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又一年01
六十年的六月二十,我出生在鲁西南的一个有几百户人家的小乡村。关于记忆前的童年的故事,我从其他人口里陆续听到了一些,再加上我后来浮世红尘的那些情景,便聚散成绮,如一帧帧黑白的电影胶片,断断续续地放映出来,便成了我平凡人生的一部电影。
这一天下午,我县里最有声望的县长家里也大事了,县长的父亲张老太爷病危。
正当县长家乱成一团时,我家也忙乱成一团。我母亲从生产队收工后,正要做饭,忽然感到肚子疼痛,便懒懒地躺下在床上。
这时,上海来的大姨正忙忙地往我家赶。夏天的微风吹拂着大姨的齐耳短发,头发黑而发亮,身上灰土布的对襟的上衣衣角随风起落,脚上的纳的千层底布鞋,踩在坑坑洼洼的蜿蜒曲折的乡间小路上,渐染到她黑土布的长裤上,钻到膝盖处的补丁处藏起来了。路旁的地瓜蔓如细长蛇爬行在黄土地里,细脚伶仃的玉米稀稀落落地如瘦的诗人一样立在田间,半枯的叶子飘摇,含羞地露出细长如黄瓜瘦小的玉米。
我大姨无心观景,抿了一下散乱的头发,已经奔走到了我村东头的小溪上,见一双拱石桥如长虹卧波,溪水清冽蜿蜒潺潺环村,绿树下的溪面上偶尔有游鱼跳波。荷叶青碧,葱郁的芦苇荡傍溪伸展有几十亩,蒹葭青青中,有水鸟乱鸣。大姨看到风景秀丽,也走得汗流浃背,便慢悠悠坐在桥上的光滑的石桥栏上,放下手臂上的挎着的竹篮子来察看,看篮子里有几十个鸡蛋破了没有,还看了下几个大白馒头,几根油条,还有一些大姨自家炒的平时往集上去卖的花生。
在溪前光着屁股的小熊孩子摸着鱼儿,看过来却不再说笑。小孩子静悄悄,必定会做妖。他们看到大姨的一脸麻子,齐声喊:“麻坑麻坑满脸是,葳了蚊子小细脚。”正喊着,父亲骑着自行车从县办的公社工厂里下班回家经过,下车捡起一小土坷垃作势要投,惊散了小屁孩,接着热情地与大姨寒暄。
大姨很高兴地看着父亲,父亲留着大背头,头发粗硬而发亮,一丝不乱,宽额头,高鼻梁,粗眉大眼,方脸圆下巴,胡须刮得放着青光,长颈方嘴,一米七八的挺拔身姿,臂长手大,右手前有一黑痣,手背上青筋尽露。大姨看到此心内有点不安,心中想起了算命先生讲过:手背有痣,黑痣劳碌,不藏而露,财富不聚。看着手上的痣有点发呆。父亲便说:“他大姨,快到家里去吧。”大姨接着看了父亲一眼时尚的穿着,不安减退。看父亲脚穿着黄色的解放胶鞋,一身中山装干净笔挺,前衣口插着一支英雄牌钢笔,手推着一辆崭新的永久性牌自行车,露出手腕的上海牌手表。
挺有派头的,大姨心想。于是大姨脸上溢满笑意说:“他三姨父,你从厂里下班了?”父亲看着嗡声嗡气的大姨,大姨的一个鼻孔被一肉瘤堵住了,便大声地说:“来,我们一起回家。”连忙接过大姨的竹篮子挎在自行车把上,两人说说笑笑地往家中走。
大姨沿途观望,桥东沿路三百多米的路南有一亩见方的院落,院落用土墙围绕,有堂屋与东厢房各四五间,隐约可见场院外有晾晒的大豆,南墙外有半亩多的菜畦,绿油油的想是种着旺盛的黄瓜与豆角,青的应是肥大的白菜,红的应是西红柿,那绿树长柳丝下有一架碌碡,光滑的石井栏东还有三亩地,这是做为给看这生产大队油坊的“光棍司令”小专报酬的自留地。正听到小专打着竹板唱着山东快书《武二郎》“闲言碎语咱不讲,咱讲一讲那个好汉武二郎。咣里个咣。”还有一把二胡拉得却凄婉悠扬,继革的一声横笛吹起,那么宛转,大姨与父亲听着便有点陶醉。父亲笑着对大姨说:“这光棍司令领导着一帮子人在瞎乐和呢。”
大姨便笑着继续跟着父亲往村东头走。村的东头是千顷良田,绕村的一带青溪和那芦苇荡。二人沿桥走到西边百多米,看村内都是柴扉土墙,茅屋低小,屋后大都是榆树槐树阴着后屋檐,枣树与桃李树罗列堂前,远远近近地卧着几百户的农户人家。村东头路南是一溜六七间的六生产队的队屋,场院有三四亩大小,西南角有着四间的土屋牛棚。牛棚西面隔一路是四亩左右的一池方塘,浮萍上有鸭拔清波。塘旁是绵长柳条拂水,村中男女少年正站在柳杈上跳水,溅起的水花老高,荡漾着的波纹便传到了方塘西面我的家中的院落宅基地。
二人一路走一路看,转眼已赶到我的家中。
大姨来我家,母亲让父亲抱出他刚从工厂发的行军被,笑着对大姨说:“她大姨,你看我们的这床棉被,也盖不着,天又那么潮,长期放着就会被潮坏的,那多可惜呀,哈哈,你抱回去用吧,免得糟蹋了。”母亲说话声中好似带着让大姨帮忙的口气。大姨眼圈一热,笑着接过棉被。
父亲又说:“她大姨,你看我们家磨粉条,实在是忙不过来,你让爱芝爱莲来我们家帮忙吧。”大姨连连说好。在厨房,大姨对我奶奶说:“你看他三姨三姨父真是想得周到,也真是体贴心。在这么穷的年代,谁家会有多余的被子呀,谁家粮食不紧张呀,她说被子会潮坏,让孩子到她家,除了给她们多添几张口,孩子能中多大用呀。除了有爱心的人,不会想得那么细,帮别人,又不伤了别人,不让人感到尴尬。”
奶奶颠着小脚忙忙地玩把一大锅水烧开,拢拢额前凌乱白发,笑着对大姨说:“亲帮亲邻帮邻嘛。不要太在意。”二人忙着唠着。
到傍晚时分,公社的通讯员来到村东池塘西边一家独立四合院的院落的门口,叫门:“队长在家么?”闻声走出一位四十多岁,不大像农村人,也不大像城里人的汉子,赤红脸,光着脚,像个庄稼汉;可那套涤卡上装,和塞在口袋里的笔记本,又像是管点事的。看那任人对他的敬重,无须细问,他是六队队长,我的爷爷士臣。来人交待队长晚上务必在生产队开会传达上级精神后就离开了。
队长关上竹篱笆门,那竹篱早已褪去绿色,在风的吹拂下咿呀作响。
正对着竹篱笆门五六米的是一棵两搂粗大的枣树。老树皮黑褐色,龟裂纹理,虬枝弥漫了土屋形成的四合院。恰值1960年6月份,石榴花开,那夕阳红皱了石榴花,万绿丛中一点红,娇艳美色补须躲,它正咧着嘴角,仰着烈焰红唇,羞妒着穿着红裙飘飘的四姑。
四姑穿着绣着一对蝴蝶的红布鞋,如麋鹿迅捷轻盈地往东厢房奔,齐腰的黑粗随着她曼妙的腰肢来回摇曳,手端着的一盆热水便溅出几点欢快的水花。屋内传出急急的催促声:“快生出来了,使劲使劲!”
屋外一挺拔英俊的二十四五岁的男人不安地张望,走动。有时捋一捋黑亮的大背头,有时抬手腕看看上海牌的手表,有时从他的挺索的灰色中山装拿出英雄钢笔写些什么。
大枣树下依偎一五十多岁老汉,不紧不慢地从扎着黑对襟袄的黑布带里抽出别着的大烟袋,装烟,打火点烟,悠悠地吐出缕缕烟来。
西厢房的厨房门,一五十多岁的老妇颠着小脚往锅里舀水,花白的头发披拂在她的慈眉善目上。盖上锅盖,急急地拉着风箱,锅底的火温柔地吻着锅底。这时竹篱笆门外传来一对母女的乞讨声,老妇便从本不宽裕的窝头中拿出一个,柔声细语,交给那乞讨母女……
就在我即将降生时,寿县县长的父亲病危。县长家一片忙乱。
这一天,县长的父亲张法老太爷正在垒羊圈,胸口有些热辣辣的。便上床休息,迷迷糊糊地睡着,梦到自己忽然从装满柴草的车子上摔下来了,镰刀掉下来插进来胸膛的食道处,割伤了自己的食道与食道的纵肌,烧灼般地疼痛。疼痛地在床上打滚,滚了下来。
门外的他的女人听到动静,慌忙走了进来,吓得忙喊两个儿子:大儿子张绅、二儿子张宽。
张绅此时逗弄着小侄子张江,拉长小侄子的小鸡鸡,“啪”一声响,打在小肚皮上,小侄子奶声奶气地反对着:“不要,疼。”张绅白净的面皮笑成折皱,那小眼珠如两只活泼的小老鼠乱转着,用白皙的手摸了一下黑长的头发,迈出不长的小细腿,随着小侄子的扭动而移动着。忽然变招,拉住小侄子的红肚兜下的嫩滑的小肚皮,拉长一松,呱地一声,小侄子被他逗弄得哭丧着脸,嘴里咕哝着说:“大爷坏,我疼。”腰扭得如麻花,张绅笑得爽朗,如魔术师一般从灰色中山装的插着支钢笔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块大白兔奶糖,小侄子 一把抢过糖,一蹦一跳地逃也似地跑了,眉头芯头发便随着跳跃,张绅笑嘻嘻地看着说:“这小子。”
正看着,便听到母亲急急地喊:“快,你父亲不好了。”张绅是我村张习村的大队书记,平时镇定自若的他这时一反常 态,急步随母亲扑向家中。
这时张绅看到惊醒后的老太爷已经跌落在炕下的砖地上,只是手按在胸脯上,说食道是如刀割一般的难受,有着一团东西,堵在胃的上边,上不来下不去。接着是死死命地呕吐,把胆汁都呕吐出来了,一滩青色的稠状物吐出来,才疲倦地倚靠着张宽的母亲,无力地喘息着说:“疼死我了。”母亲急傻了,只有大队书记尚未混乱,忙喊:“我去请先生!”随即跑出院子,奔村中的赤脚医生张同去了。
赤脚医生张同的诊所在村东北处,白一条小街,一家药铺,张同坐堂就诊,兼营中西药。正急慌慌地奔跑着,迎头碰到自己的的弟弟张宽。张宽不高却身体很宽,横披着一件夹衫,头发粗硬,声如洪钟,粗眉大眼,高额头,厚嘴唇,扁踏的鼻子,粗短的脖子,推着铃铛不响全车都响的自行车,那挽着裤腰的粗布裤子拖拉到千层鞋底下,如他宽阔的眉头的的皱纹一样,裤脚便卷起层层叠叠的边儿。
张绅老远喊:“快回家,父亲不好了。”张宽闻言,跨上自行车,那自行车便如猎豹一样蹿出,往家奔去。张同听了继绅说了症状。心里就明白了八九成,从抽屉里取出一只皮包挂到腰带上,背起药箱,挂在脖子上听诊器,急忙赶到张同家来。
张同是附近一带很有名的赤脚医生,据说在省城进修学习了很长时间,各种病症系统地学习过,再加上在到处学习了一些乡土秘方,自己又好学,平时带着眼镜钻研一些书。他身材高挑,穿着一身灰色中山装,前口袋总是插着一支英雄钢笔,声音清亮,脚步如风,遇事却总是镇定自若,不瘟为火;说话沉稳有力。三十多岁年纪,头发黑如墨染油亮如同打腊,脸色红润,双目清明,他坐堂就诊,门庭红火。
张同看病,不管人的穷富更不因人废诊,病主或用垫了毛毯的牛车拉他他去,穷人拉一头毛驴接他他也去,连毛驴也没有的人家请他他就步行着去了,有钱人给他封礼他照收不拒,穷汉家给几块几角钱他也坦然装入衣兜,穷得一时拿不出钱的人他不逼不索甚至连问也不问,任就诊者自己到手头活便的时候给他送来。他落下了好名望。他的父亲过世的时光,十里八乡凡经过他救活性命的幸存者和许多纯粹仰慕医德的乡里人送来的挽绸挂满了半条街。主动前来帮忙的,吊唁的更是络绎不绝。
张同随着张绅到了家中,张同坐上那张用生漆漆得黑乌锃亮的椅子,他不多说话倒不怠慢焦急如焚的患者。他永远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看好病是这副模样看不好也是这副模样看死了人仍是这副模样,他给任何患者以及比患者更焦虑急迫的家属的印象永远都是这个样子。看好了病那是因为他的医术超群此病不在话下因而不值得夸张称颂,看不好病或看死了人那本是你不幸得下了绝症而不是医术平庸,那副模样使患者和家属坚信即使再换一百个医生即使药王转世也是莫可奈何。
张同进门时就看见炕上麻花一样扭曲着的张法,仍然痛苦地呻吟。张同走进,看他肚子胀得水桶一样,摁一摁,硬硬地,看眼,眼神散淡,他不动声色,问:“你感觉哪里痛?”张法牙关紧咬,一脑门子的汗,指着胸脯。张同冷着脸摸了左手的脉,脉动无力而散乱,接着用听诊器放在张法的胸膛上听了一下,按了一下那胀得如石鼓一样的肚子,然后用双手掀开张法的嘴巴,色苔暗红,轻轻“嗯”了一声就转过头对张绅说:“这肚子胀石头,想是有腹水。胸痛却难以喝下水,想是咽食,食道里怕是长了不好的东西。应在喉咙处有大肿水泡。”接着张同点燃一酒精灯,拔出一个很长的银针,放在火上烧了一下,用一个V形大夹子弄开了张法的嘴。
张同郑重地吩咐张绅等人死死地按住张法,让张宽用手电筒照着张法的嘴,顺着张法张开的喉咙一针扎下去,张法死命地拨动一下,放开他,他一口吐出血水,说:“给我点水,我喘息得舒畅了。”
张同一边擦拭用具一边说:“放开手。完了。”随之吹熄了酒精灯里的火苗儿。张法腿脚手臂松弛下来,张绅母亲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擦拭着。这时候,张法老汉渐渐睁开眼睛。四个人同时发现了这一伟大的转机,同时发现了微启的眼睑里有一缕表示生命回归的活光,像是阴霾的云缝泄下一缕柔和的又是生机勃勃的阳光。三个人同时惊喜地“哦呀”一声,不约而同地转过溢着泪花的眼来看着张同。张同还是惯常那副模样,说:“给灌一点凉开水。”三个人手忙脚乱又是小心翼翼地给那个阔大的嘴巴灌了几勺开水,张同老汉竟然神奇地坐了起来,抓住张同的手说开了笑话:“哎呀!阎王不要又回来了。”三个人流着眼泪笑出了声。四人忙着感谢张同。
张同坐下,也不说话,张绅母亲忙不迭地倒茶,张绅笑着递眼。可张同面色冷峻,如临大敌,并不接茶,摆手不吸烟。也不说话,过了几分钟,张法老汉眼光黯淡下来,身体如撒了汽汽球一下子软沓下去倒下,嘴上带着一些白沫,眼角流下一滴清泪,喉咙里吐出呼噜声的倒气声里。
这一下子大家都慌了神,张同又如法炮制抢救,张法老汉才又缓缓醒来,这次老汉便没有先前的轻松,张绅他们想这也是老汉在回光返照吧。
张法郑重地交待着遗言:“绅儿,你给你县长大哥说,不要再那么不随时务,县长是一县的父母官,你那么耿直地给上级顶,没有了职务怎么给老百姓做事,别人放卫星你也得放一下嘛。暗地里帮老百姓弄点喂养猪的饲料地,让老百姓有些吃喝这不很好嘛。也没有全部让社员们吃大锅饭几天就糟蹋完生产队里的粮食。还有并没有按上级说的那样几天内把地里的地瓜全部收获。这不像我们这里那样,几天内收获地瓜,收不了的就耕在地里,造孽呀。告诉你在哥张山,作官为百姓,我很满意。你与宽儿,要向你大哥学习,踏踏实实地为百姓做事,不可欺压百姓,要有为百姓做事的实心。我的丧事要从简,不要给你大哥带来不好的影响。”
老汉交待着,突然抽动一下,头颓然一歪。再没声息。
张同起身摸了一下老汉的,渐渐凉,用手拨开老汉的眼睑,用手电筒照射了一下,见眼中的光都逐渐散了。便摇头对他们说:“人不行了,准备后事吧。”便起身告辞。众人恳求再看,张同摇头摆手站起来,张绅强忍痛,拿出五元钱交给张同,张同也不推辞,接过离开。说罢就走出屋门走过院子走到街门外头来。张绅一边送行一边问父亲得下的是啥病,张同说:“并发了,脑袋里面血管可能破裂。不治之症!”张绅几乎无力走进门。“不治症”不言自明的确切含义是绝症。
张法老汉死了,县长的父亲去世了。
当老太爷去世时,这时,随着一声响亮的啼哭,我降生了!我“呱呱”坠地来到了这浮世红尘,开始了我的平凡的人生。
县太爷死亡,是张绅初次见到人咽气的情景,看着静静地躺在床上的父亲,感觉父亲的胸脯在起伏,揉搓眼,再看,又不动了,就这样看一会哭一会。
张同离开后,张绅家里已经哭泣一团,大队的治保主任张齐闻讯赶到,他是我的大伯,高大魁梧,眼一瞪如牛眼,声大字正腔圆,话斩钉截铁,很威严。见大家乱成一团,一声喝:“先不要忙着哭泣,人死为大。张宽,快去喊两个女人来,为老人穿上送老衣。再喊张颇与张典来。”很快两个女人进来为张法擦拭,刚咽气的人,还没僵硬,慢慢地穿衣服,用一个黄纸蒙上脸。
张绅一声哭嚎就昏死过去,被救醒时父亲已经穿上了老衣,香蜡已经在灵桌上焚烧。张齐说:“你不能再哭了,先安顿丧事。你不做主旁人没法举动。”
张绅当即和族里几位长辈商定丧事,先定必办不可的事:先选定丧事的治丧大总理张典,一应大小事儿委派于他;然后派出四个近门子的族里人,按东南西北四路分头去给亲戚友好报丧;派八个远门子的族人日夜换班去打墓,在阴阳先生未定准穴位之前先给坟地推砖作箍墓的准备事项;再派张齐订制棺丧事纸张,再派三四个帮忙的去准备缮食烟茶。
下来就议到乐人的事,张曲请求,这需得主家做主,请几班唢呐响器,请大张的戏班唱几天?张绅与张宽商议说:“俺爸辛苦可怜一世,按说该当在家停灵七天才能下葬。俺爸临终有话,三天下葬,不要大发送。看既不能七守灵,也不要草草下葬,在家停灵三天,也能箍好墓室。叔伯爷们,你们指教……”远门近门的长辈老者都同意。张典朗然说:“人说‘瞻前顾后’,前后总是不能兼顾,就只能是先瞻前而后顾后;生死不能同时顾全,那就先顾生而后顾死。”
事情当即定下来,派一个人到临近村大张去请戏班,戏班的班主是张庆本,是私办办的草台戏班,规模不小,有二三十人,生旦净丑,行当齐全,功底扎实,很有名气,每天早晨,在我村北边的大沟沿上都能听到他们咿咿呀呀地吊嗓,还能看到在我村不足一里的姚庄的枣树林中翻筋头对打练功。响器乐班就是请的姚庄的,姚庄的响器很是有名声的,祖传的手艺,吹拉弹唱,都很行当。我们整日里听到他们练习:唢呐或高亢或低咽,高时声如裂帛,低时如冰下行水凝噎难行。那笙如风行水面,高低韵味绵长。还有那宛转的横笛,悠扬着传在炊烟里,便有些让人自失起来。更妙的是还用唢呐吹成各种曲调戏词,喜怒悲乐,演绎着不尽的情怀。
张典马上派人去姚庄请乐人班主,讲定八挂五的人数,头三天和后一天出全班乐人,中间三天只要五个人在灵前不断弦索就行了。然后找在大张的戏班,商定唱三天的大戏。又在大张村的纸张铺那里请来了许多灵楼纸人纸花纸轿,几十个人架抬着拿来。
整个丧事都按原定的程序进行。张典坐镇,调度有序。有几十个使用的人,分派妥当。张力引领人,专门引导前来吊丧之亲;让张生负责找丧事用具;再安排放炮之人;让张礼负责炊事班;张万负责丧事的用品的采购;丧事的用度都在张典那里领对牌,结帐。再约束到岗时间,不得延误,各个事务都有专人负责,各司其职,谁出事谁负责。
一切安排好后,第二天就领着孝子抱着公鸡,在祖坟坟地上选好位置,让人打墓穴,一个新鲜的湿漉漉的黄土坑。他的坟堆按照长幼排在父亲坟堆的下首靠左的位置,右边不言而喻是留给张绅母亲将来仙逝时的安居之地。
西边天正火烧云,院子外池塘泛着金光,狗吠深巷,鸡鸣树巅。池塘东第六生产队的铁钟响了!社员稀稀拉拉地往那有十几间土屋的生产队场院汇集。村中间一片巍峨的县长大院里却响起三声关门炮,震得那两里灵棚簌簌抖动,追思着县长的老太爷刚去的英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