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评:
作者对作家们的思想有激赏也有冷静分析,对于文学作品的评价字字鞭辟入里,切中要害,很多地方还旁征博引,特别是对文章中的细节所透露出的历史背景、人文思想,或是作者自己的癖好使然,做了有趣又有理的佐证与分析,摘抄的段落与章句,让读者直观地感受到了原作的精彩与力量。
摘录:
私货:向基斯•穆恩致敬
噪音,速度,反叛:每个人私心里都想当个鼓手,因为击打,和号叫一样,能将我们送回童年的纯真暴力中去。
古尔德有两张著名的《歌德堡变奏曲》录音:一张是他在二十二岁时录的,另一张是他在五十一岁时临去世之前录的。开场的主题清晰明亮,旋律炫美,古尔德独一无二的表现在两张唱片中却相关很远。在年轻的版本中,变奏主题快疾、甜美,跳动清晰如流水。在中年录音里,速度慢了一半,音符与音符远远跳开,似是彼此无关。第一次录音骄傲、蓬勃、乐观、充满活力、有趣、乐音饱满;第二次录音内省,像陈酿,似寒冬,悲伤,静默如谜。两段录音相对而立,中间隔着的是三十年的岁月,好像生活的大门一般。我更喜欢第二个版本;但是听着它的时候,我是多么想成为第一版中的古尔德啊!
W.G. 泽巴尔德的《奥斯特里茨》
奥斯特里茨是一个健谈的学者——他对安特卫普中央火车站风格有些奇异的殖民色彩呈现做了些分析,又谈了谈堡垒的历史。他认为,这通常是最能展现我们力量的工程,但又往往清晰地泄露了我们的不安。
这本书中几乎每个句子都是安静与响亮的巧妙结合体:“像往常一样我一个人去往伦敦”,叙述者给我们讲了非常典型的一段话:“那个12月的清晨,一种阴暗的绝望在我体内苏醒。”或者又比如,在奥斯特里茨描述蛾子是怎么个死法时会这样说,它们会待在它们原本待着的地方,紧紧贴在墙上一动不动,“直到最后一口气从它们身体中吐出,的确,它们即使在死了以后也依然可以停留在它们飞来自哀的地方。”在托马斯·伯恩哈德的作品里,文辞表达的激烈极端,很难与喜剧性、粗野的愤怒,以及他着魔于高猛和自杀的偏好区分开来。
在《奥斯特里茨》中,这种不安是前尘往事鬼影幢幢;其文字总是不断地与死者的鬼魂交流。在利物浦车站,,脑中产生的该站搭建于疯人院原址之上的想法让奥斯特里茨感到恐惧:“此刻我感觉到”,他告诉叙述者:“仿佛死者们自流放地返回,他们出奇缓慢却无休止来回的身影,满满地占据了我周围的黄昏暮色。”
这是一个关于幸存的梦境,同时也是对幸存的畏惧,萦绕碰上挥之不去。把那些死者带回人间,那些“过早被命运击倒的”——比如说雅克的父母,还有所有特雷津集中营的受害者——会是一场奇迹般的复活,对历史的逆转;然而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死者唯有以缄默的目击者姿态“回归”,审判没能够挽救他们的我们。这些复活的特雷津受害者,站在“沉默的集合”中,听起来很像一个巨大的法庭,而他们站在那里审判着我们。那么也许,幸存的罪恶感便不仅仅来自于成功者的孤独(有足够幸运的“成功”,熬过纳粹继续活着的“成功”),或者一人之幸存以他人之死亡为代价的荒谬恐惧(普里莫·莱维在他的作品中讨论过这种荒谬)。在这种想法中,还有另一种罪恶感源自死者是被我们掌握在手中的,我们可以选择记住或忘记他们。
人们按时间次序被具体化了,而泽巴尔德着意为泥土中的骷髅的震撼照片留出了一整页篇幅(据称这些头骨在1984年于挖掘工程中被发现于伦敦宽街站附近)
事实上,泽巴尔德在这本书里所附上的人物照片可以说是被双重虚构化了:它们是虚构人物的照片;它们通常是曾经活过的真实人物的照片但这些人在历史中早已无迹可寻。
在这本小说中所有提到过的营救之中,最困难的也许是这一个:把名字和经历中个人东西还给雅克·奥斯特里茨,把姓“奥斯特里茨”的这个人活着的个人权利,从地名“奥斯特里茨”业已死去的、不相干的公共意义里救出来。
在新建的国家图书馆里,雅克得知他所在的这栋建筑恰恰是建立在一个大型战时仓库的废墟之上,那个仓库曾是德国人“把所有他们从巴黎犹太人家里掠夺来的战利品拿来存放”的地方。它被称作奥斯特里茨-托比亚克仓库。一切我们的文明制造出来的东西都被带到了这里,图书馆的工作人员说道,还经常被德国军官偷拿走——据说最后都 过进了在柏林一幢“格吕内瓦尔德森林别墅”里。这番解说就像是瓦尔特 本雅明那句广为人知的格言的解释:没有一座文明的丰碑不同时也是一份野蛮暴力的实录。站在历史的废墟上,在历史仓库之中及其上,奥斯特里茨因为自己的名字和这些废墟联结到了一起:又一次,在小说即将结束的地方,正如开始时一样,他似乎就要变成历史碎石堆中极小的一部分,一件东西,一个存着事实和日期的保管处,而不是一个人。
石黑一雄的《别让我走》
任何一个姑娘都有可能去错解歌里的某句歌词,以上就是这样尖锐的一幕;并且它也必然被笼罩在这个姑娘的人生真相的投影里。
他们永远、永远不会选到那种女人的……我们心里都明白的。我们只是垃圾货的复制品。瘾君子、站街女、酒鬼、流浪汉、蹲大牢的,都有可能,只要还没精神失常。这些才是我们的来处……像刚刚那样一个女人?别想了……要是你们想找另一个我,要是你们想找,那就该往贫民窟去找。往垃圾箱找。去公共场所看看,那才是能找到我们从哪里来的地方。
整个这段情节证实了本书的写作之所以达成了奇怪的成功的原因:它将自己的科幻小说叙事穿插在真实世界的肋骨缝之间,让它呼吸吐出令人恐惧的可能性,继而再将科幻小说转向调回安置在人类身上,令其在恐怖的同时流露出平凡的感人气息。
他们主宰着自己的个性并且似乎也享受这些个性(他们恋爱,他们上床,他们阅读乔治·艾略特),但这样的个性不过是海市蜃楼,不过是对自由的拙劣模仿。他们的人生早已预先写好,用《公祷书》里的话说,他们是“被限制被监视”的。他们的自由是一点小小的花边褶子,他们的人生却是一块密实缝好的巨幅布匹。
所以,这本奇妙的、有着出人意料的暗示效果周同时又纤弱温柔的小说,在最后的最后,用一种令人恐惧的忠诚催促着我们,把凯西那句天真至极的祈求寄还给她:“我不知道你们那儿怎么样,但在这里这疾驰的生命……”
思考:诺曼•拉什
菲利普·罗斯曾在20世纪60年代早期写下过著名言论,称小说这个体裁可能还赶不上美国现实生活本身野蛮的虚构本领。
当自言自语抱怨起自己妻子时他会运用一套配方,既有拉什式用语的诡谲,又保有了雷作为一个文学老师的职业真实感:“表面上看来,它就像女人们的共谋,九万亿句诗行。”
他从反思自己婚姻的无子女状况开始:
他从来没有对制造一个自己的复刻版着迷过。但是他确定很想要一个,为了艾瑞丝。尽管他知道,孩子们会把你推到地狱之嘴前头,就是在你毫无预警地张开的地狱的大嘴巴,绝不是因为你自己的什么过错,但对此他接受得了。那就是一个发疯的持枪歹徒在午饭时冲你来了一枪,就是一辆出租车跳上了人行道把你碾了过去。……地狱之嘴是伯特兰·罗素骑车回家然后向妻子宣布他想明白了他并不真正爱她,诸如此类。这也是张地狱之嘴。
一如往常,拉什的感受之精准让人叹服,这种精准将他的抒情性约束在一个俭省的范围内。
一个男人最终使自己臣服于审查且对自己寻找之物丧失了兴趣,这本书变成了对此过程的一场探究。
科马克•麦卡锡的《路》
[if !supportLists]J. [endif]M.库切很是推崇丹尼尔·笛福描写海上遇险的鲁滨孙·克鲁索在小岛岸边的发现,他注意到“有两只鞋,不是一双”,用以作为判断其他人死亡的依据,而库切在自己的小说《迈克尔·K的生活和时代》里,描写了迈克尔·K绝望、饥饿、隐士般地在南非农村干旱的荒原穿行而过,他的描写也同样残酷骇人。
以上这些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小说家归根结底爱制于一些幻想限制,他们于是仅能够带着某种纠结,去描述我们所知道的生活,那个我们大多数人都熟知的旧世界,然而突然间居住其中变得更为恐怖。
麦卡锡对细节的专注,他淡定自若描摹恐怖的康拉德式的喜好,他丧钟般沉重的句子,都让读者因恐惧和认清真相而颤抖。
他的小说满是描写鸟儿飞行的神来之笔,在《路》当中上有一个光彩夺目的段落,简直像是由霍普金斯之手写下的:
很久以前在离脚下寸土很近的某个地方,他曾见到一只猎鹰从山崖长长的蓝墙上落下,它胸腔上龙骨把一群飞鹤正当中的那只撞出了队伍,它拖着身形瘦长而身负重伤的鹤,拖碰上它蓬松散乱的一身心羽衣,在秋天静止的空气里,把它掳到了下方的河流。
比如写到那个男人,写他脸上挂着被黑雨冲出的一道道印子,看起来像某种旧世界的悲剧演员。
埃德蒙•威尔逊
1924年威尔逊成为美国评论海明威作品的第一人,并且在未来二十年深入地考察这位小说家。
威尔逊的独立性,以及他知识的色欲般的好奇心,有时是非常令人感动的——尽管说,这位知识征服者一个事实接一个事实搭地基的方法,不免让读者只消读上一段便心生厌倦。
亚历山大•黑蒙
一个飘雪的午夜,面孔晶莹的雪花一片片贴上玻璃窗,在卡尔文把一罐坏掉的通心粉砸到地板上吼了一声“操!”之后,约瑟夫·普罗耐克决定留在美国,也许余生都在这里吧。这是一段典型黑蒙式的幽默的颓丧,但动词“决定”可能显得太过有力。
刚来美国的约瑟夫·普罗耐克被流畅运转的抽水马桶惊呆了,他在自己住下的“精品旅馆”里盯着那个马桶,看着“底部的水是怎么起劲儿地哧哧涌上来,带着液体特有的自信,就为了回到原先的水平线上”。
超越边界:作为后殖民小说的《尼德兰》
但是在这部小说时里,板球超出以上的意义:它成为一个想象中的移民共同体,一个布鲁克林公园的、联合了巴基斯坦人、印度人、西印度人等等等等的游戏,就连这个游戏本身的非美国属性也强调了他们的不同寻常。最讽刺的是,对于小说中某位人物来说,板球是一个美国梦,又或者说可能是关于美国的梦;这个人声称,他深信板球完全不是什么外来的运动项目,而是“美国的首个现代团体运动……一个纯正的美式消遣”,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在纽约流行起来。
球场还在,但土壤已经消失了。
施害者和受伤者:V.S.奈保尔
法农在《全世界受苦的人》(1961年)中这样写道,被殖民者:
从未放下警觉:殖民世界的种种符号令他迷失,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否举止得当。面对一个殖民者构建管理的世界,被殖民者永远被预判为有罪。被殖民者拒绝认罪,相反把这罪名看作一种诅咒,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
罗伯特• 阿尔特和《詹姆士国王钦定版圣经》
而阿尔特在詹姆士王国钦定版本的“看不起”一词上做了增进:“然后她得知自己怀孕了然后她的女主人在她眼里看起来似乎轻微了。”这一个“轻微”,显然是非常微妙的。
阿尔特的版本要更近于原意,也更自然一些:“然后以扫对雅各说,‘让我吞下一大口你这红红的玩意儿吧,我饿得要死了。’”在注脚里,他对此做了如下解释:
……这个饿得快死的哥哥已经想不起来“汤”这个正常的希伯来词,取而代之的是,焦急不耐地指着那咕咕冒泡的汤锅说,“这红红的玩意儿”。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
“活着,活得盛大。”托尔斯泰1889年11月19日的日记以此开头。
他笔下的人物以各自人生的高热互相感染着彼此,也同样感染了我们。……其中一位,娜塔莎,喜欢把仆人们差来差去,但是仆人们“可喜欢听从她差遣了就好像自己不用听令于别人似的”。
《战争与和平》有一个著名的场景,发生在安德烈去往自家梁赞地区的领地时。他途经一座森林,看到了一棵巨大的长满树瘤的橡树,被其他已经复苏转绿的树木环绕着。他感觉自己像这棵橡树:他似乎在说——现在是托尔斯泰笔下人物在“读”一棵树!——“春天,爱,幸福,怎样的一个骗局啊!”但当六月他两次路过,他一眼都无法认出这棵橡树,因为它开着花,和旁边所有其他树披着一样的绿色。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看着的正是那一棵:
然后出现了格外动人的这一句:“哥萨克们听见了一阵犬吠似的号哭,都惊愕地偱声回头望去:是杰尼索夫,他迅速转过身,往篱笆走去,紧紧抓住了板条。”
玛丽莲•罗宾逊
同一本小说中,这位叙述者想象碰上她的祖母在一个起风的日子里缝床单——“比方说,当她把三个角都缝上,床单就在她双手间风起云涌,鼓风振翅,向着光一的方向散发光芒,这东西的挣扎兴奋而充满力量,就仿佛一个魂灵,在它自己的裹尸布里起舞。”
莉迪亚•戴维斯
当女人过了一会对我们说“我希望孩子赶快睡着,丈夫不会回家吃饭”时,并不让人惊讶。
即使作品不那么可爱,其中仍包含着某种机智。“失眠”中的两行是这样的:
我的身体如此疼痛——
一定是这张重重的床在往上压我。
一号妻子看着电视独自用餐,匆匆的结尾就这样收紧:“一号妻子吞下食物,吞下痛苦,再吞一口食物,再吞一口痛苦,再吞一口食物。”
牵制:伊恩• 麦克尤恩的创伤和操纵
过了一会儿,德国人开始轰炸英军,罗比·特纳越过田野看到了个战友的头在泥地里一动不动。麦克万恩不需要说出“他被斩首了”这句我们脑子里所想的话。当罗比慢慢走近,他看到那个战友并没有死,而是站在自己正挖着的齐膝的坟墓里刨土,这个坟是为一个法国男孩挖的。
理查德•耶茨
耶茨画外音道:“压力被解除了;感谢生活又回到了常态。”
乔治•奥威尔:非常英国的革命
还是这个奥威尔,当他1949年因为肺结核住进乡间疗养院,离死亡越来越近时,在自己的笔记里提到了上流英语口音:“这是什么嗓音!一副吃得太好的样子,一种昏庸的自信,从不间断发出哈哈笑声却毫无意义,总之是一种又重又厚、混着天生坏心眼儿的声音……难怪人们是这么讨厌我们。”对奥威尔来说,摆脱掉那样的口音意味着战斗打赢了大半。
“高深莫测的!”米哈伊尔•莱蒙托夫托马斯• 哈代杰夫• 戴尔保罗• 奥斯特的浅薄“被考察到疯狂的现实”:拉斯洛•克劳斯瑙霍尔凯伊斯梅尔•卡达莱
领袖在一个起居室的电灯开关前停下来检视着,这是一款国内从没有过的可调节开关:
四周安静了下来,但当他拧亮灯光并把光调亮时,他大声地笑了起来。他继续旋转开关直到灯光达到最亮,再次大笑出声,哈—哈—哈,就好像刚刚发现了一个深得自己欢心的玩具。所有人都跟着他笑起来,然后这个游戏继续着,直到他开始把这调节开关反向旋转。随着那光明越来越微弱,渐渐地所有一切都凝固了,一点点丢掉生气,直到屋子里所有的灯都灭了。
在这高度凝练的残暴之中,有一种非常古老的东西带来的感觉:我们像是在读着塔西佗关于提贝里乌斯所写的文字。
英式混乱:艾伦•霍林赫斯特
我指的是像他的小说《美丽曲线》(2004年)上的这类句子:“在树梢与屋顶之上,伦敦天空浑浊强光逐渐上升隐入一片虚弱的紫罗兰色顶点。”
又或者如《美丽曲线》里这么一段绝妙的对主人公“支帐篷”的精细描写:“用一条坚硬的对角线撑开了纽扣。”正常情况下我们不会将这么抽象的“对角线”视为某个具有坚硬或柔软属性的词语。然而,这样一种短语搭配迎面而来,它看起来精确而笃定:一条“坚硬的对角线”听上去既坚定(字面上的意思)又艰难(说的是扣住这条对角线不容易)。
《生活的白色机器》:本•勒纳
在某一时刻,亚当似乎是就要向读者做一番辩白忏悔了。自己是个骗子,他从来都是知道的,他说,难道有谁不是吗?
谁不是占着一个坑,那些由资本或者随便你管他叫啥的玩意儿提供的事先预制好的为数不多的分工岗位中的一个,然后在每回说“我”的时候撒谎,有谁多少不是在结局已经写好的被毁人生的广告片里扮演一个角色?如果我是一个诗人,我就必须成为诗人,因为比起其他的行当,写诗要强烈极端得多,它无法回避自己的时代印记和边界,于是构成了某种对我自身不合理性的认知,不如这么说,诚实坦荡地承认我的欺诈狡猾。
这是能体现其个性的一段,同时展现了它的流畅狡黠以及优雅的尖锐。
给岳父的图书馆打包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