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木关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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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看过茶器古董,经室药房,汤道长嫌闷得慌,要出去走走。


陆庵道:“山下有个亭子,唤作敬亭


,建在悬空的崖上,人在其中,百里山河,尽收眼底,四面来风,直透胸襟,在那里弹琴下棋,吟诗作赋,岂不快哉。“


道长笑道:“贫道是个粗人,只会打拳舞剑,琴棋书画,才子佳人之事,却不会得。若有好酒,到那里痛饮一场也可。”


“如此甚好。”陆庵说罢便叫李妈,紫萍留下看院,让石头去备一葫芦南酒来。陆庵平日不大饮酒,唯辟谷清肠之时,每每饮酒度日。屏儿贪玩,缠着非要同去,陆庵只好答应一齐去。


出了院门,一条小道直通松树林,林树苍茂却不觉得荫翳,穿过树林,豁然可见一道山脊,往左边下去,靠着崖壁,一条山路顺着山间溪水蜿蜒向前,到处青石滴露,古木生苔。


行至此处,汤道长不由叹到:“想不到这里竟有如此景致,绝不输那青城峨嵋。”


克里斯汀跟着啧啧称赞,吟诗道:

        古树抱危石,

        乱草生残垣。

        林荫冷苍翠,

        壑深迷水泉。

陆庵惊道:“好诗!好诗!道长的中文远超普通中国人矣。”


克里斯汀笑道:“陆先生过奖了,我只是背诵两句前人的诗而已。我在天台山时,看见一块石头上刻着这几句诗,因为好奇所以把它记下来了。诗后面还题着易厂二字。”


陆庵心下惊道:“这易厂不就是易庵吗?如未错料,易庵先生当时定然去了天台。”不禁暗暗欣喜。


缓行几步,至一大崖壁下。克里斯汀惊道:“噢,这里竟有很多雕像。你们快过来看。”

屏儿得意应道:“二位道长不知道,这里原是五代凿建的石窟,因为来的人少,所以保存的很完整。”


只见高高耸立的崖壁,足足有两层楼高,整体一块巨石,上面浮雕着佛像、菩萨、飞天、力士、亭台楼阁,飞鸟走兽,并奇花异草,虽然历时久远,风蚀雨润,却形神不减,栩栩生动。


诸人驻足观瞻,心驰神往,如漫步天界佛国。汤道长见那雕像古秀,摩挲不已,叹道:“诸像之中,我以为飞天造型最为生动逼真。如此眼目,如此手足,如此裳带,如此云彩,无不出画入画,似真非真。


陆庵道:“道长所言极是,雕像之中,佛像易失于拘谨,力士像易失于粗疏,唯飞天像得人之活波,又具神仙之超脱,所以犹为生动可爱。”

汤道长连连点头称是,一面前行,一面摇头晃脑,竟吟起诗来: 

一壁清风一飞天,天衣如水水如烟

轻歌妙舞何所托,四顾茫茫意萧然

纤体素手无尘瑕,锦帛绮裾空烂漫

空中女儿常欢乐,片时未教白云闲

琼楼玉宇紫金殿,琪花瑶草碧琅玕

仰抚瑶琴惊昊帝,俯拾北斗挹天汉

前有牛郎后织女,左近火府右广寒

静如盈盈一水间,动如鱼鸟相缠绵

趋如神驹驾长车,回如游龙潜太渊

人生苦短梦难醒,白发对酒泪潸然

寒岩千载有余温,愿亲云水学飞天


屏儿叫道:“道长骗人,道长明明会写诗,却说不会。”


道长笑道:“文人诗我真不会,这种游仙诗只要打通大小周天,露出玄关一窍,写个十首百首也是不费力的。”

五人从岩窟过去,一路谈诗论道,下几级石磴,过一丛幽篁,远远听得水声如磬,原来山上清泉从石缝中渗出,滴聚成潭,石壁天然凹如穹窿,大可方丈,故回响悠长,如鸣磬然。潭水清浅,随满随溢。


陆庵指着泉水道:“这是一股活泉,水质甘美,煮茶极佳,山上无事僧人时常来此取水瀹茗。”


汤道长道:“山泉佳茗,清风朗月,无事人喝茶,也无事可说,此亦人生一大乐事。”


陆庵道:“道长所言极是。人生之乐,本于天地,出乎自然,原不须刻意营为,念想既多,求取日繁,奔走疲劳,何乐之有。”


不多时,便至一旷处,这就是敬亭了。亭下岩台,如一大铁砧,从山间伸出,孤悬空中,四面风光,悉收眼底。亭子小巧,正面匾题敬亭二字,用的是极古朴的散氏盘金文书体,落款清道人。


屏儿问道:“先生,这是清朝某位道长的题字罢。”


陆庵笑道:“清道人是书法家李瑞清的号。他又号梅庵,梅痴。说来,他还是吕凤子,张大千,胡小石的老师呢。天下哪来那么多的道人。”


说罢,汤道长,克里斯汀,并石头一齐笑起来。石头道:“照我看来,登古山,访古亭,辨古字 ,误认古人,也是人生一大乐事。”


汤道长从石头手中拿过葫芦,将道袍后摆一揽,往亭间美人靠坐下,便道:“今日大家何不趁此良辰美景,各自说说人生乐事,道得,赏酒一口,道不得,罚酒一口。”


屏儿道:“我先说。不过,我不喝酒,道得,不需赏;道不得,不必罚。春风丽日,纸鸢上天,远近无意,去留随心,一乐也;夏夜乘凉,听鬼故事,狐狸妖精,亦真亦幻,亦惊亦喜,二乐也;秋日登山远行,循水声,逐落叶,逢古村落,遇憨厚人,三乐也;冬雪纷纷,呵手罢管,出户寻梅,不期园梅已开,风光自得,四乐也。”


“屏妹是个雅人。我是个粗人。我也有几乐,说来对不对,任师父赏罚。”石头道:“过古镇,入古市,翻古书,遇故人,聊故事,一乐也;上青山,过青林,入清池,十里无人,光溜溜裸泳一回,二乐也。”


屏儿噗嗤一声笑道:“要是碰上上山砍柴的樵夫,进林采蘑菇的姑娘,你就完蛋了。”


石头摸头憨笑道:“那我就闭上眼睛,就当没看见。”


众皆笑。石头又道:“明月夜,清风台,千山静,万籁息,人不寐,剑独舞,此三乐也。”


汤道长将葫芦递给石头,石头推开道:“罚无惧,赏不喜,此四乐也。”


道长只好自饮一大口,问及克里斯汀,克里斯汀只道当下就是人生最快乐的时刻,也不想喝酒。


陆庵道:“人生之乐何其多也。我姑列数事,以俟诸位:手倦抛书,梦醒忆诗,沧浪泛舟,深山采芝,夜雪烹茗,忽逢故知,高台赏月,绝壁寻字,花雨满院,白云照池,琴声初闻,酒味方滋,椿楦并茂,妻贤子稚。”


念及父母妻子,陆庵不由得悲从中来,抢过道长手中的葫芦,连灌三口酒道:“不意提到不快的事,我当自罚三口酒。”


道长怪道:“好端端谈诗论道,饮酒说乐,奈何兀自多愁善感起来。”


陆庵道:“贪酒非君子,无情不丈夫。家父一生忠厚劳苦,家母慈爱善良,俱已见背。沈娘,云儿为琴而生,为琴而死。唯余老朽,苟活残存,岂不可叹。”


汤道长点头道:“这倒也是。贫道游心方外,恣情山水数十年,偶尔也会念及故去的父母。世事无常,乐而复苦,苦而复乐,苦乐循环,如转轱辘,这也符合阴阳消长之理。陆先生前言,则有未尽。手倦抛书,而好书难求,一苦也;梦醒忆诗,寻绎不得,二苦也;沧浪泛舟,舟无所依,三苦也;深山采芝,适逢阴雨,四苦也;夜雪烹茗,故人别离,五苦也;高台赏月,月圆即亏,六苦也;绝壁寻字,字迹漫漶,七苦也;花雨满院,风云惨淡,八苦也;琴酒既罢,人去楼空,九苦也;父母妻子,终归一别,十苦也。”


说得屏儿呆呆入神半天,眼睛都润了。屏儿坐着,蜷着身子,抱住两膝,撅嘴怨道:“道长这么一说,倒让我想起家来。”


道长笑道:“屏儿想的是哪个家?”


屏儿辨道:“当然是父母生养的家啰。父母健在而儿女不能博学广闻以报父母,岂不也是一苦。”


陆庵凭栏远望,只见白云悠悠,飞鸟从容,意味深长地道:“海为龙世界,云是鹤家乡。无论飞鸟走兽,还是神仙凡人,都有个归宿。只是若归非究竟,皆是苦聚。


屏儿点头默然,在她心里,陆先生总能推究事理极致,说出最深刻的道理。


克里斯汀清瘦高俊的身影在风中正似一只漂泊四海的仙鹤,翩然停驻海中岛上,听罢汤道长和庵的对话,説道:“陆先生的思想未免太悲观了些。你们中国有一副古画,画的是金山寺佛印和尚邀请苏东坡、黄庭坚共尝桃花醋,他们围着一大醋缸,每人尝了一点醋,三人表情迥异,吃出的味道也不一样。”


石头惊奇道:“分明同一缸醋,如何三人吃出得味道却不一样呢?”


克里斯汀笑道:“苏东坡觉得那醋是酸的,佛印觉得是苦的,黄庭坚倒觉得是甜的。”


陆庵笑道:“克里斯汀斯汀说的是三酸图,这个题材源于宋代故事。宋代文同、马远、陈清波,元代颜辉、赵子昂,明代陈洪绶,清代戴球、苏六朋及日本狩野元信、海北友松等人都曾绘过此图。三位大家后来被引申为儒家、佛家、道家三种文化代表。苏东坡代表儒家,认为醋是酸的,佛印自是佛家,认为醋是苦的,黄庭坚代表道家,认为醋是甜的。


屏儿道:“有趣有趣,我揣测其意,儒家以人生为酸,须以教化以正其心;佛教以人生为苦,苦苦,乐苦,不苦不乐皆觉是苦;道家则以人生为甜,认为天下本来美好,只是世人心智未开,自寻烦恼罢了。”


12


几人谈兴正浓,忽听得哐当一下,像是瓶罐摔碎的声音。陆庵便叫石头到附近去看,究竟是何事。


石头回来道:“上面滴水岩处,两个小沙弥打水摔碎了罐子,正坐在那里生气呢。”


陆庵对众人道:“我们不如一起看看去。”


五人原路返回,到水潭处,果见两人,一胖一瘦,十来岁光景,坐在岩石上不言不语。


陆庵走近问道:“二位小师父为何生气。”


二人迟疑一阵,胖沙弥先开口道:“都怪他。我说岩间的泉水干净,他偏说潭里的水干净,推来推去,摔了罐子,少不了师父一顿责骂。”


瘦沙弥转过身来,辨道:“岩间水未澄未静,尚有泥沙,故不净,潭里水澄静既久,泥沙俱沉,故净。”


胖沙弥反驳道:“天下那有这种道理。明明岩间水活,潭中水死,活水肯定比死水洁净。”


陆庵会心一笑,问石头,屏儿如何想。


石头略加思索道:“如果潭里并无草泥虫豸之类,我也觉得静水比动水干净。老子不是说万物芸芸,各归其根。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吗。只有澄静才能恢复水的清净本性。”


屏儿眉头一皱,叉手道:“依我看还是流水更好。岂不闻户枢不蠹,流水不腐的道理。”


汤道长也道:“屏儿说得有理,茶圣陆羽序列诸水,不是也说山泉水最佳,江河水其次,井水最次嘛。”


陆庵笑道:“水且勿论。试问诸位,人心是山野隐居者清净呢,还是红尘修炼者清净。”


汤道长摩腹笑道:“这就说不定啰。有身在世外而心在世间者,也有身在世间而心在世外者,有俱在世外者,也有俱在世间者。”


屏儿道:“还有俱不在者。若有分别,就有内外,有动静,有流住,有染净,有善恶,有生死。若无分别,即无内外,无动静,无流住,无染净,无善恶,无生死。”


陆庵道:“屏儿说的是。一切世间,山河大地,草木楼台,鸟兽人物,悲欣苦乐,生老病死,皆分别生,分别既灭,智慧现前,湛湛如如,是真修行,是真解脱。


汤道长道:“一会儿有分别,一会儿无分别,把我都绕晕了。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陆庵对两个小沙弥道:“二位且跟我们一路回去,见了老和尚,我为你们求情便是,保管老和尚不责怪。”


听这么一说,两小和尚也不再赌气,不再争论,收拾好破罐,索性跟陆庵几人一起往回走。


原来两小和尚一叫圆观,一叫圆照,刚来山上法雨寺不久,寺中住持慈法师也不教他们诵经念佛,参禅打坐,只是早晚干些杂活。这次来滴水岩接泉打水,本是为老和尚煮茶用的。


方丈院里置一铁炉,还未点火,上面一把老旧的铁壶,旁边一小几放着紫砂壶,茶盏,茶罐,茶则之类。老和尚院里独自来回踱步。


陆庵先向老和尚施礼问候道:“法师哪来这般雅兴,独自喝茶?”


只见那慈法师身材魁伟,眉棱奇古,睛光灼灼,大笑道:“不问则独,独则不问。我等诸位来喝茶久矣。”


诸人随后向老和尚一一施礼问讯。


陆庵问道:“老法师真天人也,如何知道我们要来。”


老和尚笑道:“刚才两个徒儿打水,半天未回,我正纳闷,恰见两只鸟雀争鸣,撞落墙外一朵山玉兰,枝上逗留片刻,接着又飞来四五只鸟雀,同前面两只一齐飞进院来。”


众人一听,知道老和尚打趣逗乐,忍不住也笑起来。


老和尚也不问两个徒儿打水的事,只叫赶紧搬椅凳出来,招待客人坐下。


陆庵介绍过汤道长,克里斯汀,又将两小沙弥打水争吵,摔坏罐子,及诸人论议之事一一向老和尚道来。


老和尚道:“也是那罐子因缘到了,摔坏就算了罢,不必挂念。至于诸位议论,凡事随缘而转,不可执定死理。论及茶水,古人以自然雨水,雪水为佳,今日则不然,空气污染不净,酸雨苦露,岂能饮用。”说罢,便叫圆观去打瓷缸里澄的井水,又叫圆照撤掉屋里香炉。


屏儿不解道:“焚香品茶,原是雅事,老法师为何要撤走香炉?”


慈法师一手拨动手里念珠,一手拿起几上茶筒,道:“屏儿有所不知。经云茶性淫,易于染着,无论腥秽及有气息之物皆不宜近,即名香亦不宜近。因此饮茶之时不宜焚香。世人烹茶饮茶之际,不忌香熏香水,又杂以珍果香草,则茶之本香,淆不可辨,何雅之有。”


二位道长,石头,屏儿如闻未曾有,恍然心开,连连称是。


陆庵道:“我听说古时有熏香茶法,用 百花之有香者。当花盛开时,以纸糊竹笼两隔,上层置茶,下层置花,加密封固,经宿开换旧花。如此数日,其茶自有香气。也有用龙脑熏者。” 


慈法师摇头道:“此为末世习气。宋时贡茶稍以龙脑和膏增香,建安民间皆不屑入香,恐乱茶性。”


克里斯汀道:“我们英国的伯爵红茶在茶里放入柠檬柑橘,各种香料,国人皆甚喜好。我比较倾向中国的饮茶方式。“


慈法师道:“你们英国人九成喝的是这种拼配茶,也是各有所好罢。单说一种茶叶之香,也非原来固有,视其生长环境,或杂泥土香,或杂岩石香,或杂松木之香,或杂花蜜之香,如巨蕂本无香,香自熏习来。


克里斯汀问道:“何为巨蕂?”


慈法师道:“巨蕂是一种印度胡麻。胡麻本无香味,与诸花放在一起,久之就有了花的香味。”


汤道长亦道:“这就好如紫砂壶泡茶,时间久了,白汤灌入,都有茶香。我曾在一空茶库呆过,满室茶香,幽幽不绝,透肤浃髓,呆上片刻,连人都是香的了。”


石头若有所悟道:“我终于明白性相近,习相远的意思了。原来人性本来无大差异,习于善则善,习于恶则恶。


屏儿问道:“千字文墨悲丝染,诗赞羔羊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吧。”


陆庵道:“是的。羔羊之性洁白专一,诗人赞之,素丝之性易染易变,墨子悲之。茶之性与丝之性,丝之性与人之性,又何异焉。”


清明节后的四月,依然天清气朗,方丈院内幽静闲适,雀鸟不惊,置身其中,尘虑顿抛,恍如世外。


两小和尚只顾点火生炉,烧水烹茶。众人品茗雅谈,一递一盏,言语往来,也不知过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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