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自己很快就要死了,是我面对人生重大选择时最重要的工具。因为,几乎一切——所有外界的期望,所有骄傲,所有对于困窘和失败的恐惧——这些东西都在死亡面前烟消云散,只留下真正重要的东西。记住自己终将死去,是我所知最好的方式,避免陷入认为自己会失去什么的陷阱。你已是一无所有,没理由不追随内心。” ——《乔布斯传》
1
“任何焦虑都是死亡焦虑。”
对于所有焦虑问题,把问题的股东穿透到最后一层,你永远能看到Mr. Death的身影。
死亡是诗人和哲学家最钟爱的题材,是大多数故事里的焦点。而在中国社会,大家一般不愿意拿出来说。我们小时候也许都有过这种经历,因为讲不吉利的话而被掌嘴。
在清明节这个日子,曾经离世的亲人,或多或少会让人想起自己将面对的死亡。同时我在经历的另外两件事,到达整十岁数关口和新生命的诞生,都让我在这个终极问题的阴影下无所遁形。
在没经历死亡焦虑之前,我潜意识里是相信自己能够侥幸永生的,侥幸得刚刚好够到诺亚方舟的尾巴。比如我小时候会在路边捡点长得像“天选之子”信物的垃圾,比如想象未来成为某种药物的第一个试验品,就是发明者都没有猜到这玩意居然有奇效的某种药物。
当时我无法承受必将死去的那种无意义感,那种“存在性孤独”。总想在悬崖边抓住一点点稻草,来对抗虚无的深渊。科学进步所带来的一点点永生的可能性,就是这样一根稻草。
第一次对于死亡有深刻印象,是高中时经历外公的去世。小时候他曾带我在老房子睡觉,那个深色木头的床的栏杆、蚊帐和那样放置在床边的衣柜,是我太熟悉的场景。
我从未忘记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那是关于日本侵略者的,是他在那个时代最刻骨铭心的记忆。我还记得那冰凉苍白的身体,悲伤汹涌的空气。那种黑暗,真实到啪的甩在我脸上,留下嗡嗡的回声。
可能就从那时候起,我的侥幸开始一点点被打碎。我听到稻草断裂的声音。
之后我也听身边的人讲过他们所经历的亲友过世,每一次我都伤感到视线模糊。正如我此刻写这一段时的状态,我先去找纸了。
2
前一篇文章为什么说自己人到中年,因为中年危机就是人在生命的中间阶段意识到自己并不特殊,和不可避免将会死亡。我慢慢让自己足够诚实,诚实到承认我原来心存的侥幸毫无依据,我只是人类族群中的一个普通个体。
几乎所有人都会意识到,或迟或早而已。
那个阶段,死亡焦虑便越来越沉重地开始压迫我的潜意识。隐秘的死亡焦虑,可能在你没有意识到的情况下,已经乔装打扮侵入了你的生活。
死亡焦虑的出现只是第一步,并不会造成什么大的影响。但是,当你面对这个真相产生了心理防御,试图以否认等方式保护自己,就会失去对生活的整体视角,而对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无比纠结。
那段时间当我面对问题或挫折,倾向于采用逃避或者其他消极策略来应对,只想沉溺于自己的小世界。也并没有想到这些问题后面有什么根源,当时只是觉得,这辈子也就差不多这样了。
以否认、回避或宗教等等形式试图最小化死亡焦虑,无疑是一种速效药,把恐惧深深地冻结在冰山以下。但速效药通常会有严重的副作用,并且药效会迅速衰减。
否认和回避,才是动作变形的开始。
举个普遍的例子,有很多父母,对孩子要求特别严格,对孩子的一点失败都无法容忍,不仅自己焦虑,还给了孩子巨大的压力。有些行为表面上看是教育焦虑、替孩子操心,其实大多数都是带着面具进入你潜意识的死亡焦虑。
然而讽刺的是,有一些孩子在父母的强压之选择了自杀,有近年的统计显示16%的中国学生考虑过自杀。前段时间有个令人扼腕的新闻,一个在美国留学的孩子自杀了,他父亲曾经给孩子令人窒息的要求和父爱,把他作为自己教育成功的案例四处宣扬。
任何把孩子当成自己生活全部的人,都多少受到隐秘的死亡焦虑所驱使。
未被正视的死亡焦虑,转嫁给了孩子,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唯有正视,恐惧才有可能被消解。
3
但怎样去正视和消解自己的恐惧?
我查了一下,心理学领域有个验证有效的方法,就是让人暴露在其恐惧的情境下。这个方法基本就是,你越害怕的地方,就越天天让你去,直到脱敏为止。
多去想象和谈论死亡有关的事情,暴露在死亡相关的情境和想象中,就是对死亡恐惧的脱敏治疗。
从前两年开始,我就经常会做关于死亡的梦。我潜意识中的不避讳,其实在梦里帮助我完成了一些脱敏的工作。
拿其中两个梦举个例子。其中一次我像一条鱼游过一把刀,然后我向后看到漾开的血液。还有一次,我为了既不影响楼上的人,也不影响楼下的行人,抱着炸药包跳楼,半空引爆。相当于上了双保险,让自己没有任何生还的可能(事后想想还是可能不小心炸到低楼层住户)。
还有过不少类似的梦,优美的,激烈的。醒来时,我品味着其中的每一点犹豫和决绝,每一丝痛苦和解脱。痛苦和欢乐一样值得细细品味,是我们生命体验的两个同等重要的支点。
写下自己身后的讣告也是一个很好的方式,我尝试写过一点,后面可以逐步去完善它。
在我的想象中,我练习着面对最终死亡的那一刻,真到了那时,我想我会收好这个尾。
这是我让自己脱敏的方式,就像是在与死亡对话。慢慢的,我没那么怕它了。
4
在对自己早年的永生幻想进行反思、批判的过程中,我受到了《反脆弱》这本书较多的启发。
书里曾经提到,一个整体,由于其组成部分的脆弱性,反而获得了整体的反脆弱。细胞是脆弱的,人体不断进行细胞的新陈代谢,保持整体健康。个体是相对脆弱的,旧个体消亡,新个体诞生,整个族群因此适应生存环境、发生进化,族群整体获得了反脆弱性。
而生物学意义的个体永生与癌细胞有点相似,可能是有害于整个族群的。当我们追求永生,追求个体生命的坚固不催,则会带来族群的愈加脆弱。
但无论如何,人活一世,总想留下点什么。在变化太快的世界,我们永远在寻找一点永恒不变的东西。
那么根本上,我们想要留在世上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个体和个体之间,组成的分子、原子并无不同。而同一个体,随着时间变化,其组成部分也时时刻刻在改变。所以佛学中的“无我”思想获得了思考这个问题的人们的强烈共鸣。
能够留下的,也许是一种组织物质和信息的结构。并且这个结构还会持续发生迭代。
物质结构几乎只能在群体的层面迭代,信息结构可以在个体层面发生迭代。对于族群,物质结构随着生物进化而迭代;对于个体,信息结构随着一生的学习活动而迭代。而死亡,是为了整个族群,个体必须要经历的大版本迭代。
我们每日的新陈代谢、思考总结都是微小的版本迭代。但我们的大脑或身体的清理无法做到彻底,无用的信息、无用的细胞逐渐累积,直到我们无法腾出足够的空间和外界交换信息和物质,无法减缓熵增。
生活环境、医疗资源的改善,都是在提高这种小版本迭代的效率。但人体终究还是会到达这样一个极限:不整个推翻,就难以改进出一个可用的解决方案了。
于是,无法越过这次大版本迭代的个体,通过生育留下一点自己的物质结构,以著书立说传播自己的信息处理结构。总有这么一些东西,还是越过了这次大迭代,整合进了某些新版本中。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留下生物DNA的可能性更大。思想传播具有更强的头部效应,但随着媒介的不断发展,更多人得以更大范围地发出自己的声音。受到一个人发出的声音影响而形成或改进的解决方案,某种意义上可以看做携带了一个人思想的DNA。
其实在现代人类社会,在解决方案层面,两个有较多相同思想的人之间的相似度,可能远大于有较多相同基因的人。一个和我志同道合、想法一致的朋友,我们之间的相似度,很可能高于我和亲生女儿的相似度。
这个事实似乎是在告诉我,在现代社会延续自己的生命,传播想法是比生养孩子效率高得多的方式。
是的,我确实在为可能养不起孩子找借口。但这个借口说服力十足,让我很是受用。当然,在族群层面,必须要有足够的生育率,否则思想的传承会缺乏载体。
我终将死去,但我属于这个宇宙中最难被吞噬的族群,我在族群中留下了自己的印记。而这个群体寻找着通往永恒的生存解决方案。
5
“未知死,焉知生。”
《直视骄阳》的作者欧文亚隆说,虽然死亡可以从肉体上摧毁我们,但也能从精神上拯救我们。
Deadline是第一生产力,这是我们在工作中都知道的道理。用生命最后的deadline,我们可以倒推出一些需要完成的里程碑,为每一段奔跑添加死亡的赋能。
一些作家、记者曾与生命只剩下几个月的病人密切接触,发现其中一些人放弃了生活中的琐碎之事,重新安排了人生的重心。他们更有勇气去冒险,与至亲进行了更深入的交流,拥有对生活细节更强烈的觉知和感恩。这也是电影中常见的题材。
如前面所说,先写下自己身后的讣告,可以作为我们这一生制定目标的依据。我们小时候熟悉的保尔柯察金那句话,就是想象临终盘点的一个优秀案例:一个人的生命应该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
当我接纳死亡,接受生命长度的上限基本被框住了这个事实,那么剩下最重要的就是去提高生命的密度。
我开始更多地思考意义。我会从惯性滑行中停下来,想象自己在做的这件事到底是否有意义。
也许这件事情在别人那里很有意义,但是若我用心体会仍然感受不到,那么此刻它于我就是没有意义的。
但对于真正有意义的瞬间,我努力有更好的觉知。有时,在某个经历或是与至亲好友谈论某个话题的当下,我会突然想到这可能是我生命中独一份的体验。然后心中泛起一阵感触,这种感触也帮助我更好地记住。
我要继续提升自己的觉知。同时,接纳自己的容易遗忘。
这有点反常识,难道不该留住所有那些美好的记忆?但我若想留住所有事情,就削弱了真正重要的事在我记忆中的权重。
唯有忘掉该忘记的,才能把有限的资源留给少数重要的事。
在看清生活的真相以后还热爱生活,在接纳死亡的必然之后更用心生活,都是一种英雄主义。
尾声
前两天听罗胖的启发俱乐部提到李安的一句话:电影不是把大家带到黑暗里,而是把大家带过黑暗,在黑暗里检验一遍,再回到阳光底下,你会明白该如何面对生活。
我听到这句话的第一反应就是,这并不完全是说电影,更像是在说思考死亡的时刻。这是凝视黑暗的时刻。
反正你不看它,它也在那里,在你意识的警戒区之外肆无忌惮。所以不妨大胆地凝视这黑暗,让他无处躲藏,只好尴尬地互相咧嘴一笑。
当你真正诚实地思考过死亡,再回到现实中,你可能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什么,活得更加通透。
然后,成为自己故事里的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