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嵘岁月情

前段时间有一档热播的美食节目《舌尖上的中国》,引起了国人的广泛关注。它不仅详细展示了各地多种多样的美食,更是把所需食材的种养,采收,加工,节令及当地民俗,表述的淋漓尽致。那原乡的风景、人物,原汁原味,美轮美奂,我想这大概就是它吸引人的地方吧。

  我看美食节目,想起一个人:我的爷爷,他是村里的厨长。

  记得从我小学起,家里突然多了很多碗碟,足足能装满两篓子,还有大砍刀,铁勺,肉钩子等,那是爷爷的家什,每每村里有红白公事了,提前一天就派人来我家用担仗挑家什,接下来几天就是爷爷大忙的日子。那时人们刚刚解决温饱,对美食的渴望是异乎寻常的。爷爷很懂人情,知道瓜田李下,他从来不准我们到他干活的东家去。仅有的一次我放学后,馋的厉害,偷偷的跑到他干活的东家门口外边,躲在一棵大梧桐树后,向里窥探。爷爷知道了,拿出来一个白馒头给我,我吃的好香啊,可是爷爷回家后却把我好一顿数落。爷爷的一个副手,偷偷的把一块肉放在锅里炒几下,揣在怀里,想带回家被人发现了,尴尬的说:本想带回家里去,孩子们馋着哩……成为笑谈。那人说话“咬舌子”,后来人们经常当面学他说这句话,羞辱他。

  爷爷在村里有极高的威信,谁家有公事必请他,他也逢请必到。爷爷在当厨的时候对我很讲规矩,可是私下里却是极宠爱我的,就像是萧红的祖父一样。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些日子娘天天做玉米饼子吃,我都吃的够够的了,“拉”喉咙眼子。我想吃地瓜干做的窝头,软乎,甜。那天早上娘又做了玉米饼,我和她大吵了一顿,没吃饭就哭着上学去了。上第二节课的时候,我发觉窗外有个人影,是爷爷来叫我了,他把我领回家,原来早就用白面做好了一碗古扎(面猴子),还打了一个鸡蛋,他看着我香香的吃了,就叫我上学去。还有一次就是我实在馋坏了,就叫娘给我擀饼吃,可哪里有面啊,娘不给我擀,我就哭着去掀饭棚里的鳌子。那可是刚开始单干的时候,从生产队里拔(竞标)来的,它大而厚,生铁做的,任凭你怎样填柴火也不会烧糊。那时我比鳌子高不了多少,用尽全力把它掀起,勉强滚到天井当中,鳌子就倒了,重重砸在我的光脚上,我“嗷”的一声,哭天抢地,砸坏了一个脚趾甲,过了很长时间以后才慢慢的褪掉。爷爷就拿了面瓢去跟人家借面,叫娘给我擀饼吃。

  那时爷爷是心情愉快的,他常对人说:“我熬下了两个孙子,一个孙女,就是死了,也是知足的”。爷爷对我心细体贴,可是他年轻时却是豪侠仗义的呢。有时候侠骨柔情就是这么奇妙的组合在一个人身上。听二姑讲旧年过队伍的时候,远房的一位大伯,忘了什么原因被人告发,被队伍里的头子拉去,在冬日里剥去上衣,要去活埋,这个人为人不好,没人愿去救他,爷爷却义无反顾的拿出仅有的五块大洋救下了他的命,并把身上的羊皮袄脱下穿在他身上。有些人总是容易忘记别人的恩情,听说这位大伯后来并没有报答过什么,还在多年后因地边问题和我家发生过争执。

  爷爷的碗碟都是白白给人家使用的,就连去炒菜也是不要工钱的。村里的土话叫“帮忙”,某家有公事了就去找“帮忙的”,当然三两天忙完之后,东家一般在送家什的时候,放上两块白手巾,或所剩的几块肉,馒头等。爷爷不仅碗碟刀具白使,就连家里的桌椅也随便叫人去搬,那年我家盖了新房子,还没有搬进去住。那些家里地方逼仄的人家,就到我家的新屋里大摆宴席。有一年,我和哥哥放学回家,看到家里摆满了从小学校里搬去的桌椅,哥哥生气了,就和我一张张抬到大街上,在爷爷的呵斥之下又搬了回来,但那间放了书橱的房间,哥哥还是坚持落了锁。

  爷爷是博学的,而且辈分又高,走在大街上,总被些孩子们拉住衣角,“老爷,老爷(曾祖父),说古,说个古(讲故事)!”爷爷拗不过,跟随的孩子又多,就找个地方坐下来随便讲个故事,现在想来就像刘姥姥二进大观园,对贾母她们信口开河,什么小女孩雪夜抽柴一样,都是看到什么想到什么,随便编个故事。大人孩子们都信以为真,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候也不耐烦,大手一挥:现在没空,吃了晚饭到我屋里去听吧。

  每天天刚擦黑,爷爷的小屋里就挤满了人。有抱孩子的半大媳妇。有汉子,更多的是孩子们。他们在炕头上,椅子上,抢占座位,有时候还把洋油灯推倒了,爷爷也从不发火。可见那时爷爷对四大名著有深厚的功底,什么《三国演义》,《西游记》,张口即来,当然也有许多他杜撰的成分。很晚了,有的孩子还叫着:再说个,再说个!爷爷总是讲到关键处戛然而止,大手一挥说:明晚再来,且听下回分解,孩子们才意犹未尽的散去。后来条件稍好了点,我家的前邻是一对新结婚的夫妻,他们家里安上了电灯,就扯了一根电线。单独给爷爷小屋里安了一个灯泡,屋子里从此就亮了起来,那欢声笑语充满了我们整个童年。晚上我就睡在他的小土坑上,土炕下用泥块盘了一个火炉,有一天爷爷不知上哪得了一小块肉,就切成薄片用小砂锅在泥炉上慢慢的炒。我馋的心焦,就拿了两根筷子使劲把肉片按在锅底,想让它快些熟,锅底却齐整整的掉了下去,眼看熟了的肉肉,就这样掉进了火里。

  爷爷虽然深受村里大人小孩的喜爱,但他的容貌是丑陋的,原因就是他是个罗锅,我们称“锅腰子”,村里的人都叫他“老锅腰”,是爱称,没有丝毫贬义的成分。村里还有一个人是粗脖子,我们叫他“老粗脖”。据别人讲,爷爷年轻时是相当英武的,会打拳(会武功),在干队伍时过“围子墙”,不小心掉到了深沟里,摔断了腰,才导致今天的样子。

  他的英武身姿我不曾见过,但令他折戟断翼的“围子墙”,我却记忆犹深,现在的寿尧公路从我村东边经过,在我记事以先,是从西边和邻村前王中间通过,那儿原是弥河一条支流河道的旧址,深而且平坦。河床西侧是前王村边界,陡峭如断崖,其上便是高约五尺的土墙,即“围子墙”。“围子墙”虽矮,但凌空高悬,下临无地,真真易守难攻,可见古人的防患意识多浓。我能想象的出,爷爷年轻时在这儿,腰挎匣子枪,跃过“围子墙”,飞檐走壁的情景。当然现在两村之间已难寻旧迹,外人已经看不出两村的界线了。河道在村前作了一个回旋,有一片迂阔的淤积地,半边是大片的芦苇,半边是大片的红麻,皆高而且密不透风,在幼小的我们眼中是神秘而令人恐惧的,但却是我们的百草园,整个童年都是在这里度过的。

  有路横穿这条天嵌,连接两村。这就在两个村头形成了两个遥相呼应的大坡儿,每个坡头都有一块平坦之地,长着大树。树下放有大青石板,农人晚间在此乘凉休息。这儿,却成了孩子们攻城掠地的战场。某天我和一小伙伴在“围子墙”下寻找什么,突然有几个泥块从上面扔了下来,我们抬起头,有小孩公然对我们发起了挑衅!我们奔跑回村,报告了哥哥,哥哥纠集了十多个孩子,武装了树枝木棍土块等,向对方坡头发起了猛攻。对方坡头上早有多个孩子严阵以待,就这样在两个坡头之间展开了拉锯战,一时间土块砖头满天飞。哥哥相当勇敢,带领我们攻上对方坡头,占领其大青石板,展开近身肉搏。后来对方有大孩子加入进来,我方失利,哥哥被帮缚在树上,我等溃败回村。

  爷爷出面登上对方坡头,说笑几句,把哥哥领回,当然这不是事,村里大人之间起了纷争,总是找爷爷裁决,爷爷总能说笑几句,悉事解决,消弥于无形。在我那时眼中就像公瑾当年,谈笑间强撸灰飞烟灭。他是封建大家长,但他从来不滥用这种权力和威望,他总是用爱心和悲悯来处理世间的事情。

  爷爷生平最大的污点就是参加过还乡团,那可是国民党十五旅手下的部队,是反革命的。唉!谁能说的清呢?一个平头百姓,生逢乱世,有几人能够左右自己的命运呢,或许是为了糊口,或许情势所迫。某位作家说过 :要对一个政治人物或一个历史事件作出公允的评价,起码要等到时间过去二百年之后。好在爷爷加入之后不久,就意外跌断了腰,在家挺了几个月,大难不死活了下来。

  这也深深影响了爷爷后半生的生活,在后来的镇反运动中,爷爷的情敌-奶奶本村的追求者,向组织告发了这段历史,恐怖气氛越来越浓,那个时候随便几个人的指证,就可以枪毙一个人,亏得爷爷人缘好,当时驻村的干部曹股长悄悄向爷爷透露:赶紧远走高飞,就要动手了!当天夜里听着门外有动静,爷爷用手捂着二姑的嘴,拿绳子把她系在腰里,悄悄绕到后面,“噌”的跳出后墙,跑到玉米帐里去了。第二天,爷爷按着二姑的头,伏在玉米地里,搜寻队伍的腿脚,“沙沙”从眼前经过,爷爷大气不敢喘,汗如雨下。据二姑后来讲,队伍其实是知道爷爷在里面的,因其为人好,故意放他一条生路。奶奶因此受了惊吓,后来疯了,在一个深夜里上吊死了,那时父亲刚断奶。

  爷爷只身逃到东北生存了下来,家里撇下了三个女儿,一个儿子。三姑那时早早就送了人。长姐比母,大姑领着弟弟妹妹艰难的生活了下来,时时挨饿,处处受欺凌。这也养成了她凌厉的性格,受了欺负就发疯似的去争斗,村里的人称她“疯妮子”,“野孩子”。在爷爷回来后,和本队的一个女孩打架,居然爬墙到她家里,用牙齿啃下她一块头皮。那人父亲提着一团连着头皮的头发去找我爷爷。大姑找找对象找到很晚,年龄很大才嫁到九巷村,父亲死得早,她把对弟弟(我父亲)的爱,转移到我身上,把未成人的我安排在九巷-她身边,工作和生活-这是后话。

  此去经年,形势有所缓和,爷爷回到故乡。此时的他经历人生巨变,变得谨慎、胆小、蹈晦。天天被叫到大队部里,交代历史问题,爷爷始终老老实实,不卑不亢,咬定青山不放松,后来这事也就不了了之。队里先是安排爷爷放羊,再后来我就开始记事了,那时爷爷天天拾粪。

  爷爷的拾粪用具我记得清清楚楚,用棉槐条子编成的篓,前头开口,把饼杖粗的鲜木棍剥光,用火烤软,弯成“U”形,口向下固定住棉槐条篓,这样行走时背在肩上很得劲。粪攫子是一个铁铲,安上三尺长木棍,拿来手里既可以赶狗,又可以遇到粪便时轻轻一轮,铲粪进篓。我背着一个比我稍矮一点的大马扎,走一步跟一步,成了爷爷的小尾巴。爷爷领着我整天游荡在大街小巷,沟头矮岭。有时敞开看园人同仁爷爷的柴扉,卷上汗烟一坐一上午;有时到会修收音机的没腿老爷爷那里喝茶,一下午的时光就随着那午后的日影慢慢飞去,日子一天一天滑过,平静而又笃定。

  爷爷不是无神论者,我天天跟在他身后,问他奶奶是怎么死的,他说先时家里养了一头骡子,一天晚上马厩里进去了一只白兔子,骡子把那只白兔子踏死了。白兔子是白仙哩,后来奶奶就发了疯,一天夜里上吊死了。他给队里放羊,一天经过一片坟地时天刚擦黑,出来了一个美丽的妇人,她知道爷爷是光棍汉,抓住爷爷的肩头,极力邀请爷爷到家里去玩玩,爷爷心知这是狐仙变得,死活不从。那妇人恼怒而去。爷爷就在那坟地里迷了路,赶着羊群转了大半夜圈圈,第二天脱下褂子,肩头上妇人摸过的地方,都被狐狸爪子撕破了。回想爷爷那认真的表情,我不知是否是他的杜撰。

  三中全会以后,人们的思想迅速得到了解放,爷爷得以干上厨长工作,我已经上小学了,这些在前面已有记述,。爷爷的心情也舒畅了,性格开朗起来,仿佛到了年轻时。他热爱他的工作,在不帮厨时他是爱饮酒的,极爱交往朋友。那时物质还不宽裕,朋友一来,他就有李太白那种“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的豪气,娘常常不满,但敢怒不敢言。他待客从来不用娘,随便就能扒拉几个菜。那天二娘送送来几根黄瓜,极鲜嫩的,爷爷把肩头的手巾取下来,把黄瓜一包,用拳头砸了几下,加蒜泥一拌,倒上酱油,美其名曰“捶黄瓜”。娘却不吃,,她嫌那手巾不干净。爷爷也经常喝醉,那样子使我想起孔乙己,哼着小曲,大步踉跄的从外边进来,“嘚嘚,锵锵!我手执钢鞭将你打……”此时的他完全消解了埋在心头上的历史的阴云。有次我去小解,厕墙用泥块垒的,已颓败。墙角种有一棵棉槐条子,大家都知道它是灌木,在此却硬生生长成了一棵大树,结了累累一树紫红的穗子,那就是它的花朵吧。父亲在树下拉了一车石头,没有处理过的,想用它改建围墙。石头参差嶙峋,犬牙交错。爷爷醉醺醺的进来,唱了一句:“马大宝,喝醉了酒……”,想去扶那棵棉槐条树,一个趔趄,头就摔在石头上,血汩汩地淌了出来。

  爷爷厨长干不动了,却热心起村里的文化生活来。他曾翻找出早年练武时候的大刀,有点像戏剧里穆桂英使用的那把,木杆铁刀片,刀尖挂着红球,不过也是挺重的。他舞得虎虎生风,兜头一扬手,大刀翻转着飞入半空,他单手接住。这大刀仍在。还有七节鞭,我玩了一次就伤了自己的腿梁子,就再也不敢玩它了。那时的年节,各村之间进行杂耍表演比赛,我村的节目是舞狮子。那些箩筐大面目狰狞的狮子头,红布金线的狮身衣,都是早些年珍藏在爷爷房顶的行头。他是舞狮的设计者和总指挥,锣鼓响起来,他在几只狮子前舞着绣球,左腾右挪。幼小的我还客串了一回,穿上小狮子衣,充当了一回母狮子生下的小狮子糕。邻村前王舞的是哪吒闹海,虽然又有金龙彩蛤,又有游鱼螃蟹,花花绿绿,但动作简单过程单一,终不及爷爷主导的舞狮,以武术打底的高难度的技术动作博取眼球。这些盛大的祭典活动,长久的烘托了年的气氛,丰富了乡村人的生活。

  爷爷已垂垂老矣,暮年他热衷于修族谱,祭祀先祖。每到旧历年三十,夜间爷爷小屋的北墙上挂了一幅极旧的布,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那就是族谱,下面燃烛供香。我和小伙伴们一次次窜进小屋,爷爷和几个长辈坐在椅子上,眼目低垂,好像一直就没有说话。灯光暗淡,时光仿佛在这冻住了。我们感兴趣的是那整篓子整箱子的爆竹烟花,时不时偷偷抽出几根,一窝蜂拥到漆黑的胡同里,在绽放的烟花中感受对“年”和“神鬼”的痴想。年初一下午四点开始,在村中间的十字路口上,盛大的“祭家堂”大典正式开始,集体燃放烟花爆竹,持续两小时之久,那硝烟笼罩了整个村子上空。

  我在外地上高中的时候爷爷走了,得的是心梗,在那个秋天我回到家推开爷爷独居的院门,枯黄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小小的菜园无人打理,草盛蔬荒,我恍若隔世。物是而人非,爷爷已连同那个时代,永远的翻过去了。我提笔写下这些文字,整值他故去三十周年。在这个乡情日渐淡漠的今天,我回忆这些往事其意义何在呢?互联网的普及使不管是偏远山区还是繁华都市的人,在面对手机屏幕时得到的是同等的认知,对于当下及未来的思考,差别化越来越小。为什么近些年来有那么多海外华侨,归国问祖寻根,异乡游子重回故里,修谱祭祖?许多人在看《舌尖上的中国》时,找到了自己精神的故乡,我在写这篇回忆性的文字时,也仿佛寻到了自己灵魂的源头。

 

作者:孙天宝

一名爱好文字的文艺青年,初在厂报和市报文艺副刊发表习作,现就职于某大型纺织企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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