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日记

元月份，在青藏地区做涂料生意的乡亲们，陆续回家。

我们家族有两兄弟在那边经营多年，如侯鸟般，开春时过去，冬至后回来。

两兄弟，一个叫缩仔，一个叫缩人。（老一辈喊的，寓意与狗蛋、猪娃相同）

缩仔哥和缩人哥都是六十年代未生人。缩仔哥学习成绩好，但初中卡在英语上面，没上高中。他说，班主任多年后再相遇，拍他肩膀，叹息造化弄人，这么聪明的孩子书没读出去。缩人哥小学未毕业。两兄弟失学，即跟着父亲学漆匠。

他们父亲，是我堂伯父，外号二十公（好性子，不差急，又有点宝气），漆匠，好酒。做工回来，吃醉的时候多。醉了就发疯。大冬天的，赤膊跳桌子，翻筋斗，练把式，嗷嗷叫。上了床擂床板，喊伯母，崽妹崽妹，我个亲亲崽妹。伯父和伯母是姑表婚，从小长大，感情深。

有次冬天，伯父又发酒疯，拿锄头挖墙角，几个大汉都按不住。他两个儿子，缩仔哥和缩人哥，抬着一大缸冷水，把他从头淋到脚。

伯父酒醒，问是谁淋他，见是两个儿子，抡起锄头，要敲死两个兔崽子。两个儿子在前面跑，老子扛着锄头在后面追，一垅人看的笑弯了腰。

自此后，伯父二十公，居然戒了酒，干完活按时归家。只是可惜，再也听不到他呼天喊地唤崽妹。

缩仔哥和缩人哥心灵手巧，漆匠出师，可以独立。

缩仔哥喜做手工和画画。漆家具时，要画些花卉或动物，他照画册描绘，效果如复印。那时少林寺热播，李连杰有张金鸡独立，侧身探鹰爪的海报。缩仔哥临摹下来，贴在墙上。组里的青年，时常照着摆造型。

他帮我做火枪，用铁丝弯成枪架，单车链条和钢丝锣母做枪膛，牛皮筋拴跟射击棍，装上火药，一勾连杆，碰！脆响。

他还做木板凳，三只脚的，做成后平稳落地。大家说，漆匠缩仔比木匠赖子的手艺还要好。害的赖子又被父亲一阵臭骂。

缩仔哥成年后开始做贩子，到邻县贩猪崽回来赶集卖。伯父买了辆二八的单车，装上猪笼，给他做运输工具。

有回拖猪去赶集，争位置，只顾放猪笼，单车忘上锁。待放好猪笼返身推单车，不见了！乡村闲杂人多，单车不上锁，骑上就跑，管它是谁的。缩仔哥寻车不到，背着空猪笼，哭着回来。贩猪不到反丢了辆车。又被伯父追着打。

我小学五年级的时候，缩仔哥结婚，老婆是对面垅的。嫂子后来说，上了你哥的当，被他吹牛吹来的。缩仔哥在她家侃大山，说我们屋场，前面一只塘，后面一条江，夹在中间好乘凉。嫂子说，还真以为是好地方，夏天热死人！冬天冷死人！

成家后的缩仔哥，开始外出做生意。

最远跑到海南，开涂料店。南方九十年代还未大规模采用涂料，况且他技术不过关，熬了一年，两公婆灰头土脸回家。

缩仔哥回来不久，接手辆载客三轮车，白天在县城跑客，晚上在家研究涂料。

大桶小桶的涂料堆在外面，我们拿来刷自家的墙。白的、兰的，粉红的。水一样涂上去，干了是一层粉末。一不小心蹭上去，身上沾上一大块颜色，一如水粉画，擦拭好久才干净。我们说是波罗货涂料（山寨版）。

缩仔哥不甘心，又外出学习。多方试验，终有所成。

那时，我已毕业在外工作。缩仔哥已是两个女儿的爹。

一个春节，记得是2002年，我在家。一晚缩仔哥过来喝茶聊天。他说计划去西藏，他小舅子九几年就去了那边，涂料生意有市场。我说，哥，去吧，西部大开放，改策往那边走，说不定会打一个缺口。

于是那年开春后，缩仔哥两公婆跟着小舅子出发西藏，孩子留在老家。

之后十多年，缩仔哥春去冬回，从坐车，到坐飞机，到开车。从小店到作坊，再到工厂，规模越来越大。

每年回家，缩仔哥都会带西藏土特产，送给左邻右舍。我们在家时，常听他讲藏区风土人情。

他说第一个店开在西藏那曲，一个小城市。开始是零售。一天，有个老板拿了两包涂料去试效果。三天后，正在调涂料，电话响起，他用沾满粉末的手指点开接听，那个老板说，送五十包到某某工地来，现款！缩仔哥说，当时那个激动啊，手机差点掉涂料桶里。从此，工地业务越来越好，开始扩大规模，请工人帮忙。每每讲到这里，他笑中含泪。

屈指一算，刚好二十年，缩仔哥已是三个孙子的爷爷。

前几天电话，他说，今年新开两个厂，大女儿一家，小女儿一家。他自己守着老厂，三足鼎立！

缩仔不缩！

至于缩人哥如何，我们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