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猫

老实说,阿生嫂并不喜欢南方慵懒的夏天,村子里空空落落的,几乎看不到人,为数不多的老人都在屋里酣睡呢,几只老母鸡在树荫下蔫不拉兮扑腾着翅膀。整个晌午,金盆村都格外安静,知了不知道停在哪棵树上,叫声也不如往年热烈。阳光耀眼而毒,明晃晃地照下来,使人睁不开眼。

阿生嫂躺在屋坪前的摇椅上,她在晒谷子,屋坪上的谷子黄橙橙的,晃人眼,几只苍蝇不时落在她的胳膊上,有时落在脚趾上,那轻微的触碰若有若无,像男人的睫毛,瘙你的脖子,引来好一阵痒,她用大拇趾和二趾互相搓着,挤压着,用另一只脚的指甲刮着趾缝,这才让她感觉舒坦。

晒谷子是一件无聊而沉闷得工作,晒谷子的人必然犯困,却又不能睡着,她需要时不时挥舞竹杆,驱赶几只走到谷子里觅食的小鸡,小鸡叽叽喳喳地被赶走了,过不了多久,它们又叽叽喳喳地跑进来,她又不能真打下去,只能跟在它们屁股后面,扬起竹杆,装腔作势地吓唬它们。寂寥就是在这个时候淬不及防的袭来,它幽深得像屋门前的老井一样,黑得湛蓝,深不见底。丢一颗小石子进去,好一阵才能听见“咚”地一声,“咚”!阿生嫂像被一只拳头突然打在了胸前。

傍晚,中午耀眼的阳光变得虚弱,像村里年轻时候脾气暴躁的老人,开始变动性情温和,亲切感人,它们有气无力地洒在老屋斑驳的墙面上,那里的沟壑和风眼密密麻麻、众横交错,如同一个个还没来得及讲完的故事。风吹来,屋旁的老槐树又掉落了几朵槐花,老槐树足足有一人粗,身上长满了青苔,青苔上面爬有许多挪动的毛毛虫,那些毛毛虫长得风姿绰约,丰乳肥臀,偶尔有几只掉下地面上,路过的老人用蹒跚的步子一脚踏上去,流出好大一汪绿油油的汁水来,在槐树下面,现在是满地的金黄,又到了卖槐花的季节,槐花都开得败了。那个往年挑着担子,甩着拨浪鼓,走街串巷收槐花的卖货郎,今年怎么等也不见来。

阿生嫂挑了一担粪,从茅房到菜地的路并不长,她走得小心翼翼,右手胳膊肘搭在扁担上,食指和拇指捏着鼻子,她慢慢走着,一步一步试探着,不敢让扁担摇晃,粪会溅出来,夕阳把她的影子投在鱼塘上,像是踩在水面上行走。她要给刚刨土的莱地施肥,那担粪奇臭无比,浇土的时候,她被熏得犯恶心,弓着身子,一阵阵干呕声从她喉咙里传了出来,哦!哦!哦!阿生嫂的呕吐声把天边的夕阳都给染红了。

一旁的菜地里,住在上屋的李婶也在翻土,那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儿子娶了个外地老婆,在女方安了家,村里头都说是入赘了,但是这种话不能传到她的耳朵里,谁要是敢在她耳边说她儿子入赘了,她一定会骂你骂上一整天,从你的爷爷一直骂到你孙子,但也可能直接诅咒你断子绝孙,她还有一个大儿子常年在家,四十多岁了,还没有娶老婆,每天快到中午饭的时候,她儿子总会在床上大声喊,阿娘,不要做我的饭,我要睡觉!有时候晚上,大儿子喝醉酒会用拳头打她,用脚踢她,她总会抽噎着说仔啊仔啊,第二天看她时,却又好像若无其事,只是脸上多了几处淤青,或者走路更加蹒跚了些。

李婶听到干呕声,正在埋头除草的她停下了手里的活,腰背依然伸不太直,她手扶着锄头,努力想站直,样子像个拄着法杖的老巫婆。老巫婆远远看着,苍老的脸上写满了阴谋。她吞下一口老痰后,开始张口说话,冲着阿生嫂,说得大声而坚决,阿生家的,你这怕是害喜了吧?几个月了哇?阿生嫂听后脸色变得煞白,身体像筛糠一样摇晃,她用力绷紧,试图控制住颤抖的身体。

她不说话,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婶。阿生出门已经半年多没回家了,她能明白李婶话里的恶意。她只是不明白这个老女人为什么突然攻击她,或许她是想攻击每一个人。

阿生嫂决定反击,她说婶子,阿哥昨天晚上没有喝酒吧?

在金盆村,一天一天、一年一年;树叶凋落、草苗生长,一切都是缓慢而冗长的。有时是在田间耕作,插下秧苗的时候;或是在屋里做着女红,串个针眼的时候,她都能听见日子在走,沙沙地像滴漏般慢慢流逝,这总让她心生厌倦,阿生嫂感觉自己在像日子一样发酵,并且迅速长出令人恶心的霉斑来。

浇完菜后,天色暗沉,群山像是从瓶子里放出来的巨人,笼罩着这个村庄。阿生嫂烧了一大桶热水,刚准备洗澡,公公就开始喊她,春玲啊春玲,春玲啊春玲,这叫喊声每次都让她心砰砰砰直跳,像猫抓似,一挠一挠的,心烦意乱,她没有应他,她知道公公是要她把客厅的点亮,每天这个时辰,他都会要求她把客厅的灯点亮,一天都没有落下过,有时候停电了,他会让她点上一只蜡烛,插在神台上,烛火摇曳的时候,整个客厅光影绰绰,总让她感觉害怕。

在洗澡间里,她搓了很久,想把这霉味和人粪的臭味洗干净,一遍又一遍,她很用力地搓着,仔仔细细地搓着,热气把她的脸烘得通红,她站在镜子前,抚摸着自己的身体,像男人的手一样轻轻划过,缓慢温柔。那一寸寸肌肤也是通红的,她看着镜中的人影顾影自怜,多么美好的身体啊!

去年过年的时候,雪刚落不久,阿生从城里回来,给她置办了几身城里时兴的漂亮衣服,虽然在村子里,这些衣服基本都穿不上,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很开心,又有哪个女人不喜欢漂亮衣服呢?

在洗澡间里,阿生看着她褪去所有衣物,露出白皙胜雪的肌肤,阿生嫂的身子饱满婀娜,臀部浑圆,腰部短而纤细,充满力量。他只是看着,脸上充满笑意。她喜欢他的笑,眼睛弯弯的,嘴角好看地上扬。

阿生看着自己老婆一件件换上新衣服,又一件件褪下,在暗淡的灯光下,她快活的转着圈儿,垫着脚尖,像小天鹅一样转啊转,转啊转,脸上挂满了笑容。然后,他把头惬意地搁在门框上,眯起眼睛,像打盹一般,向她张开了双手......

只是,结婚这么多年,他们一直没有生孩子,每年相聚的时间太过短暂,短暂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如一晚春梦,还没来得及细体会,就已匆忙醒来。阿生嫂暗地里也发狠,在一起的时候,吃完晚饭,洗好碗、冲凉、关上房门,她都会不知羞耻得向阿生索要,直到阿生停锣歇鼓,兵败如山。

可是几年下来,无论她怎么努力,肚子还是瘪瘪的,于是泻了气,从命,开始抱怨起来,在跟阿庆嫂拉家常的时候,她总是幽怨怨地说,每年在一起就只有过年几天,日子不对的话,甭管你怎么使劲儿,也都是下的徒劳功夫。

有一次缠绵后,她试探着说来年跟他一起进城里打工,她可以去城里的电子厂上班,也可以去做衣服,反正踩缝纫机她也会,做的衣服比村里大多数妇娘子都做的要好。这样她就能好好地照顾他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天天在一起,天天生孩子。

阿生听后眉头紧锁,在灯光下沉默地吸烟,一根接着一根,地上七八个横七竖八丢了十来根烟屁股。靠在床头,阿生不言语,她便再也说不下去。屋子里烟雾缭绕,阿生吸的是一种味道呛人的烟卷,在低矮的土房子里迷蔓,散不开,也出不去,两个人在这黑夜里沉默,有时沉默令人尴尬,而有时沉默让人害怕。

冬天的夜晚,没有风,可以清晰地听见积雪落地的声音,轻得跟绒毛一样,黑夜里,像是蚕虫噬咬着桑叶,阿生嫂感觉像被蚕虫在心里咬下了个窟窿,凉风嗖嗖地吹进来,一身的寒意。她脸上的红潮消散,从身后抱住躺在身旁的这个男人,双腿卷缩着,男人转过身来,手穿过她激情后散乱的发丝,顺着脖颈,把她的温暖的身子揽过来,紧紧的抱着,说,等再过一春吧,爸的身体现在还需要你来照顾。


在金盆村,清晨是寂静的,又是热闹的,像一个开启后无人问津的啤酒盖,四面是连绵的高山,从金盆村到村口,有一条必经之路,那是条年代久远的石板路,里面铺满长短不一的麻石,路面狭窄,麻石上长满了青苔,两旁的杂草又密又长,从路边伸到路道上来。也是出于寂寥吧,它们渴望握手、拥抱,总是伸出去扯人裤脚,南方的夏日偏偏多雨,打那经过时难免浸了鞋湿了裤。那天,阿生嫂一个人去逢圩,坐在梳妆台前,她精心给自己化了个淡妆,她喜欢用咖啡色的眼影,这颜色让她的眼神更加深邃。涂上口红,上下嘴唇咬着,她左右抿了抿嘴,再松开,照了照镜子,再左右抿抿嘴,松开。妆化好了。

然后是换衣服,裤子尤其难选,在试过几件之后,最终选了一条天蓝色的牛仔裤,紧身,屁股包得圆圆的,有明显的提拉效果,臀部收得紧紧的,没有一点赘肉。刚下过小雨,经过石板路时,裤脚不可避免地被打湿了,天蓝色上面出现一大截水渍的印记,这让她恼怒,很生气,更加用力地踢着这些恣意生长的草蔓,阻止着它们的握手和拥抱。

街上很冷清,虽是圩日,依然不见多少行人,多是一些老头老太太,手里抱着还没有上学的孩子。他们通常会在老街吃上一盘包米果,那是一种独具赣南特色的客家小吃,皮薄润滑、料多爽口,小孩子都爱吃,阿生嫂小时候尤其喜欢,她爱吃蒲瓜馅、茄子馅、蘸很辣的酱料,辣得额头上全是汗,嗖嗖地直吸凉气。那才叫爽。

记得有一次,她还小,不到六岁,跟随妈妈来逢圩,那是妈妈第一次带她来吃包米果,她坐在老街骑楼的阁楼里,还是早晨,光线非常的暗,楼上并没有其他客人,她兴奋地问妈妈,这个东西怎么吃啊,妈妈说,这不是东西,这是包米果,得蘸着酱料吃,喏!像这样,说完妈妈用筷子夹起一块包米果,用其中一角蘸了蘸酱料,一口吞了下去。她眯起眼睛,眼角细长,应该很美味吧!阿生嫂学着妈妈的样子,也夹起了一块,她刚学用筷子没多久,夹起的包米果整个掉进了酱料里,白色的面皮染成了酱色,她看了一眼妈妈。妈妈示意她夹起来,她重新夹起来,塞进嘴里。辣得感觉迅速布满了整个口腔,一直辣到嗓子里,她辣得差点吐出来,可是舍不得吐,眼泪和额头的汗水一起流下来。这辣的滋味让她想起做姑娘时的许多事情,都是影影绰绰,好像要说的一句话,刚到嘴边,却又突然忘记了。那些日子,遥远模糊的记忆总是让她在日头里叹息,轻轻的,若有若无,做姑娘,那都是太多年前的事了。因为遥远,许多细节已经无从想起,阿生嫂再也想不起那盘包米果最后吃完了没有,在这个贫瘠偏远的乡村,除了四季变换,一些老人死去,一些新人降生之外,便再没有任何新鲜之事,日子平淡得像一杯温吞的水,谁还能真正记得清楚一些什么旧日呢?


阿生嫂不喜欢打麻将,简直可以说是讨厌,可是,每次在街上转上半圈后,顶多挨到中午,不管她原来打算去哪里,计划做什么,最后她都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街尾,进入麻将馆。

那个麻将馆是她初中同学小薇开的,小薇的老公在福建打工,做衣服,一个月能赚万把块钱呢,阿生一个月顶多只能赚五千,赚五千跟赚一万的区别就像女人戴A罩杯和C罩杯一样,不但看着差距大,捏着差距更大。

老公在外面赚钱,她就在家一边带孩子,一边经营这个麻将馆。小薇三十出头,每天穿不同款式的旗袍,都开着很高的开襟,坐下时,若隐若现露出一大截明晃晃的大腿,在那打麻将的男人像小狗看见了骨头,眼睛挪不开。阿生嫂并不喜欢小薇,每次看见她扭着腰肢在麻将馆走来走去,给这个客人添水,或者给那个客人递烟的时候,阿生嫂总觉得她跟馆子里某个秃发黄牙的男人有着不可告人的事。一天,小薇在给客户添茶水的时候,客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茶水不小心洒在她旗袍上,那是个约莫五十出头的男人,长得猪头猪脑,他拿起纸巾慌忙给她擦拭,沿着她的腰肢往下,手伸进开襟的大腿里,小薇咯咯咯笑着,并不躲避。一旁准备出牌的阿生嫂看了很生气,她手上刚好捏了只小鸟,她把小鸟重重的磕在桌上,冲着那个男人瞪了一眼,说手往哪里擦呢?小心我把你小鸟捏碎掉,那个男人听了也不恼,只是停了手上的动作,呵呵笑着,后来有一次,阿生嫂打牌打一半尿急,起身去里屋上厕所,刚好撞见那个男人从麻将馆的二楼下来。二楼,那是小薇的卧室。

这让她感觉很失落。

麻将馆里共有四张麻将桌,阿生嫂去到的时候,有三桌已经坐满了人,满屋子充满呛人的烟味,麻将子磕在桌上的声音此起彼伏,噼里啪啦。

小薇正解开盘扣,给孩子喂奶,露出一大片白肉。看到阿生嫂进来,小薇示意她先坐着等等,跟她说起一件事来,原来她在昨晚收六合彩的时候遇到一件奇怪事,有个外地人找她报了一组马,用微信发过来一张照片,上面写满了他要报的数字,本来不是熟客买马,小薇是不会收的,但是那组马数量不小,她还是忍不住起了贪心,收了。可哪成想开完马后,那个人发信息过来,说是中大奖了,要过来拿钱,小薇记得很清楚,抄马的时候,并没有抄到中奖的号码,于是拿出手机一个个号码核对,却发现果真中了奖,说到这里,她从裤兜里掏出手机,身子倾了倾,臂窝里正在吃奶的孩子可能感觉不舒服,把*头吐了出来,暗红的*头上面挂着几滴乳白色的奶水,小薇把*头重新塞回孩子的小嘴里,说,你看看,看是不是中奖了。

阿生嫂认真核对了三遍,最后坚定地说,没错,是中奖了,你应该是抄的时候不小心抄错了。

小薇说,不会啊,我抄的时候明明不是这个数的,是数学变了。

阿生嫂笑了笑,笑得有点幸灾乐祸,她说数字怎么可能会变,肯定是你抄错了!这白纸黑字的怎么能变,你是不是输了很多钱啊?

输了四五万呢,小薇好像并不着急,她说,如果是真的话,最少输五万。

阿生嫂纳闷地说,难道不是真的吗?小薇咯咯笑了起来,当然不是真的啊,你再仔细看看!

阿生嫂看不出什么端倪,小薇让她再点一下图片,竟然打开来是一个网页,原来是这样,阿生嫂瞬间明白了,图片就是一个网页,可以编辑,改成任意想要的数字,这是一个骗局。

阿生嫂有些失望,原来是这样。


打麻将上家就怕的就是下家乱碰、乱杠、乱胡,让自己上不了牌,心急火燎,却连牌都膜不上,这是最尴尬的,而下家最喜欢的肯定就是上家放碰、放杠、放胡,遇到这样的上家简直不要太美。

整个下午,上家小李都在有意无意地给阿生嫂喂牌,她这边刚摸上一对三万,他在下一圈的时候就出三万;她摸到三个六条听胡,他在下一圈的时候就打六条。杠上花,胡了。很快,小李桌前的钱就输光了,基本全部都是进了阿生嫂的口袋,他说阿生嫂,你给我1000元现金,我微信转给你,你扫我微信加一下。

阿生嫂伸过手去扫描二维码,扫出来的头像是一个帅气的小伙子,皮肤白皙细腻,带着眼镜,斯斯文文的,跟牌桌上面坐着的小李判若两人。

对了对照片,再看看眼前的小李,阿生嫂说,小李你这磨皮快把皮都磨破了,下巴还瘦得跟锥子一样尖,你也不怕戳死人。小李从微信给她转了一千块钱,并给她发了一个绿色的拥抱表情。

小薇看到了这个拥抱,一边在旁边起哄,她说哟哟哟,情况不妙哦,你们这就要走私啦?小心怀孕哦!

嫂子,说啥走私呢!就是我姐帮我周转了下钱,我表示感谢而已,能有啥情况?

还说没情况呢!话还没说完,小薇抱着的孩子又哭闹了起来,她解开盘扣,一边把孩子的脑袋往胸脯里摁,接着说,你叫我嫂子,却叫她姐,这就是大情况啊,小心阿生回来打断你的腿。

听到阿生的名字,阿生嫂假装很生气,她说小薇你再乱讲我撕烂你的嘴,一边去拽小薇的胳膊,眼神刚好跟小李碰上。他冲她笑了笑。

小李说,嫂子,要是咱哥看见你当着这么多大老爷们的面喂奶,一定会打你屁股。

小薇咯咯笑着,说他倒是想打。

阿生嫂脑海中一直浮现小李刚才那个笑容,笑容里好像有许多不可言说的东西,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说来,阿生嫂还是在阿生现在务工的城市里,跟他好上的。那时候,她还叫着做姑娘时的小名,春玲,身子瘦瘦的,一阵风吹过来,都能把她吹得七零八落。像所有刚从农村出来的傻姑娘一样,她不可避免的打扮得土气,爱啃瓜子,小小的瓜子侧躺着放进嘴里,上下牙齿轻轻一磕,瓜子仁掉在舌尖上。

在领到第一次的工资后,她也去街上做了个发型,当她经过花了四个小时,剪发,洗发,焗油,烫发后,看着镜子里顶着乱蓬蓬爆炸头的自己,她觉得自己终于也像个城里人了,本来她还想再去腰上纹一只蝴蝶,可惜钱不够,她们一个宿舍的女孩子都有纹身,就她没有,这让她挺难过的。

遇上休假的日子,她们一群老乡便像一群从老家田里稻间飞出来的麻雕子一样,在公园里、大街上、商场里好一阵乱逛,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地说话,年轻的时候,姑娘们总有着使不完的劲儿,说不完的话。

年轻的时候多美好啊!只是,要是不巧一个人落单了,也总会害怕。陌生的城市对于在农村长大的姑娘来说,总会带来一种无形的压力,春玲就是在逛商场时跟伙伴们走丢的,一伙人进去,逛了一圈出来,她发现只剩下自己独个儿了。

在商场门前的椅子上,她坐着等了许久,看见日头一点点从西边坠下去,阳光的影子逐渐在逼仄的高楼玻璃上暗淡下来。不知道什么时候,街边已经迫不及待的亮起了许多的霓红灯,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春玲慢慢地慌了神。

阿生就是在这个时候突然跳到她面前的,冷不丁的就冒了出来,吸着个烟卷儿,歪着脑袋,冲着她邪邪地笑。

嘿,春玲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其他的几只麻雕子呢?

死阿生,你才是麻雕子呢,不知道那些疯婆子转到哪里去了,我都在这里等好久了,也不见她们出来,真要急死个人了。

阿生身材长得很魁梧,腰眼儿厚实,憨憨的,偶尔笑起来也有点小坏,是春铃前村张家的后生。他们俩人打工的厂离得不远,平时没有什么来往,只在中秋老家聚会时一起吃过饭,那时他们坐在同一张桌,阿生忙不停地给她夹菜,她碗里的菜很快垒得跟小山一样高。

就在这个黄昏,他们在商场前鬼使神差的遇见了,春玲恰巧又落了单。他们在椅子上坐了好一会,那几只麻雕子仍然不见踪影,她终于忍不住怯怯地开了口。

阿生哥,要不等下你送我回去吧?我一个人有点害怕。

那个下午的阿生显得颇为老练,狠狠吸了一口烟后,丢掉烟蒂,用脚尖轻轻踩了踩,春玲看见暗红色的烟头在黄昏里无声无响地熄灭,烟头扁平,心里突然就慌乱起来,她低着头,两只手揪着衣角胡乱打着卷。

春玲儿,现在肚子饿得呱呱叫了,我们先吃饭,吃完饭晚点儿我再送你回去。

从餐厅出来,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两个人在路灯下班驳的树影里,慢慢走着,橘黄色的灯光下,影子被拉得老长。春玲看见阿生的那个长影儿越挨越近,最后一脚踏在了她的影子上,她甚至能听得见他的呼吸声。终于,阿生开始用小指勾她的手,她扭捏着想把手抽开,却怎么也使不上劲。

那个晚上,他们并没有回去,走着走着,阿生像施魔术般的把她拐进了录象厅。在那个狭窄、散发着汗臭味的情侣包间里,两个人看了一宿电影,他们还亲了嘴儿,快到凌晨的时候,春玲困顿的倒在了阿生怀里,阿生试探着,轻轻地把手伸进了她的衣领,捏住那团浑圆的白,她闭着眼睛,轻轻喘着气,仿佛真的睡着了。

就这样他们稀里糊涂好上了,压了几天马路之后,在他们第一次看录像的情侣包间里做爱,时间短暂得让她还来得及去体会,身上的男人便狼狈地抽身而出,留下一摊暗红的血迹。除了疼痛之外,春玲对这个混乱的夜晚并没有什么实质的回忆。但是,对于农村姑娘春玲来说,这个夜晚又是如此非同寻常,或许对于每一个女人来说,这都是一个注定不寻常的夜晚。

清晨,踏在清凉的微风里,春玲感觉还是很疲倦,猫着身子靠在阿生哥的肩膀上,想到自己已是这个男人的女人,油然从心底生出一种柔情,低声说:阿生哥,你什么时候娶我过门?我给你生个娃吧。

哪成想竟然一语成箴,第二年秋天,田里的稻谷还没有熟透呢,他们便急急的成了亲。过门的那天,悠扬的唢呐声从村头一直吹到村尾,长长的迎亲队伍挑了十多担的嫁妆,春玲穿着大号的红袍,满脸都是新娘子该有的喜庆,肚子略微尴尬地朝外凸着,她跟在唢呐声后面,顶着红头巾小心翼翼地走着,心里暗暗有些苦恼,在村子里,这要被人给看穿了那可真是没脸没皮的事。

但还没来得及让她担心,婚后不到两个月的一个下午,刚从田里劳作回来的阿生嫂突然感觉肚子痛了起来,她胡乱抓了一把手纸便急忙往茅坑跑,蹲了一会,什么也没有拉出来,肚子也不疼了,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可提起裤头的时候,却看见了顺着大腿流出来殷红的血,暖暖地,像一条红蛇爬过,她着了慌,大声叫着阿生,才想起阿生已经返回城里打工许久了,又改叫爹。

这个下午,阿生嫂凄厉的声音穿过茅房,穿过阿生家的土房子,在金盆村上空久久飘荡,晚秋的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显得迷糊而散乱,当阿生爹颤巍巍地出现在儿媳面前时,春玲背靠在茅房前的墙壁上,顺着裤腿,地面上流了一摊猩红的血,她身体哆嗦着,虚弱得快要倒下,年迈的老汉慌忙抱起媳妇往医院赶,躺在公公的臂窝里,春玲感觉肚子仿佛就要裂开了,剧烈的疼痛让她慢慢变得麻木,汗珠顺着额头呱呱地往外冒,渐渐,她感觉有点困,快睡着的时候,地面似乎踉跄了一下,红红的太阳在眼前一闪便灭了。

阿生闻讯赶回村里时,已是两天以后,得知春玲流产,他心急如焚,村里的阿庆哥在电话里交待说务必要尽快赶回来,他连夜赶去火车站买票,可最早的车也要等到第二天中午,下了车,他便急急忙忙地往医院里赶,到医院才发现更糟的事情是老爸腿也摔断了,生生给摔成了残疾,以后只能坐在轮椅上,躺在床上等死了。

阿生嫂好利索后,只能选择留下来,在这个贫瘠的村子里,伺候着公公生活起居,年复一年端屎端尿,送水送饭。

后来,在一年的初春里,住隔壁的阿庆嫂看她一个人过日子难熬,便送了她一只猫,那是一只灰色的土猫,有些非常好看的花蹄子,很缠人,却从不叫唤,高兴时总喜欢爬到她的腿上舔她的鞋,有时也会在晚上突然跳进她的被子里趴上身上可劲儿耍娇,玻璃珠般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幽蓝色的光芒,阿生嫂爱怜地抚弄着它柔顺的毛,心里陡然的会生出一种母性原始的爱意。

她一直想听它的叫唤,可除了喘息它连最轻巧的声音都没有发出过,她尝试着各种方式逗它,有时急了也踢,可它嗖地一下便跑开,远远望着她,依然是不声不响。慢慢地她感觉索味,再也没有心情跟这只小猫儿逗趣。在夜晚,她远远的望着它卷缩在墙角,或许,这真是一只一夜无话的哑猫。


夏日的傍晚,阿生嫂收完谷子,去菜园子割韭菜,手机叮咚叮咚地响了起来,她擦了一把汗,拿出手机,小李头像右上方出现一个红色圆形的数字1,她心里有些莫名的忐忑,并没有着急点开,把手机放回兜里,天色暗了下来,她弓下身子继续割韭菜,那一茬茬的韭菜让她很生气,她使劲割着。终于又把手伸进兜里,拿起手机,用力的点开,姐姐,明天我去燕子岩游泳,你来吗?阿生嫂看着手机,木在那里,脸色由红转白,由激动变得幽怨,她打下一串文字又匆忙删去,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简单的问题,她最终回了个笑脸,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她感觉这笑脸跟那天下午小李的笑脸一样,充满了不可言说的内容,又好像什么也没有。

从田里匆匆赶回阿生家的老房子,阿生嫂越发难以忍受这路上恼人的草蔓,湿漉漉地,牵牵绊绊,就像这个了去生趣的村庄。她用力地踢拉着这些缠人脚的杂草,突然想起做姑娘时的那个下午,在商场门前,阿生怎么就会突然跳到她面前,邪邪地冲她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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