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再——郁达夫《过去》小析

二十世纪20年代的中国文学界,小说是个有活力的异数。在当时的小说界,出现了一批不注重对客观现实的真实再现,而是力主忠于自己的“内心的要求”,标举自我情绪的审美表现的小说家。他们的这种别立新宗、另辟蹊径,开拓出了现代小说的新园地——浪漫抒情小说。而这其中的佼佼者,首推郁达夫。

 一提起郁达夫,人们首先想到的往往是他的《沉沦》、《春风沉醉的晚上》,似乎这两部作品在某种程度上已然成为郁达夫的代名词。其实,在郁达夫并不漫长的创作生涯中,他为我们留下的经典传世之作又何止这么两篇呢?1927年发表的《过去》便是其中一个很好的例子。短小精悍却又耐人寻味。

 某年的秋天,“我”在M港“实在是出乎意想之外”地遇上了当年在上海的旧相识陈家老三。当年,我爱上陈家老二,却没有接受老三对“我”的爱,后来老二嫁给了一个大学生,“我”因此漂泊天涯,如今再想与老三重温爱情已是不可能的事了,“我”只能在悲哀中与她握别。

 以上就是《过去》的内容梗概。应该说,小说的总体基调是平静的,“如同山中的静水湖似的”,色彩是素淡的,“灰色的层云”、“灰色的雨衣”,就连小脸也是“灰暗的”。这是作者在性追求内容的作品中气氛最为平淡的一篇,表现了他在激烈、哀怨中的另一面:怀念、惆怅。也许正是基于这一点,某些评论家将《过去》称为郁达夫后期小说艺术上的界石,将郁达夫的小说创作分成前后不同的两截。

 “探索心灵的奥秘,显现美好的心灵”,是郁达夫后期浪漫抒情小说创作的侧重点所在。《过去》通过叙述人与人之间的复杂关系,表现了人物的悲欢离合的命运和喜怒哀乐的感情。小说写老三此次和李白时的重逢,充盈着感伤的情调,实际上却反映了人们的不幸遭遇和心灵上的创伤。作品并非写抽象的人性,而是从作家的感受生发开去,写了人的社会属性,写了在黑暗混浊的社会中显得具有人格价值的高洁人性的美好。

 在人物的性格刻画方面,此时的郁达夫已经达到了相当的深度,尤其是那个“阴郁”的陈家老三的形象写得很是成功。当年“我爱的人”不是“爱我的人”,被迫“嫁作商人妇”之后,夫死沦落,处在被贱视的社会地位,但时至重逢之日,她仍然保持着独立的人格,不愿李白时像施舍一样与她结合,这其中表现出了一种不同于当时那个时代主流的崭新的观念:妇女毕竟不是男子的玩物,仍然有着自己的人格的尊严,爱情的尊严,理所应该地仍然要受到人们的尊重。作品通过这样一个具备温柔、怜悯、慈爱、庄重、无私的母性品质的人物形象,细腻地刻画了女性的心理变化和性格特征,在某种程度上显现了女性的心灵美。

 当然,陈家老三在这次不期重逢中所表现的悔恨之情,也并非单纯的儿女私情,两三年来所经历的不幸,“被大姐及大姐夫当作礼物”随意嫁人,直至现如今的不得不沦落异地,这不也正反映了妇女在旧社会的悲惨命运和卑微的社会地位吗?就如老三所哭诉的那样:“要是那一年你能像现在一样的爱我,我也不会吃这一种苦”。

《过去》曾被某些评论家视为“狭邪小说的代表作”。其实,是作者精神的苦闷和对肉欲的向往导致了人物在追求异性爱情时表现出极度的盲目意识,这既是作家在当时的时代环境中所得到的一种不可避免的传染(或称为时代通病),也表明了作为这类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性格的懦弱本质。李白时与陈家老三的爱情失之交臂,成了不可重复的“过去”,通篇充溢着的浓重伤逝之感和深挚的人生苦味,“在消沉的表象下隐伏着积极进取的本质因素”(许子东语),非旧时的“狭邪小说”所可向媲美。文末“海上那一弯眉毛似的新月”不正意味着新的开始吗?

 “模拟的颓唐派,本质的清教徒”和卑己自牧——郁达夫的这种性格特征,贯穿在他一生的生活道路上,也充分体现在他的小说创作实践上。他以自己特有的“郁达夫式”的抒情方式在作品中解剖自己、分析自己、鞭挞自己、暴露自己,正是这种对艺术的诚恳和率真,使他的作品充分反映了自己所处的时代知识分子最普遍的苦闷心理和关于人性解放的最强烈呼声,为我们留下了最弥足珍贵的精神遗产。《过去》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视为作家的“自序传”。

 对于文中的李白时来说,陈家老三的错过,就无法重来;而对于我们来说,郁达夫在留下了让人叹为观止的作品后,已然不在。我们除了感叹,感叹自己未能与他同属于一个时代外,别无他法。

 有的人一旦错过就不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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