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愛你

爸爸，這個詞中，到底藏著多少故事呢？那些故事中又有著多少愛、恨、恐呢？這個世上所有詞語或工具都不足以形容或描繪我的父親。即使用「我愛你」這三個字組成的這一句乾巴巴陳述句對他說，還是不足以表達我一想到他，心底就湧起的那一陣酸痛。

我的父親是個完全與時代脫節的中年人。他話不多，不會用手機，不會打字，不會打電話。近年，我與他之間的溝通，只剩下每個週未從家裡回大學宿舍前的那幾句「錢夠花嗎？」「夠。」「錢不夠就拿我的提款卡去取。」「好。」。沒有語氣詞，沒有語調變化，沒有眼神交流，沒有表情。我們一家已經有大約十五年沒有一同在外用膳，也有十年沒有同枱進食。而我如今才二十二歲。如同大部份性格內斂的亞洲家庭，不知道從何時開始，父親與子女如同銀行職員與客戶那樣，只有金錢是唯一的連繫。明明心裡都有很多很多要說、要分享，可是我們就是不說出口，不捨得對方為自己擔心。即使我們是在短短一生中的一場父女。即使分憂是家人的義意。

心痛嗎？心痛。很心痛。畢竟我很清楚是甚麼原因導致現在這個現在的我們。

記得母親說，父親透過電話得知這個小女孩在冬日那個倍受祝福的西方節日，正式來到這個世界，他開心了很久。不是由於當時四十歲的他在再婚後三年內便兒女雙全，而純粹是因為我是他的女兒。大腦對於慈父的記憶只剩下零星碎片。父親、母親、哥哥都會在每晚睡覺前，在那個開著冷氣小房間，和我們玩「剪刀石頭布」。父親會夾緊他那壯實的雙腿當成滑梯，讓我和哥哥一次又一次地滑下去。歡笑充滿了整個房間。不知道哪一天，父親從街上撿了一輪兒童自行車回家，從那天開始，他便成為了我的單車導師。膽小又善忘的我，學了不久隔一陣子又忘了騎車技巧。父親總是用他低沈的嗓音說「不要怕」，碩大又厚實的雙手緊按著我坐椅的一角，在我不知道的時候，一次又一次地放手。學會騎車後的我，總是一個人騎得遠遠的，都忘了回頭看一看現在的爸爸，都忘對那時候的他說句「謝謝」。

在升學教育下的家庭，那些親子時光都拿去換一張張證書和畢業証，親子關係只剩下血液中的基因作証了。我變成了分數怪物。每天除了上學、去補習班、和坐在書桌複習課本，剩下的時間只留給了吃飯、睡覺。父親成為了金錢奴隸。為了支付我的補習費用和給我更充足的營養，他幾乎沒日沒夜地工作、加班。我們的血液裡的拼勁都是為了對方更好的將來，但父女之間失去了人與人之間的基本來往。我與父親只是同一屋簷下的露宿者。我在文憑試中表現得非常不好，只好去念大專。那兩年是我罪惡感最濃烈的時候，因為我以為我沒有機會去實現父親對我的期望了。我沒有時間去看看年過五十還每天搬運近一噸大米的父親，沒有心情去數一數父親還有多少黑髮。我當時根本沒有想起要對當時爸爸說句「對不起」。

「畜牲！」「垃圾！」「你不要以為我家沒有你不行！沒有了我天天都去用勞力換錢來給你吃、喝，你等著餓死死在街頭吧！」那是考上大學後第一年時，我經常從父親嘴裡聽到的話。他說這些話的原因應該是我沒有幫忙掃地或者純粹是我的存在。具體的原因我已經記不起了。因為上大學後不久，我便被証實患上了抑鬱症和焦慮症。大腦的自我保護基制，讓我變得庸懶，去抵抗強烈的自殺想法。即我已經達成父母的期望，成為了家族的驕傲。在別人的期許下活著的我，丟失了我自己。活著已經花光我所有力氣，每天上學已經費盡了我所有勇氣。惶論幫忙做家事，我連自己的功課都做不了。連小學都沒有念的父親，大字不識幾個的父親，一生相信有付出就有收獲，沒有收獲便鐵定是自己不足的過錯的父親，一直都以他人生的過錯為警惕，和教育我們兄妹的唯一教材。某一天的夜裡，我又被淹沒在橫飛的吐沬中。我取出我的抗抑鬱藥物、鎮靜劑和安眠藥，然後在餐桌上撒開那些五顏六色的藥物，嘴裡的吐沬和眼淚都阻擋不住我要把病情說出去的決定。父母的第一句話是「我這麼愛你，你說你有抑鬱症？你是真的念書念瘋了吧？」那個晚上的爭論是如何結束的，我的大腦也幫我刪掉了這些記憶了。此後，家裡再沒有人提起這件事。

隨後我搬到學校宿舍，與父親的交流只剩下週未回家時的短暫問候。我們都不捨得那短暫的相處時間充斥著漫罵。我有好多話想對他說，包括我在學學生裡認識的新朋友、在關注的明星、我的學習情況；我也好想問他身體好不好，眼睛看得清不清楚、要不要來我的宿舍看看我住的房間。

然而，父女都默契地把時間留給沉默。

我從父親得到很多否定、束縛、不合時宜的價值觀。但還好有爸爸，我正在學習肯定自己、解開自己的束縛和為自己建立恰當的價值觀。起碼我知道，照著父親的活法，我只有死路一條。我雖不想活，但就算死，我也要死在自己手上。

父親偶而也會對我說一句「要想開一點啊！」。我會因為這句話，而開心一整個星期。明明就是一句話、一個擁抱、一次牽手就可以拉近的距離，卻因為不知道誰在多年前訂下的規矩，把一生一次的父女緣份幻化成煙。

一生太短。我們雖是父女，卻比任何人的關係都要疏離。

在這些父親不可能接觸到的文字中，我要對他說「我愛你」。

「我愛你，因為你是我的爸爸。謝謝你是我的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