烈的疼,护士却拔下针,一溜小跑去打下一个了,这就打完了?!我僵在板凳上,如梦如幻,顷刻间全身瓢泼大汗,按规定打完疫苗要观察半小时,反正我也站不起来。美女医生看出了端倪,问:“有什么感觉?”我说:“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医生判断我不是疫苗过敏,是晕针。说是昨天来了个壮实的小伙子,刚拔下针咣当一下昏倒了,气都不喘了,血压都测不出来了,可把大伙吓坏了,正要急救,小伙子幡然醒来,爬起来就走了,我心想小伙子一定被“老中医”打过针,并且不下两针。

我说我大概不是晕针,是害怕。接着就把小时候遭遇的打针事件跟闺蜜讲了讲,闺蜜听完目瞪口呆,无比同情:全须全尾地活着可真不容易!可真命大!葡萄酒消毒?!打坐骨神经?!太惊人了!有多少病耽误在半瓶子手里,尤其所谓的“中医”、所谓的“祖传秘方”!,不正规的地方真不能随便去看,在医生资质认定这个问题上,再苛刻也不为过,宁肯错杀一千也不能放进一个庸医!

到了第二针,还是闺蜜领我去找那个美女医生,一进注射室就觉得晕涨涨的,她俩早有准备,一拥而上,美女医生抱住我肩膀,闺蜜伸过一只胳膊让我揪着,眼看着护士提针过来,我突然竟临危不惧起来,依旧是冰凉的酒精棉棒、依旧咕咚一下针头扎进肉里、依旧一点点疼痛,而这次我竟泰然自若,既没如坠深渊,也没瓢泼大汗,居然没有半点晕针的迹象。咦?是美女医生温柔的拥抱?还是是闺蜜温暖的胳膊?难道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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