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炳:月光失散在1950

那是个中国男人,他步履蹒跚,脚下混乱,弄出了一些不成节奏的声音,凌乱的声音。我亲眼看到他的长衫吞噬着我。我的光线清凉,甚至有些冰冷,也许有时让他感觉孤独,我知道。我感觉我有些虚脱了,消失在他的长衫里。那是一件破烂不整的长衫。玄黑色的长衫下是听不清的乱步声,揪抓、敲打着我。

    有人说他曾是个道士,一个精通乐曲的道士,他的最初我没有在意的,这个世界有太多的东西让我目不暇接,难以割舍,最初他没有抓住我,我也没有辨认出他。而现在,看着他的黑衣,突然想撩起他的长衫,去看他那几似枯枝的双腿,努力着,我晃动着我撒在他身上的每一丝光亮,小巷里屋脊的影子和院子矮墙里桃树光秃残枝的影子,被我在他的长衫上摇的来回晃动,没有声音。即使这样,我还是无法撩起他的长衫,我累的倒下了,我不过是月光,没有任何的力气。倒在他的身后,他慢慢的走远,没大注意我,我倒在那里,轻轻问他你的名字,他只有我陪伴,在这条小巷……


那是个粒雪横飞的冬天,南方少有的冷,我记起来了,他去了趟江苏,晚上行走,人静风烈,还是只有我陪他。无锡惠山泉,这个季节,没有水涌出,台岩棱角仍是鲜明,有些像他的额头。不,我恍惚看见他把自己的额头拿了下来,放在那里就成了那些峭棱的石头。我感觉到了孤零,他长久的望着那泉,没有表情,甚至忘了我……

很想不再一出来就看见他,很多时候。虽然这么想,可我还是一出来就去找他,找不到的话我会害怕,所以我在找,有时我也苦笑,最初怎么没有认出他,我想看他穿道袍的样子,至少我相信那时的他不会让我如此揪心。跟着他的脚步,拉着二胡,看到的就是他从道观出来,从这里拉到那里,从春季拉到冬季。我不知道,我若化身女子,该怎么和他相伴,我仅仅是月光而已,可爱上了一个漂泊、苦楚、承受、行走的男人,甚至,他还是个瞎子,根本就看不见我。可我爱上了他,你知道吗?我能从他的二胡声中听出他的倾诉和隐藏,我听见了他的生活,他的流浪,他的心酸,他的感情,对!我听见了,却辨不清了对他的感情。我只是月光,无法告诉他我的感觉,甚至他都看不见我,他拉完每一曲后都与我亲近,在最近和最遥远之间,寻到某种意义上的安慰与支撑,而我,无法让他知道,我是在拿怎样的感情对他,本身自己都说不清……


还是回到那个冬天,回来后的一天,因了他,我已无法清晰辨别时间的尺度,它们开始蔓延起来没了开始也没了尽头和长短。他背对我到很晚很晚,这么冷的天,没有人听他拉二胡,他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村子,而我在试图撩起他的长衫,想看一眼他那几似枯枝的双腿。他最后停下来,背对着我,好久,好久……

他再次支起了他的二胡,拉了一曲,我仿佛魔幛了,不知道我到底是谁,不知道我怎么听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走开。我想哭,又哭不出来,整个胸膛一下下的被掏空,那个冬天的夜晚,只有我陪着那个男人,我布满了整个天空,本不为任何人羁绊,可却爱上了一个漂泊、苦楚、承受、流浪的男人,而他甚至都看不见我……


后来我看到当代作家画的一幅画,他在粒雪横飞,了无声息的破烂青石板路上,半蹲着支起了二胡,拉出了凄楚又悲愤不平的弦音,可我知道,他画的不对,那天没有下雪,也有人在陪他……

上海,那天在一阵阵喧闹的掌声中,我开始失散,这么多年,我陪着他走到了这里。音乐大厅里,他拉响了我在那个冬天听到的《依心曲》,现在人们叫他《二泉映月》,我开始失散,我能听到他的弦声,却照不到音乐厅里的他,亦无法陪他,好多年来,终是感觉到这将是一场终会了结的相伴。一阵阵喧闹的掌声里,我不知他是否在失望,我宁愿跪着去听,甘愿陪他,而在1950的深秋,月亮还没有上来,月光就在一阵阵掌声中开始失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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