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醉了,他一生中没有这么嗨过。
建安十七年(212),52岁的刘备找了个借口讨伐益州牧刘璋,斩杀其白水关守将,占据涪城(今四川绵阳),剑指成都。
史载,拿下涪城后,刘备召集将士,大摆酒席,欢庆胜利。
举办这么大规模的宴乐,对于一生苦逼、“喜怒不形于色”的刘备而言,还是头一回。喝着喝着,刘备对身边的庞统说:“今日之会,可谓乐矣!”就差喊一声,这个feel,倍儿爽。
庞统却回了一句:“伐人之国而以为欢,非仁者之兵也。”
原本醉醺醺的刘备一听,勃然大怒,辩驳说:“武王伐纣,前歌后舞,非仁者邪?卿言不当,宜速起出。”你在胡说什么,给我出去。直接叫庞统滚了。过了一会儿,有点清醒了,刘备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失态,匆匆派人把庞统请回来。一句“非仁者之兵”就让主公当场暴怒失态,可见这句话正好戳中了刘备的痛处:
他一生以仁德和信义树立口碑,到头来却只是一个伪君子吗?不管孙权愿不愿意,大部分读者眼中的三国史,其实就是“两国”的历史:
曹魏与蜀汉。
更具体一点,是曹操与刘备的人气争夺战。
至于孙权,则被当成没有理想的透明人。一般读者都不予理会。如果把孙权抬到比较重要的位置,会对国人传统的黑-白史观形成挑战。你想啊,黑-白对立,简单到不用过脑子,但黑-灰-白三色交错,情况复杂了,读历史就必须过脑子。老百姓可不愿费这劲儿。
在黑-白对立的史观下,能力和历史贡献都不太重要。最重要的是道德标尺。这把尺子一量,曹操被定性为道德的矮子,刘备则是道德的化身。
苏轼曾记载说,他生活的北宋年间,民间说书人一讲到刘备战败了,听者就跟着流泪,但一讲到曹操输了,听者都大声叫好。
这说明,至少在一千年前,曹操和刘备各自代表的道德形象,已经深入人心了。若九泉之下有知,刘备一定会露出长者般的仁厚的一笑,尽管他在生前难以抗衡曹操,但死后却在道德层面上永远地把对手按在地上摩擦。
更让他欢喜的是,他竟然打破了一个至高的真理,那个真理以名人名言的形式呈现:
你可以暂时欺骗所有人,你可以永远欺骗一部分人,但你不能永远欺骗所有的人。
但是,刘备做到了。
至今1800年过去,他永远欺骗了所有的人,在道德上。
迄今,很多人都认为,刘备的发家是靠一张“中山靖王之后”的假名片。不对,这个身份只是他用于掩盖自卑心理而已。
众所周知,刘备的家庭环境并不好,曾与母亲贩履织席为业。
但他从小就热衷富贵,有次跟同族少年在院子里的大桑树下玩耍,小刘备突然说了一句:“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羽葆盖车,大概是指皇帝专车,这跟当年刘邦看到秦始皇出游感叹“大丈夫当如此也”,基本是同一个意思。吓得刘备的叔父赶紧跑出来制止他乱发狂语:“汝勿妄语,灭吾门也。”
一个出身卑微的有志者,通过构建家族谱系来提升自己的自信心和社会地位。这样的例子,在注重门阀的时代并不罕见。刘备也是如此,随大流罢了。所以说,他的发家并不是靠这层所谓的皇族宗室身份,而是靠“道义”——道德和信义。
在早年的拼搏中,刘备并无自己的地盘,但他以道义相号召,团结了关羽、张飞、赵云等一帮兄弟。整个时代以背弃人主为常态,甚至刘备自己也多次易主,但他的兄弟们对大哥始终不渝,留下了最为感人的情义。
当名士孔融被黄巾军围困时,太史慈向刘备求救,说孔融交代了,只有刘备能救他。刘备一听,强抑住内心的欢喜:
“孔北海(孔融)知世间有刘备邪?”
你们细品一下,这句话跟“我真中了500万吗”是一样一样的,要让自己赶紧从狂喜中醒过来。因为,这意味着刘备的仁义之名,已经打入东汉上层精英圈层了。另一方面,刘备在底层人中的口碑也越来越好。
在任平原相时,31岁的刘备仁政爱民,“士之下者,必与同席而坐,同簋而食,无所简择,众多归焉”。有人看着不爽,派刺客去杀刘备,结果“客不忍刺,语之而去”。陈寿在《三国志》中感慨:“其得人心如此。”
从出道伊始,刘备就着力于向世人塑造一副仁德的形象。虽然他没啥军事实力,也没有固定地盘,在公孙瓒、陶谦、吕布、曹操、袁绍等群雄之间辗转,时而投靠,时而背叛。他几乎屡战屡败,四次丢妻弃子,但诡异的是,这只打不死的小强,愈挫,名声愈大。追随他的人不离不弃,接纳他的人越来越多。
为什么?刘备的道德立身策略,生效了。
刘备没有曹操的权谋与能力,也没有孙权的背景与家业,他白手起家,纵横四海,无数次跌倒后,却发现自己身后站着越来越多的拥趸。
面对这一“诡异”的现象,他一定在心中盘算过自己的核心竞争力:
正是“道德”,给了他用之不尽的资本。道德,对同时代其他人而言,只是道德本身。但对刘备而言,道德就是谋略。
他每时每刻都在标榜自己的道德理念,即便是在做出背信弃义的抉择时,他也总是以更高的道德来掩盖自己的两面作派。要么是寻找借口脱离是非的中心,要么是打着兴复汉室的大旗,为自己的反复无常遮羞。
我们看看刘备的中年履历:
31岁,投奔公孙瓒,后弃投他人;
33岁,投奔陶谦;
36岁,投奔吕布;
36岁,投奔曹操;
40岁,投奔袁绍;
40岁,投奔刘表;
48岁,投奔吴巨;
48岁,与孙权结盟,后背盟;
51岁,投刘璋,后叛璋夺蜀……
在20年间,刘备数次易主,其中正式投奔对象六人,大多是败则投靠,归而后叛。
这些经历,放在别人身上,叫“反覆难养”;但放在刘备身上,却成了“折而不挠”的励志桥段。
建安三年(198年),曹操亲自讨伐吕布,吕布被俘。吕布请曹操饶命,愿为曹操率领骑兵,平定天下。曹操颇有些心动。
此时,已经投靠曹操的刘备进言说:“明公不见(吕)布之事丁建阳及董太师乎?”
曹操醒悟,下定决心杀吕布。
吕布知道自己没命了,怒斥刘备:“是儿最叵信者!”应该说,只有像吕布这样的同时代枭雄,才能看穿刘备伪善的真面目。
本质上,吕布与刘备是同一类人,用当时的话说,就是“反覆难养”。而从某种程度上说,吕布的为人有时候甚至比刘备还地道一些。吕布虽两次俘虏了刘备的妻儿,但均未加害,并曾在刘备最落魄时接纳过刘备。刘备却在吕布生死悬于一线之时,出言“杀”之,为人确实够厚黑的。
刘备的道德伪装,之所以能迷惑人眼,还因为他是一个心理大师,善于窥探人心,所以总是能够趋利避害。
裴松之给《三国志》作注说,刘备的能力和谋略不如曹操,“然折而不挠,终不为下者,抑揆彼之量必不容己,非唯竞利,且以避害云尔”。刘备投靠曹操后,深居简出,没事就在花园里种菜,装出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暗地里却联络反曹人士,以汉献帝的衣带密诏,准备谋刺曹操。
某次,曹操宴请刘备,纵论天下英雄,随口说了一句:
“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刘备一听,大惊失色,以为谋刺之事泄露,手中的筷子都拿不住了,掉落在地。恰好天上打雷,这才把自己的失态掩盖过去。随后,刘备以截击袁术为名,带上兵马,脱离了曹操。后,投靠了袁绍。
再后来,刘备又把趋利避害的做法演绎到极致。
在曹操和袁绍的官渡大战开始前,刘备施计脱离袁绍,避免了灭顶之灾。后,归附了刘表。
这一路走来,刘备纵有再多反复无常的劣迹,最后都被他叫得震天响的道德仁义,掩盖过去了。
投靠刘表的七八年间,刘备内心焦灼,一直在寻访人才、组建队伍、笼络人心。长居人下,不是刘备这个枭雄的本性。
建安十三年(208年),曹操率大军南下,此时刘表病死,死前向刘备托孤。刘表次子刘琮很快向曹操投降,得知消息后,诸葛亮建议刘备攻打刘琮,直接占据荆州。刘备说,“吾不忍也”。搞得诸葛亮很小人似的。
当刘备由樊城向南撤退时,“(刘)琮左右及荆州人多归先主(刘备)。比到当阳,众十余万,辎重数千辆,日行十余里”。带着百姓跑路,肯定跑不过曹操的追兵。有人劝刘备抛开百姓,速行保江陵,刘备断然拒绝:“夫济大事必以人为本,今人归吾,吾何忍弃去!”
这是刘备在历史上留下光辉道德形象的又一个案例。但大家想过没有,做大事必“以人为本”,或许并不是我们现在所理解的以人为本,而是以人口为根本。
整个三国,人口是第一竞争力,其次才是地盘。曹魏实力最强,说白了就是其辖下的人口最多。刘备是站在现实的角度,而不是仁慈的角度,去看待跟随他的百姓的价值。虽然经他的口说出来,又被赋予了仁德的意义。
刘备与孙权在赤壁之战中的联手,正是在刘备被打得没有退路的背景下实现的,赤壁之战中,曹操军因火攻及疫病败走,刘备自此才迎来一生事业的大转机。
建安十四年(209年)正月,刘表的长子刘琦去世,刘备顺理成章领荆州牧,成为荆州真正的领袖。就此,刘备集团得以在荆襄地区发展壮大。
尽管口中声称“不忍”,但事实则是,刘备最终取代刘表家族,占据了荆州。
纵观其一生所为,我们要时刻提醒自己,读三国史时,切记不要被传统认知中那个哭哭啼啼、一脸仁厚的刘备形象所迷惑。
真实的刘备绝对是一个善于反噬的枭雄。
以道德掩盖权术,正是刘备的拿手好戏。在夺取益州的进程中,刘备将这手好戏,演绎得淋漓尽致。
当曹操派出大将来攻汉中时,益州牧刘璋深感恐慌,于是,听从了属下张松、法正的建议,决意求助于刘备。
法正得到刘璋的明确指令后,带上礼物、人马,到荆州请刘备入蜀抵御张鲁和曹军。法正私下献策说,他愿与张松一起作为内应,助刘备趁机夺取益州,“然后资益州之殷富,凭天府之险要,以成帝业”。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刘备要是不心动,打死我也不信。当年,诸葛亮凭借隆中对赢得刘备点赞,并成为刘备打天下的纲领性文件。隆中对提到,第一步占荆州,这已经实现了;第二步占益州,从而“跨有荆益”。
心动归心动,刘备却迟迟未行动。为什么呢?纠结呀!如果按照法正的建议,简单粗暴诈取益州,那他刘备就跟曹操没区别了。刘备做梦都想据有益州,却又不能给天下人遗下诡诈无德的口舌,玷污了他一直以来精心打造的仁德形象,这就得好好琢磨怎么巧取了。庞统站出来献计了,说荆州荒残,益州富强,“今可权借,以定大事”。
刘备说,不是我不想借呀,你叫我怎么借呀?原话是:
“今指与吾为水火者,曹操也。操以急,吾以宽;操以暴,吾以仁;操以谲,吾以忠。每与操反,事乃可成耳。”
这句话很重要。刘备难得自爆猛料,这算是情急说漏嘴了。也印证了我前面所说的,刘备起家以后奉行的仁德和信义原则,并不是出于内心的道德律,而仅仅是他自我标榜的、刻意与曹操对立的一种谋略和手段而已。道德只是刘备的政治工具。勇者善用武力,弱者善用道德,各取所长,在兵家诡诈之道上,二者并无本质区别。
但以道德为权术的禁忌在于,你必须将诡诈掩藏得深一些,最好不要让人发觉你的诡诈。这就对刘备“借”益州提出了很高的技术要求。
建安十六年(211年),刘备领兵西上益州。沿途蜀中官员热情接待,提供一切必需品,刘备“入境如归”。
达到涪城时,刘璋亲自从成都赶来接风洗尘,天天宴席款待。
庞统献计,在宴会上拿下刘璋,益州轻易就到手了。
刘备说,不可。当然不可。这样做根本不是道德掩盖诡诈,是诡诈掩盖道德。这是小人的曹操才做的,不是仁德的刘备所能做的。
刘璋返回成都前,资助了刘备一批军资、士卒。刘备遂北上讨伐张鲁,但整整一年,他并未采取任何军事行动,而是在下功夫树立仁德形象,收买人心。
建安十七年(212年),曹操出兵攻打孙权,孙权向刘备求救,刘备终于找到了机会。刘备“从(刘)璋求万兵及资实,欲以东行”。但刘备入蜀一年多好吃好喝,不攻打张鲁就回军,还开口要求援助军资、士卒,如果你是刘璋,你会怎么想?
刘璋虽然很不满,但还没有发作,只是对刘备所要求的军资、士卒都减半提供。没想到,刘备倒有了借口,开始煽动将士,作宣战动员,要攻打刘璋。恰好此时,作为刘备内应的张松身份暴露,被刘璋斩首,刘备遂诱杀了刘璋的白水关守将,攻下涪城(今四川绵阳),控制了涪城以北地区。
刘备翻脸的整个过程,弯弯绕绕,耗时一年多,最后依然是挟道德大棒对刘璋恩将仇报。对于明了其中曲折的人来说,这是刘备欲求不满,刘璋养虎为患,是三国版“农夫与蛇”的故事;但对于不明所以的人来说,还以为刘备受了刘璋多大的委屈,连军资和士卒都遭到克扣,不反真没天理了。
孙权求救刘备,结果被刘备当借口使,气得孙权大骂刘备“猾虏”。
涪城那场欢宴中,刘备借着酒意,已经把他的道德伪装脱了下来。庞统于是赶紧说,这场胜利不是仁者的胜利,没什么值得高兴的。
庞统的本意,是要刘备收敛起来,不要过于暴露自己的真实面目。
刘备一开始没领会到庞统的深意,一怒之下把庞统骂了出去。后来才醒悟,遂派人把庞统请回来,二人心照不宣,宴乐如初。
再后来,刘璋投降,刘备拿下成都,竟然放纵将士抢劫府库。有人提议将成都士民的房屋田园拿来瓜分掉,幸好赵云反对,刘备才没有同意。而与刘备的所谓仁义相比,刘璋在决定开城投降的那一刻,才真正诠释了什么是最后的仁义。
据《三国志》记载,在刘备围城数十日后,成都城中尚有精兵三万,粮食够吃一年,官民都表示要与刘备血战到底,但刘璋说:“父子在州二十余年,无恩德以加百姓。百姓攻战三年,肌膏草野者,以璋故也,何心能安!”
为了百姓而出城投降,光凭这一点,刘璋的道德,就比刘备纯粹得多。而在刘璋的道德映照下,刘备的诡诈暴露无遗。
但是,我们再往深一层想:三国时期,那些道德纯粹主义者最后都失败了,用现在的话说,叫“活不过三集”,比如刘虞、刘璋;而那些道德工具主义者,或道德无用论者,都获得或大或小的成功,前者如刘备,后者如曹操……这又说明什么问题呢?
做好人是有代价的。
在一个道德崩溃的时代,仁义和诡诈各有归属。你要养清望,做圣人,就不要掺和群雄争霸,那不是你的时代。你要参与天下争逐,就请抛弃理想主义,怀着实用至上的一颗心,才能活得久一点。等到天下安定,那是你的天下和时代了,你才有资格和机会重建道德秩序。
刘备对这些事情想得很清楚,所以,宁做伪君子,不做真君子。他一直都是“明示诚敬,阴怀诡诈”,在道德的外衣下藏着枭雄的身躯。
也仅有如此,这名创业老炮儿才能白手起家而走到最后,59岁做了汉中王,61岁做了蜀汉开国皇帝。
在建安二十五年(220年),关羽被孙吴杀死后,刘备做出了一生中最后一个重大决策:东征孙权。
蜀汉章武元年(221年)秋,称帝才三个月的刘备亲率大军伐吴。陈寿在《三国志》中说,刘备东征的原因是“忿孙权之袭杀关羽”。
这场战争,史称夷陵之战,是刘备与孙权之间最大规模的战争。不过,很多人不能理解,向来精于形势算计的刘备,放弃最大的敌人曹魏,转向曾经的盟友孙吴,竟然是为了复仇!
众人都劝刘备不要冲动,要慎重。赵云说得最明白:
“国贼是曹操,非孙权也,且先灭魏,则吴自服。”但这些理由显然不能打到刘备的心坎。因为众人似乎都不明白,刘备数十年来辗转不倒、称霸一方的秘诀到底是什么。
反倒是曹魏那边有人看得真切。曹丕曾让群臣讨论刘备会不会替关羽报仇,群臣也说不会,但一个叫刘晔的人说会:
“蜀虽狭弱,而(刘)备之谋欲以威武自强,势必用众以示其有余。且关羽与(刘)备,义为君臣,恩犹父子,羽死不能为兴军报敌,于终始之分不足。”
两个理由,一个是刘备刚称帝,需要通过一场战争来炫耀武力;另一个是刘备是否为关羽报仇,关系到刘备的立身之本。
这才算是真正看透刘备的人。
如果说曹操的政治资本是战功,孙权的政治资本是父兄家业,那么,刘备的政治资本就是他给自己塑造的道义。关羽是刘备起家最核心的旧将,刘备若不为关羽之死报仇,世人会怎么看他?刘备的核心竞争力——道义至上,还站得住脚吗?
所以,没有人能够阻止刘备出兵伐吴。与其说他是为关羽报仇,不如说他是为自己的道德化身而战。
夷陵之战的结果是刘备惨败。
章武三年(223年)三月,63岁的刘备托孤于诸葛亮,病逝白帝城。
然而,放宽历史的视野,对于刘备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场胜利:
虽然战败,但他可以向关羽交代,可以向世人交代,可以向自己的道德化身交代,也可以将他讲义气的道德君子形象延续千年、两千年……
当刘备以事业未竟的悲情面目病逝的时候,所有人已经选择性地遗忘了他一生中那些虚伪、诡诈与绝情的时刻或事件,而自动在脑海中加载了无数有情有义、仁义礼智、德泽天下的画面。
一部三国历史就是一部权谋史。尔虞我诈,阴谋诡计,就像家常便饭一样。俗话说,老不读三国,因为“老读三国是为贼”,越活越奸诈,不是什么好事儿。
李宗吾说他从三国中只读出了“厚黑”二字,这是很深刻的。
乱世中最大的正义,就是如何取得胜利。谋略和算计因此碾压道德,这是当时的社会常态,连诸葛亮都要刘备趁人之危攻打刘琮。我们千万不要用上帝视角去批评古人。
但我们也不要单纯到一定要去区分高尚与卑鄙。道德的黑白分明,不过是后人对于复杂历史简单化与脸谱化的执念。
曹操也好,刘备也好,哪怕是没有存在感的孙权,他们每个人都有共同的理想——打天下。但为了共同的理想而混战数十年,谁是谁非,都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他们也安民,也屯田,像刘备还带着百姓逃亡,但仔细一想,他们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百姓安乐吗?还不是为了下一场战争的需要。人终究只是军阀的工具。
一切都是争夺地盘和利益的工具。
没有谁比谁更高尚。
这些乱世枭雄,没有一个具备时代的超越性。
我之前想不明白,诸葛亮为什么会成为全民偶像。因为忠?或者,因为智?但,忠已经是做人的最高标准了吗?至少在早期儒家思想里面,并不是。仁义礼智信,没有忠。更何况,忠经常与仁义相悖,按照正史记载,诸葛亮就不止一次怂恿刘备抛弃仁义面具,在道义层面显得很小人。至于智,或许为诸葛亮的受捧加分不少,但历朝历代不乏高智商的人,也不见得他们有多受宠。
现在我想明白了。
历代王朝统治者需要一个忠臣的榜样,来规训自己的臣下,所以一代代沿袭并拔高了刘备与诸葛亮的形象,美化了二人之间的关系。
在政治祭祀(比如历代修刘备昭烈庙)与艺术创作(比如《三国演义》)的双重影响下,老百姓不自觉地成为官方宣教思想的坚定执行者,遂以官方认定的正义,作为民间的正义。
刘备及其集团中的人物,因此在官民两方面都占据了道德高点。
传统对曹操的评价,是按道德取向来的,说他小人;但转换成政治取向,那他所做的一切就应了一个杰出政治家的做法。枭雄与仁义,按照实际需要取用。政治的东西,很难讲道德。从这个角度来分析刘备的伪善,也就无可厚非了。曹操是个真小人,刘备是个伪君子。
刘备在历代王朝收获好评,因为他的思想和手段受儒家影响比较大,符合传统帝制时代的主流。而曹操,陈寿对他的评价是“揽申、商之法术,该韩、白之奇策”,主张用重典,尚刑名,崇诡道。虽然历代帝王都在干这事儿,但不能真诚地说出来。只好明捧刘备,暗学曹操。
这也是刘备的迷惑性所在,或说是他最“成功”、最“厉害”的地方。道德和实利,犹如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曹操如此,孙权如此,只有刘备两样全占齐了——生前成就霸业,死后流芳百世。
所以,我们不要用正义的标准去读三国史,他们够不上;也不要用正统的标准去读,现在已过时了;要从人性和行为结果的角度去读,这才是真实而永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