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回到农场不久,家里来信说学习班停办了、小丽她妈不干了、韩二婶和大头再也不听墙根了,还说包二哥当上了治保主任。总之一切都消停多了,但是在信中还不忘嘱咐我,不要冲动,要懂得节制。姥姥和母亲的话很有点尼采的味道:那意思是说人,是要有节制的,不懂得节制是意志薄弱的表现,很难成就什么大事。并说这一点你应该多向二弟学习。这让我伤心了一回,她们看得挺准的,看来我是没指望了。
其实,下乡时我十六岁,曾经是个有人生梦想的青年。那时的我意气风发,头角峥嵘,自信能闯出一片天地。躺在春天野花遍地的草滩上,对着贺兰山向晚的艳阳总会引出无限遐想。那遐想是毫无节制的,不为姥姥的殷切希望所左右。和许多人一点都不一样;闭上眼睛,在那片殷红的视觉里,想象着自己飘摇其上,成就了许多了不起的事情;甚至梦想又回到了母校读书,在经过寒窗十载,成就卓越非凡。当然我也想象过吃了一顿毫无节制的“狗不理”包子。
等到睁开眼,回到现实,周围仍旧一片风吹草长,马儿随情的田野风光。进而在繁重的劳动之后,一不小心,就自然而然的滑落到芸芸众生所构成的诱人气氛里;收工后拖着疲惫的身体,老远就看见了村落上方的袅袅炊烟。路过一排排老职工家的门前,那家居的热闹场景使你不得不流连忘返:灶膛前被干牛粪的火焰映红的女人的脸,那端在孩子手上颜色丰富的油泼辣子干捞面。早上,你萎缩着酸痛的四肢还没有醒来,从薄薄的晨雾里隐约传来挑水男人的几声缠绵的酸曲,几声清亮的道情。
长久以往由不得你不去想往。继而,身体中初次聚起的荷尔蒙,锐不可挡的开始躁动不宁。此时,姥姥的伟大期望就被抛之脑后。对此想想都脸红。需要说明的是,我还是一个可以脸红的人。这有点像自慰过后的人,说自己不想那样一样可笑,可这就是真实。
姥姥说你应该像二弟学习的事儿是这样的:“革命时期”的大串联,兄弟们都赶上了。那是大规模上山下乡运动开始的前奏。二弟从家里出发前,母亲从六十五元的工资里硬是挤出了十元钱给他当路资。二弟要南下广州,去游走大半个中国。那时全国的学校已经停课闹革命,去执行毛主席他老人家的伟大使命。千百万学生和红卫兵踏上征程,铺天盖地像飞出巢穴的鸟儿,把各地的接待站挤得人满为患。各地虽然被命令要全心全意去接待毛主席的客人,可这样劳民伤财的疯狂,没有维持多久就支持不住了。于是就下令让学生们返回。
结果一时间更加混乱不堪、水泄不通。个别学生甚至被“挤”出了国境,去解放哪里受苦受难的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
二弟串联一月有余,回家时只穿着一只属于自己的鞋,并心满意足地交给了母亲余下的三元钱。姥姥见状大惊,继而感叹道:这孩子以后必将出人头地!大有作为!后来在信中对我不乏鞭策之语:……看看你二弟!要是你呀,准会用剩下的钱去撮一顿“川苏菜馆”。
我回信时心有不甘,说如果我饿的话,肯定会如您所愿。我知道,姥姥是在说二弟的坚韧和节制;而对于我有关鞭策之语无非是出于浓浓的爱。
姥姥的预言着实灵验;二弟凭借着这份坚韧和节制,在兵团克制着青春期种种本能的躁动,在劳动之余潜心修炼。不知熬过多少不眠之夜。而与此同时的我,把大把的时间消磨在戈壁的静夜里,在沙枣林间,在开满马莲花的斗渠边,怀拥着心爱的姑娘,沉浸在令人惊美的爱恋之中。
孟子云: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这真是一句有学问的话。只有我们中国的先贤们才能悟出的道理。二弟寒窗数载,持之以恒,修成正果。终于得到命运的眷顾。多年之后,成为传道受业的知名学者和教授。二弟不仅学问有成而且极富情谊;从自家的妻子儿女、到家族的手足之情、再到大家的交谊之道。这些如果姥姥有知一定会骄傲于九泉。和二弟在一起的人和我的感觉很相似;他有某种无可言语的韵味,对人们所熟悉的、陌生的、困惑不解和尖锐犀利的问题,总之对我们所感知的一切从不介怀;浅入深出娓娓道来,常常引起满座惊叹,使人豁然开朗,如沐春风。
至于我,姥姥在活着的时候已经给了定论,大意是:是块好钢,只是没好好锻造。只凭一时的热度,只差一哆嗦。其实这是姥姥害怕刺激我自尊的溢美之词。我哪里是差一哆嗦,就是回炉重练也难成大器。准确的说法是:我对任何人和事开始都给予极大的热情,付出的可谓是洪荒之力。按照这样的逻辑,中间的漫长过程必然热力减退、如果再遇上阻力或不是善类的主,其结果便可想而知了。老人家的嘱咐就像天边的云彩悠悠飘过,直到眼下只有空发“白头之叹”。(男人也可以有)
姥姥的先见之明还有如下叙述:开始几次探亲,有不少男女知青出于新鲜感和好奇,不知彼此家庭的模样,想一睹为快。到我家走马观花一番之后,得到的评价是:……除了你家的人说话是京腔之外,就是一堆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别的乏善可陈。
我说,得,你们不识货,那叫纸箱子?那是我姥姥的绝世之作!那是用竹篾条做骨架,里外裱糊的都是绢,绢上的花是手工绣的,是我姥姥的陪嫁——都是百年前江南织造的货色。他们毫不认同我的观点:说你再怎么说也就是个箱子。我说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你们长见识吧。后来一位很不着调的男知青说:你们家还行,比赵树理写的赵光腚强多了。我就说,你丫的就知道钱,简直浅薄得很。
他们走后,姥姥发表了不一般的见解,她实际上是在品人。她说你们当中的一个姑娘与众不同,很入她的法眼,就是看着也让人感到舒服。我问是哪一个?姥姥说就是那个身材匀匀溜溜的,一双大眼睛的闺女。我问是不是长得最漂亮的那一个。姥姥摇摇头,一会儿又断然般盯住我说:你这孩子,千万不能以貌取人;这世上的女人既漂亮又贤惠的能有几个?我说我就想找一个这样的姑娘。姥姥说:你恐怕没这个命,就是找上不是累死、就是难死,到时候你自己会憋屈死。我问您说的到底是哪一个?姥姥说那个闺女很少说话,不抢风头。可说起话来既爽快又活泼。看得出是极有教养的。姥姥说这是她很少见到的女子。
如此说来,我已经隐隐知道了她是谁。姥姥盯住我接着说:我要是你,就找这样的闺女。我不觉得心中一凛,这有可能吗?姥姥狡黠的一笑,突然话锋一转:你这臭小子,是不是跟姥姥揣着明白装糊涂?我看这闺女看你的时候,眼里含着情……
姥姥真是没看走眼,若干年后,那个眼睛里有情的姑娘就成了我的妻子。现在已经霜染两鬓,脸上横竖都布满了皱纹。可我们的日子依然率真而紧凑,和谐而有趣。
以上事情,不能说明姥姥有拉封丹那样的本领,她偶然也有“误判”。下面故事的叙述,有许多不雅,但真实的发生过。
七六年的地震,我的长子滞留在家,和老太太住在那间瓦楞板小屋里。如你所知,凌晨三点多开始地动山摇。离震中百余公里人们仍感到了巨大的恐慌;求生的本能驱使着所有的人离开住所,奔向外边的空旷之地。房屋持续的摇晃,里里外外的人们大呼小叫乱作一团,恨不得爹娘再生出两只腿。母亲上夜班没在家。姥姥虽然经过民国那场地震,可心里依然慌乱;她挪动着身子想下地看看外边的动静,无奈那三寸金莲在左右频繁的震动中像个陀螺一般找不着任何支点。那时节就是大脚悍妇也难以支撑。姥姥扶着床边几乎摔倒,索性又爬回床上紧紧抱住了两岁多的重外孙,随着摇动的加剧就俯下了身子,把惊恐不安的孩子牢牢地抱在了怀里。
那会儿,我幼小的儿子一定感到了有所依托,一定感到了那瘦小却坚强的胸怀里无畏的爱;那种无畏的爱有如一面巨大的屏障环绕着他,任凭门窗作响,地颤房摇。强震过后余震不止。姥姥依然一动不动。她心里一定预感到厄运即将来临,生死就在眼前。这瞬间所闪现而出的末日感,在她心里升腾而起的却是爱,是镇静而坦然。她甚至庆幸在如此危机时刻还能呵护着自己的血脉。
不得不说说,此时此刻外面发生的一幕。强震时韩二婶正在屋里方便,(事后她说的)一家人几乎被同时惊醒。这女人顾不得许多,本能的惊叫着冲了出来。院里人影窜动,伸手不见五指。也顾不上大头和丈夫,东摇西晃的跑到外边抱紧了一棵大柳树。真可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二婶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沉甸甸的身体死死地挂在树上,不敢半分松手。
刘大爷人小身轻,早就躲在街道的一侧。不间断的余震,时小时大、人声嘈杂、人影飘移。不少人去寻找更加安全的地方。此时天空隐隐有些光亮,刘大爷眼神好,远远就看见一团白光在不停地抖动。便走到近前,看清了是韩二婶,当即惊叫:大头他妈……二婶见状,以为援手,大喜:我说你还愣着干嘛?快扶我一把。刘大爷的两眼真的直了,挤眉弄眼,嘴里不知在念叨着什么。随即,索性直呼:大头他妈,你没穿裤衩!韩二婶猛地松开双手,惊叫道:哎呀,这是缺了哪辈子德了。说着已顾不得许多,径直跑回了胡同。
那天的大震,三千里之外的农场人们也明显感到了震动。佛晓前后,从半导体收音机某大国的短波报道中就知道了大震的消息。由于不知家中灾情如何,所以一大早就赶到车站,等最快的一班列车往回赶。回到家中,心里才算踏实下来;除了房屋出现的大小裂痕,并无大碍。这里远离震中,没有处在地震带上。另外也得益于工人新村房屋稠密、犬牙交错、相互支撑的缘故而躲过一劫。
我到家时,人们都住在外边临时搭建的防震棚里。外边正下着小雨。来时没有请假(因为不会批准),所以我要带着孩子尽快返回农场。姥姥抱着重孙子,心里依依不舍。我有了微微的伤感;那熟悉的目光和当年我们临行时的表情是那样的相似;那双筋骨突兀的手一面不住地抚摸着孩子,一面把像风干的苹果一般的脸贴向孩子的额头。良久,姥姥看着我喃喃的说:真的要走,不住几天了?哎,这孩子性格太软,要好好摔打才行。你们要好好的疼他,也要放开他,要不然就是软鞭一根儿,朽木不可雕啊……
这真是个善良而准确的判断。我之所以说是老人家的“误判”,是因为和她的殷殷期望相距甚远;如今她众多的重孙、重孙女们,都是国家的有用之才,这里不用一一表述。就是她曾经用生命呵护过的这块“朽木”,虽然天资稍逊,可也成长为教书育人的人民教师,他还是电脑高手,以自己的智慧,服务于学校的各个层面。至于“软鞭”,只是朴实的性格使然;其实何止是一点也不软,简直是兢兢业业,钻之弥坚。千万不可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