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姑娘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断章》

飞机快降落的时候,大陈突然侧过身按住我的一边肩膀,露出一张极认真的脸对我说:“小施,我知道你喜欢写,也能写,要是有一天你真的决定开笔,能不能拜托你,把我的故事写下来。”

我心说兄弟你能不能轻点儿,我这小肩膀哪儿经得起你这练过铁砂掌的手摧残。他那眼神看得我心里直发毛,硕大乌黑的眼珠子直勾勾盯着我半天不带眨眼的。我心里泛苦,倒真不是我不敢接这个活儿,实在是能力一般,水平有限,怕写毁了。

回忆是过去,梦是未来,可有的时候,梦里的总是回忆。我们把最想要的东西放在梦里,可最后往往发现,我们最想要的,恰恰藏在回忆里。

我想把屁股往边儿上挪挪,没挪动,知道是逃不过去了,深吸口气道:

“好吧好吧,我答应你,既然是你的故事,那你想让这个故事叫个什么名字呢?”

他的眼神扫向下方,沉默了一会儿,收回手靠回椅背,头偏向另一边,一瞬间没了声息。飞机提示音适时响起,灯光暗了下去,发动机的轰鸣声越来越大,我侧身,只看见他半张脸的剪影,就像窗外那些急速掠过的云层,不阴,不晴。

我起身拿行李的一瞬间,他再次侧过身,一把按住我的小臂,“那就叫《东北姑娘》吧,我觉着挺合适的。”这次他是笑着的。他爱笑,常常是一笑起来就看不见眼睛了。我却从没见过他这样笑,笑得那么收敛,连牙齿都看不见,却笑得那么开心,开心得眼睛都红了。

其实我觉得这个名字不合适,因为这个故事中关于那个东北姑娘的笔墨很少。但他说,如果没有那个姑娘,那这个故事也就没有了存在的必要。

好哦好哦,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月黑风高,外头冷的人直缩脖子,没有干正事儿的想法,我就来给大家讲一讲这个关于东北姑娘的故事。

(一)

我十一岁那年在道馆认识的大陈,他是我的师兄,比我大四岁,比我早几个月入门。圆脸,寸头,眉毛粗短,满脸痘印。个子不高,膀大腰圆,撸起袖子卷起裤管你绝对分不清哪是胳膊哪是大腿的那种。

我发育的早,十一岁的时候总有人把我当成初二的。第一天到道馆报道,去的挺早,一进门就看见一人正在拖地,我从来没见过有人拖地拖得那么认真那么投入,眼观鼻鼻观心的状态,仿佛不是在拖地,而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一个小角落他来来回回拖上四五遍,好像在跟自己较劲。后来我才知道,他这人就这样,干什么事儿都喜欢硬邦邦地较真儿。

他拖的认真,我看的认真,就这样静默地过去了十分钟。他突然抬起头冲我嚷:“看什么看,就在那儿愣着,赶紧帮着干点儿活儿!”他嗓门大,我胆子小,吓得我一颤。我后来问过他,打扫个卫生这么较真儿干嘛?他笑着说:“道馆是咱们的家,家里头干干净净的比什么不强?”

他真把道馆当自己的家,吃住都在那儿。十五六岁,本身也还是个孩子,成年人尚且受不了孤独更不用说他。人是群居动物,对于家庭和同类关怀的渴望几乎是烙印在我们骨子里的。他说他累了,以前的日子太不安稳,现在找了个窝,真好,就想一直呆在这儿。

年纪小的时候,总是觉得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一样的,都有爸爸妈妈,每天都吃三顿饭,白天认真上课,课间和小伙伴们打闹,放学回来写完作业可以看电视,周末偶尔可以去儿童公园玩。长大后才明白,原来这个世界上不同的人,可以过着截然不同的生活,有着截然不同的境遇与经历。

这一点,每个人意识到的早晚不同,而我,虽然很早就有着模模糊糊的认识,但在听说了大陈的过往经历之后便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关于他的过去,大陈一向坦诚,从不跟人掩掩藏藏。他总说:“干了就是干了,有啥不好意思的?”

他当过和尚,我认识他那会儿他刚从少林寺回来。他早已辍学,混迹江湖,当过混混打过群架,抽烟喝酒样样都沾,初中就去开过房,自称交过的女朋友比我见过的女人都多。工地上给人搬过砖,码头上给人卸过货,刷盘子打杂也干过,只要是他能干的谋生的活计基本让他干了个遍。那时他刚让少林寺赶了出来,流浪到我们道馆,自觉在少林寺学了些拳脚有些底子,想拜师学艺。师父看人眼光独到,大家都不理解为什么要留下他,师父只说:“还是个孩子呢,再说了,这小子人不坏。”

还不坏?这样了还不坏?他说自己没钱交学费,也没地儿住,但是可以干活儿。师父让他睡在更衣室,从那之后,他过上了一天可以按时吃三顿饭的日子。也从那之后,偌大个道馆所有的卫生打扫都由他负责,倒是神奇,自他接手那天起,大家光着脚训练完脚上再连一点儿黑的污迹都没有。师父又说:“你不着急走,在我这儿学可以,等出师了留下帮我带带学生,发工资。”他笑道:“管饭就行!”

他在道馆逗留了四年,直到我离开道馆后一年他才离开,去了哪里,没人知道。

那时的训练苦,强度大,每周五晚上是组手训练,五人一组车轮战,一人做庄,打不动或者打趴下为止。那简直是我的噩梦,我经常和十五六岁的学生分在一起,其中就有他。第一次就让他打哭了,被他打得绕着柱子跑,边跑边哭,他边追边喊:“你他妈跑个屁呀,是不是男人,那么大人了还哭!”我停下,满脸委屈地大叫:“我他妈才十一岁呀!”那是我第一次爆粗口。

他愣了一下,然后接着追,接着打。那天下课后我躲在更衣室偷偷抹眼泪,温室里的花朵,什么时候遭过这样的罪?胳膊上腿上肚子上胸口上背上全是一块块儿的淤青,一碰就疼的人龇牙咧嘴。他拿了瓶正红花油进来。

“师兄。”我慌忙站起来。

“坐那儿。”他边说边伸出手把我按回条凳上。

没想到长得挺糙一个人,给人上药那么细致,后来听他说他以前经常这样给自己上药,药上得匀,伤才好得快。

“小施,你别记恨我,等以后你就知道了,没人因为你年纪小就同情你,你自己不硬,就活该受欺负。”他没念过几天书,不会讲什么大道理,但这些大白话他说的认真,我听得认真,不过直到很多年后我才能明白那些话里藏着的是多少生活的伤疤。

从那以后,对上我,他照例手下一点儿情面不留,被他打哭的戏码不知道上演了多少次。但他私下里却嘱咐其他师兄师姐,下手轻点儿,他说:“我下手知道分寸,你们不知道,别给人小家伙打坏了。”

他原本性子倔,脾气暴,但在道馆他总是很和善。让他给师兄师姐们当陪练他愿意,让他偶尔带带师弟师妹们他也愿意,场上总是不留情面,下了场同着谁都是笑眯眯的。

他尊敬师父。偶有新来的被师父训斥的厉害了私下里骂几句解解气,叫他听见了,立马板起脸,“明白点儿事儿,不知道都是为你好是怎么着?”新来的立马就被他那唬人的样子吓着了,从此见了师父就恭恭敬敬的。

同行总是冤家。古往今来,凡开武馆的,被踢馆是常事。好在师父功夫精到,师兄们也大都成器,凡来踢馆的大多灰溜溜地离去。总有些人把自己的平庸当成他人的过错,心里不服气,明面儿上来踢馆倒还叫人尊一声好汉,恶心的是有些人暗地里败坏人家名声。

让他撞见过一回。大街上二话没说抡圆了大耳刮子扇过去,登时那人就是一嘴血,后来闹到了派出所,师父去接的人。出来时民警教育他以后遇事要冷静,他不服软,撇着嘴道:“哼,恶心我家里的人,打出血算轻的。”

对我们而言,这个道馆不过是学习一门技艺之所,师兄弟们也就是同学,和学校没什么两样。对他不一样,他生活在这儿,这就是他的家,我们就是他的家人。他在这个家里一待就是四年。

日子不经过,越过越快,越抓越少,好的坏的,能记住的记不住的,都这样头也不回地过去了。上了初三,我基本不怎么再去道馆,身上功夫也就荒废了大半,现在想起来当初坚持坚持,如今应该也能出师了。

可他终究没能在道馆一直留下去。他走的时候除了师父谁都不知道,也没跟其他人说,反正来的时候简简单单没人在乎,走的时候也别惊动了任何人。他把道服叠好,整整齐齐放在更衣室里,天还没亮,起来把整个道馆最后打扫了一遍。

这都是我后来听师父说的。我问师父为啥不留他,师父说:“留不住,都说想来容易想走难,其实不是。人都是这样,想来的时候谁都能拦,想走的时候谁都拦不住。”

后来听人说他当时惹了麻烦。有天下午他出去买东西抄小路赶回来,正好在巷子里撞见“雷肥”的。好几个半大小子围着一个初中年纪的小胖子,他二话没说冲上去就跟人干了起来。他曾学艺少林寺,又在我们道馆呆了几年,两下就打得其中两个人见了血,但仗不住人家人多,双拳难敌四手,被追杀一路跑回道馆,那帮人犹豫了一下,没敢进去。但在门口放下狠话要让这家道馆不得安生。其中有个人是老相识,在门口嚷嚷:“陈xx你他妈算个什么东西?这种事儿你以前干得少吗?现在在这儿充他妈什么英雄?”边说边往门上淬唾沫。

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师兄当时就忍不住要出头,全让师父拦了回去,师父只交代了一句:“等人走了把门擦干净,明天还要开门迎客。实在闹得凶就报警。”

当晚他就找到师父说:“师父,我自己惹的事儿自己扛,不能连累了道馆。”

师父说:“没出师,走不得。“

他笑:“师父你还有这么多徒弟,不差我这一个。”

师父说:“你走了没人打扫道馆。”

他不说话,大眼珠子噙着泪,愣是强忍回去。良久,给师父鞠了一躬。

师父叹口气:“想回来了就回来。”

终究还是没忍住。没见他哭过,想不出他哭起来是什么样子。他继续不说话,转身走了,一下没停。

后来他去了哪儿,没人知道。没人知道,这个流浪的孩子将要去往哪里,等待他的又是一种怎样的生活,他是否还能找到一个收留他的家,是否还能寻到那份他一直视若珍宝却总会失去的安稳。改过自新很难,年纪越大越难,但对一个孩子而言,尤其在他还没有完全定型的时候,他随时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成为哪种人。

(二)

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在上海见到他。政通路一直通到复旦东门,中间是五角场,在复旦的时候,我偶尔会来这条路上散步。上海相比于我的家乡是另一个层次的地方,我对他充满了无限美好的幻想。所以当我在那条路上看见一个沿街乞讨的乞丐时一时有点发愣,他就那样横卧在人行道中央。

人都需要一定经历后才知道,越是茂密的大树底下,就掩埋着越多腐烂的根须。

我正在犹豫自己该怎么做,是无视绕开还是慷慨解囊,但是我早就已经习惯了不带现金。正在这时对面走过来一个男人,从口袋里掏出来两张纸币,一张十块的,一张一百的,他犹豫了一下,抽出了那张一百的放下,然后绕过那乞丐向我走过来。

他抬起头的一瞬间,即便是几年没见,我仍旧一眼就认出了他,但他先叫出了我的名字。兴奋的笑容不分先后地出现在了我们脸上。

“大陈!”

“小施!”

我们先是拥抱,然后寒暄。我跟他说我现在在复旦上学,他笑着说那挺好。我问他来上海干什么,他挠了挠耳朵,颇有点腼腆地说,只是来转转。我问他现在在哪儿,他说全国到处跑,做点小生意。至少从穿着打扮上看,他过得不算糟,至少能挣得一份难得的体面。

我有很多话想说,现在我明白了他当年说的那些话的含义,也明白了他曾是怎样的帮助我这个小师弟,我想道谢,想关心,但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带他转了转复旦,路过光华楼,他久久站在楼前的光草上,半晌才叹了口气说:“真好啊,真好啊,可惜我这一辈子也没机会上大学了。”

他的变化不大,除了之前那残留的几分稚气已然是荡然无存了。不过我看着那背影,似乎比当年看上去矮小了,但是依旧那么宽阔健壮。我突然觉得有些酸楚,便岔开话题:“没想到哦,上海还有乞丐。”

他转过身,不以为然地道:“有什么稀奇的?上海有,北京也有,广州也有,深圳也有,全国各地,哪哪儿都有。”

“你还挺大方的,一下就给一百的。”

他笑笑:“平时也不怎么带现金。再说都是讨生活的,不容易,其实当年我一度跟他差不多的境地。”

听了这话,我突然很好奇,这些年他去哪儿了?都干了些什么?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小施,我也不想瞒你,其实我来上海是来看个人,这是最后一次了,看完我就不再回来了。”

“看谁?”

“一个姑娘。”

“什么姑娘?”

“一个东北姑娘,没有她,我可能混不到现在这样,或许早就死在十二月初的北京街头了。”

我们离开了光华楼,向着相辉堂走去。

“我知道你好奇。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这个东北姑娘的故事。”

起风了,两旁的行道树发出呜咽般的声音。光华楼渐渐被我们落在身后,相辉堂的灯光越来越清晰。

(三)

我自幼生长在长江边上,虽说也去过不少地方,但几乎没怎么去过北方,上大学前,更不知道啥是东北姑娘。对于东北姑娘的印象只停留于书本和影视剧,以为就是那种说话粗声大气,满嘴大碴子味儿,个子很高,很能喝酒,很虎很豪爽,几个男人都打不过的姑娘。

我家乡的姑娘跟这种印象很不一样。我家乡的姑娘,好看者少,多得是耐看的,第一眼稀松平常,却是越看越好看。性子既不火爆也不温顺,但是个顶个聪慧机敏会来事儿,她们就像是白米饭,不甜不淡,也不出众,但少一顿就算不上是一顿完整的饭了,少一天你就想的心痒痒。好了好了,不扯远了,讲讲那个东北姑娘。

大陈当年离开道馆以后去过很多地方,他习惯了流浪,他讨厌流浪,也麻木于流浪。他去过北上广,也去过新疆青海西藏,他干过以前干过的那些活计,也去小煤窑挖过煤,送过外卖,当过保安。全国各地,他就像一片无枝可依的树叶一样四处飘零,他渐渐迷失于走过的那些路,去过的那些城市,看过的那些风景之中。同样是行走在路上,内心坚定的人享受这一路的风景,内心迷失的人就像醉酒的人一样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不由自主地跌跌撞撞。

三年前的北京街头,他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他不知道这种无休止的流浪要持续到什么时候。那之前他在沈阳的一家大排档干活儿,收入不高,工作很累。有天晚上,来了一大帮子民工,坐那儿就开始互相灌,看起来心情不错。声儿越嚷越大,勾肩搭背,跺脚拍桌子的。

“工头人不错,今年钱应该能结清,等结清了钱,咱们早点儿回家。”

“我想我媳妇儿了。”

“我娃娃来电话会喊爸爸了,今年拿着钱了,我要去回商场,有啥好的我都给她买回去。”

“回家,明儿就回,一天都不耽搁了。”

“喝多了吧你,明儿你拿啥回呀!”

大陈一直在边儿上听着。那天晚上,那帮人走后不久,他也走了。

他从沈阳走到了北京,他本来没打算来北京,中间也不知道经过了哪些地方,发生了哪些事他也没印象了。不为别的什么,就为了走走路,想想事儿。想想他这一辈子,还要不要接着活下去。他像个苦行僧,等他到北京时,已经破烂的像个乞丐一样,鞋早就磨烂了,身上的衣服也快包不住肉了,他却不觉得冷,只是一个人蹲在那儿,蹲在马路牙子上,蹲着蹲着,就哭了。

惊醒他的是一个他这辈子都没听到过的如此好听的声音,温柔而又清亮。

“唉唉,给你。”

他抬起头,看见一个个子高高的姑娘正弯着腰,路灯像追光一样迎面赶上,他从没看到过这么好看的姑娘——白白净净的,大学生打扮,一身鹅黄色的羽绒服,白色的围巾,单肩背包,眉毛弯弯眼睛弯弯,素面朝天,苹果般新鲜,头发绑成一个马尾,像是高中时最常见的女生的那种发型。她微笑着看着他,右手攥着五块钱纸币。

他半天回过神来,“不不我不是要饭的。”他连连摆手,显得有些窘迫。来北京前他在沈阳呆了半年,口音已经有些染上了那个味道。

姑娘的脸上突然涌出一抹兴奋,问道:“你哪儿的?”这次,用的是东北口音。

他更窘迫了,“我我我不是东北的,我是南方人。还有,我我我真不是要饭的。”

姑娘直起腰,眼珠转了转,又弯下腰,嘴角勾起一道弧线,“那你饿不饿?”

他看着她精致的面庞,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半晌,点了点头。

她掏了掏自己的口袋,又掏出一张五十的纸币,稍稍犹豫了一下,递给了他。

“那你就拿着吧,去吃点东西吧,我先走喽,拜拜。”女孩儿留给他一个灿烂的笑容,转身而去。

很多人并不能体会到,有时人性中那一丝善良本质的外露对另一个世界失去光彩的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大陈跟我讲这个故事时情绪越来越激动,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明亮。

“你知道吗小施,见到她之前,我是真他妈想死了,我觉着活着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但那之后,我一点儿都不想死了。”

“那你之后干了什么呢?”我期待这个故事进一步的发展。

但之后,其实什么都没发生。

大陈找了一份送外卖的工作,这对他来说很容易,他习武出身,腿脚灵活,又有工作经验,最关键的是多年的摸爬滚打早就让他练出了一套混迹社会的交际之道。他专给她学校那片送外卖,只为了能看到她。居然上岗的第二天就送到了她的外卖,他在电话里一下子就认出了那个声音,他远远看见她走过来,愣在原地五秒,接着放下外卖撒腿就跑,像个逃兵一样。

很快,他就弄清了她的姓名,她的专业,她经常去的地方,她喜欢的口味,她喜欢看的书,她上的课,等等等等。

但是她,从来就不知道他的存在。

休息日的时候,他一层层的去图书馆找她,找到后就找个临近的位置坐下,从未近于五米。如果找不到,他就像丢了魂一样在校园里游荡。久而久之,连图书管理员都以为他是这个学校的学生,夸他爱学习,来的这么勤。

大陈说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就那样远远看着她,让他从离开道馆后第一次产生了家的感觉。

流浪的灵魂,孤独的灵魂,总是那么容易满足,只要你肯收留他。

故事没有继续发展,因为没有继续发展的可能。

“你喜欢她吗?”这问题似乎有点傻。他没回答我。

“你为啥不跟她表白?”话刚问出口我就后悔了,这问题更傻逼。

他深深看了我一眼,沉默了一会儿道:

“小施,我告诉你一句话,男生不敢跟女孩儿表白,不管找多少借口其实最终都只能归结于两个字。”

“哪两个字?”

“自卑。”

当时的我不敢苟同,现在,我终于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他声音明显有些哽咽了,

“其实我只是想当面说声谢谢,谢谢她曾经,救了我的命。”

不久,她毕业了,他也离开了。本就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按说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她就像点燃干柴的那一颗火星,之后续柴的工作,还是由他自己完成,但是柴一旦点燃,就不会那么容易再熄灭了。

(四)

“那你之后就再没见过她?”

他突然笑了,

“见过,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发现了她工作的地方,再后来,我几乎每周都见她,我每周来一次上海就是为了见她。”

紧接着,那笑容骤然收敛,他的额头上拧出了漩涡。

“但是她好像要结婚了,我上周看到她手上的订婚戒指了。”

又是一阵沉默。

“所以,我最后来看她一次,以后再也不来了。”

那晚,我们聊到很晚才分开,但没有留下任何联系方式。也许,我们都没有打算再度重逢。我们已是两个世界的人,这我们彼此都明白,各人有各人的故事,各人有各人的生活,缘份到了自然相见,缘分不到,不如不见。

(五)

快讲完了快讲完了。

所以说缘分这东西就是这么神奇。没想到这么快又跟他相遇,这次是在回家的飞机上。

我去,咋还穿上西装了?这么正式,衬衫快把你勒死了吧?这是要干啥去?主持婚礼?坐个飞机至于吗?

他尴尬笑笑不说话。我们都沉默着。

空姐来送东西了,哎呀呀,空姐就是好看,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眼,好温柔的感觉,那笑容让我心里暖洋洋美滋滋的。

“先生,又是您啊,好像每周都能看见您。”那位空姐将餐车推到我们旁边,笑着对大陈说。哇哇哇,好好看好好看!

大陈怎么不答话?

唉大陈你怎么还扭过头去了?你脸红啥?你不是初中就跟女生开过房了吗?咋还害羞了?我没问出口。空姐递给他一杯水,

“您这次应该还是要水吧?”

“嗯嗯…谢谢。”他终于发出了点儿动静。

两个小时的航程其实还挺长的,大陈在看窗外,我在玩儿手指。最后我实在憋不住了。问出了我一直想问的那个问题:

“所以那声谢谢呢?你说了吗?”

他摇了摇头。

“我觉得,你起码该跟她说一声的。”他不说话。

一切又重归于沉默。他继续看窗外,我继续玩儿我的手指。

……

我起身拿行李的一瞬间,他突然再次侧过身,一把按住我,

“就叫《东北姑娘》吧,我觉着挺合适的。”这次他是笑着的,他爱笑,我却从没见过他这样笑,笑得那么收敛,连牙齿都看不见,却笑得那么开心,开心得眼睛都红了。

“还有,你说得对,我是该跟她说声谢谢的。”

下飞机了,我们俩走在最后,我走在他后头。出舱门时,刚才给我们送餐的那个空姐在门口送客,

“请慢走。”

已经一只脚踏出了舱门,大陈突然停下,回过身,对那个空姐笑道:“谢谢你,一直以来。”

空姐短暂呆了一下,很快恢复了正常,职业化地微笑着,微微躬身道: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他转身出门,没有再回头,我感觉他每走一步都在颤抖。我低下头,看到了那个空姐左手中指上的戒指。

“姐姐,您是东北的吗?”

那位空姐捂嘴笑道:“呀,有口音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她又问:“小伙子,你哪儿的?”这次,用的是东北口音。

“我是南方人。”我转身出了舱门。

施翰

二零年一月二十八日于宜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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