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锡散策:在新艺术的摇篮中,找到与时间安居的秘密

"我的根扎在树林深处,在泉水旁,在青苔藓上。"   -- 埃米尔·加莱 Emile Gallé

我们漫游的末尾,出现了新艺术建筑的经典压轴:马约尔勒别墅 Villa Majorelle,它在1902年推出时便引起轰动,据说完工之日大批的记者和批评家将门口挤得水泄不通。这栋住宅是南锡第一座新艺术风格的房子,同时也集南锡学派所有特色之大成,在建筑史上占有极特殊的地位。

不连贯、不统一、不对称与即兴的马约尔勒别墅 Villa Majorelle

高低起伏的屋顶上镶着七只烟囱,顶端如同戴着皇冠般有着雕花的陶瓷设计,画出了一个生动、如音阶般的天际线。每个房间的窗户开口大小各异、形状全都不同,或是半圆拱、低拱或高凸窗,镶嵌着精雕细琢的五彩花窗玻璃,窗棂环绕着花卉或火焰图案的锈绿色铁艺品。别墅三楼的山形屋顶下,有一扇宽广的华丽拱形落地窗,窗芯设计成如树冠发散的形状,向外推出的阳台被大型的金属根状结构由下方托着,如同一个鸟巢。

这栋建筑四个的立面风格既不连贯也不统一,有些地方穿透灵巧,几乎带有歌特风的繁复,有些地方厚实而沉重,甚至像中世纪的古拙石造建筑。前前后后有三个小阳台,外加三个大一点的露台(其中两个保留了下来),所有的尺寸、形状、高度、在墙上分布得毫无秩序,少了一成不变的僵硬感,充满不对称与即兴,让这栋建筑的整体印象如同持续生长的有机体。

即使是最普通的房舍也被五彩缤纷的花卉给妆点着

这是南锡Nancy,法国东部的第二大城市,面积不大但却相当可爱。就像法国的很多城市一样,南锡充满历史,最知名的应该是洛可可风格的斯坦尼斯拉斯广场,被歌剧院、戏院等宏伟建物包围,之中的铁艺和装饰全是奢华的黑铁镶金。然而这个城市让人感到最有魅力之处,却并非华丽的排场,反而是一种浓厚的生活氛围,很难被具体描述。总之,是一个很适合散步的地方。

不过造访此地却是为了一个具体的原因:在写作莎玛丽丹百货(莎玛丽丹: SANNA重新带回的一片巴黎梦)相关的内容时,我们便开始对于新艺术建筑产生了好奇,而法国新艺术风格的起源,以及其后主导整个发展的中坚力量,正是以此地为中心而展开的。



“新艺术运动”兴盛于19世纪到20交界的这段时间,不少资料提到这个流派受到英国的美术工艺运动的影响,然而我却觉得它们两者在很多层面上其实是同一种当代思潮的各自表述,特别是在对抗此前琐碎而造作的维多丽亚时代风格,以及僵硬画一的工业化大量生产的丑陋产品,而提出的一种反动概念。

新艺术风格集大成的马约尔勒别墅内部与外部 ,将内与外、结构与装饰、艺术与工业、优雅与实用,全都完美地融合 © Julie Fort & Regine Datin

在这样的文化大环境的气氛底下,南锡正好经历了一个区域性的历史转折。1871年拿破仑三世在普法战争中吃了败仗,因此将阿尔萨斯与洛林北部(南锡以北的全部)割让给了德国。原居于那些地区的法国人,不愿沦为德国的二等公民,便大批大批迁往了南锡。他们多数为高端的技术人员、知识份子以及富有的中产阶级,为这个城市注入了异常丰富的创作活力与资本。

另外,还必须提到几位重要的当地艺术家,对于这种新兴风格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例如最有影响力的先驱埃米尔·加莱 Emile Gallé。父亲是一位玻璃和陶瓷制造商,对于儿子的教育非常严谨,从小就送他到德国威玛(这正是后来包浩斯的校址所在)钻研哲学与植物学。学成后返国便承接家业,并顺应他本身植物学家的专业、以及东方主义(日本浮世绘)的视觉兴趣,开始设计一种全新的装饰形式。

埃米尔·加莱在工作室中进行玻璃创作的情景 图片来自网路
新艺术时期的玻璃作品,在艺术家眼中落花水面皆文章 © Philippe Caron

加莱是一个可爱而且真性情的人物,不但才华洋溢,甚至在还是一位关注人权与自由的社会运动者。他对于昆虫、植物和园艺有着无比的钟爱,在他的工作室(现在则是南锡学派美术馆,如后文)门口上铭刻着:"我的根扎在树林深处,在泉水旁,在青苔藓上。" 透过大量的造型与颜色的试验,使他的玻璃作品格外纤细动人。

其他艺术家包括了受加莱影响的家具设计师路易·马约尔勒Louis Majorelle(上文马约尔勒别墅的主人)以及Eugène Vallin,将艺术与创意加入家具与灯饰等产品的结构,另外还有DAUM兄弟生产制作的艺术玻璃器皿... 他们各自以充满个人特色的造型风格,以大自然作为他们主要的灵感来源,花草、昆虫、卷须、贝壳等等,将直线软化成流线、角度变成了圆弧,房屋的外墙装饰着平滑生长的植物图案,使得处处生机勃勃,绚丽多彩。

南锡学派风格的室内装饰 © Julie Fort & Regine Datin

新艺术运动自此天时地利人和,1901年,此地的艺术家和实业家们决定成立一个协会,即”南锡学派 L'École de Nancy”。促进不同学科之间的合作、研究和创新,教育劳动力,目标是“艺术为一切,艺术在一切”

南锡学派的概念在马约尔勒别墅中完美的体现,它代表了对传统的重大突破,并激发了许多创新的想法,这些概念随后影响了后辈建筑师。这栋住宅由建筑师亨利·索维奇 Henri Sauvage(他正是莎玛丽丹百货的建筑师之一)与当地艺术家路易·马约尔勒 Louis Majorelle 合作建造,另外参与此项目的全都是当时艺坛的佼佼者,包括了彩色玻璃巧手Jacques Gruber、砂岩艺术家Alexandre Bigot、画家Francis Jourdain的壁画,以及马约尔勒本人设计的铁艺品、木制品和家具。

别墅在自内而外,都体现了当时新艺术运动时所主张的”艺术统一理念”,将内与外、结构与装饰、艺术与工业、优雅与实用,全都完美地融合。

来自南锡的整整一代人大胆而天才地改造了城市和日常生活的审美,在这里开启了全新的生命与风貌,玻璃、陶瓷、家具、铁制品、书籍装订、彩色玻璃、雕塑、室内设计、建筑……他们尽最大合理的成本,将艺术融入生活。



在Saurupt公园附近,我们遇见了新艺术运动建筑的典范作品。一座像是守林人小屋的房子出现在十字路口(la conciergerie du parc de Saurupt 礼宾小屋),低低矮矮的有着中世纪的六角形屋顶,房子的地基和墙壁用石头砌成,长长的烟囱上装饰着方形的釉面砖,我们知道自己正在接近Saurupt公园的入口。慢慢地沿着道路前进,左手边的住宅引起我们的兴趣,它看起来像是一颗巨大的几何形香菇,菇帽是褐色的瓦片屋顶,粗壮的菇梗则是建筑物本身,墙上由接近圆形的曲线绘出一扇显眼的大窗户,不方不正,型状反而圆圆的如一颗寿桃,整体充满奇异的趣味(Les Glycines)。

Saurupt公园附近的新艺术运动建筑

接着更多奇思妙想的建筑被一一发现。一栋别墅由于神奇的不对称,使得覆盖在上的屋顶,像是一片在风中飘起的披风,一上一下的”戴”在土黄色的砖墙上。中间隆起只不怎么协调的八角形塔楼,两旁是由阶梯通向入口,以及另一旁的起居空间,让人完全无法想像这栋房舍的基地究竟是什么复杂的形状?(Maison dite Villa Marguerite)

而另外这栋建筑物的尖塔引人注目,后面背着一块像大盒子般的屋舍,两者结合起来简直就如同一只巨大的蜗牛,(甚至塔上的两侧开窗处都正好点出了蜗牛的眼睛!)坐落在磨石底座上,玄关处的窗户不是方的而是呈弓形,由弧形拱门支撑着露台栏杆,结构繁复。深灰色的高板岩屋顶,外墙是红灰相间的条纹花纹,另外镶点赤土色的棋盘格花饰带,门廊的斜角柱子上则刻有海藻装饰,使整间房子的外观带有点花俏可爱的少女感。(Villa Lang)

Villa Lang

材料的混搭:锻铁、彩色玻璃和陶瓷装饰,以及(依照现代的审美眼光看起来)奇形怪状的曲线以及富有时代感的装饰,Saurupt公园附近的几个街区都是相当精彩的建筑作品。这块别墅住宅区在1901年着手规划时,便旨在创建一个“介于城市和乡村之间”的花园城区,然而原先预计的100栋新艺术风格建筑,最后只完成了6栋。战后继续发展,然而那时建造的房屋则换采更几何、简约的装饰艺术风格Art Deco,使得这一区现在成为比较和对比两种风格的绝妙例证。

然后穿过圣玛丽公园Parc Sainte Marie,我们抵达了南锡学派美术馆Musée de l’ecole de Nancy(可惜当时由于疫情关系,美术馆并没有向公众开放。)位于绿树成荫的公园边,附近的街区两侧都是家庭住宅和小花园,外墙绘着五颜六色的花卉图案,使是最简单的住所都显得缤纷而生动。

新艺术风格的彩色玻璃装饰 © Regine Datin



南锡令人印象深刻的装饰风格与设计理念,营造出这种特殊的生活氛围,使光是在这座城市里散步便是视觉上的享受。新艺术运动建筑在这里产生了持久的影响,这并不奇怪,因为这里正是此风格的孕育地,这也是那个阴雨的早晨中,我们在城市里漫游的理由。

然而散步时,最让我感到奇妙之处并非来自建筑设计,而是这些历史房舍(除了南锡学派美术馆与马约尔勒别墅之外)目前都仍是私人住宅,也就是说,在这些教科书等级的历史建筑里,仍然持续上演着某人的日常生活。对我而言,”每日起居”与”遗产文物”是有很大的区隔的,日常与历史是断开的、是两个概念。

然而在这里,过去、现在还有未来,它们全都拥有着一种很相似的质地、或类似的意义。一个世纪以前从阿尔萨斯流亡来到南锡的人,他们支持并赞助在地文化发展,所以委托当时的建筑师与艺术家们,精心打造自己的家,这份信任感还有对美的追求,借着房子而流传了下来,时光荏苒,直到现在住进去的人,他们同样有这种对历史的认同、以及与艺术共同生活的愿望,与前人并无不同。

漫步在南锡总是有一种时光穿越的感觉,过去、现在、历史、当下...

“安居”是一个很好的主题,也是一个困难的主题。它牵涉到一个概念,也就是当下的”在”。我们与”当下”的关系总被漠然置之,似乎它并不重要,大多数时候若是一旦想到”时间”,脑中不是浮现”未来”(期待或担心未来如何发生),就是忆起”过去”(感叹好时光不再,或后悔当时犯下的错误),但我们就是很难把这一切联系到”当下”。这种蔑视最终影响到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不只是审美的品味,比如喜欢住在崭新的楼房还是老建筑?甚至是生命的方方面面,怎么面对此时此刻的”在”?

那些对未知的担心、过去的记忆以及社会大环境所从小灌输的时间观,它们当然都是成长与生活体验的一部分。然而我想,也许”现在”更需要格外的专注与留心,以听见它所吐露的生活的秘密:也就是我们每个人在时空中真正所处的位置、以及本身真正的样貌。

信任、接纳我们本来的样子,观察既有的生活,而不是总想去抓取一段幻想中的生命。因为,生命就是在一刻又一刻之间展开,这是活着的伟大探险。当脑中塞满了那些等在的终点的奖励或危险时,我们就不太能够再去触碰、感受每个瞬间中携带的丰厚以及特殊的品质。一点一滴,可能看起来不是什么太大的损失——然而在整个生命中,失去了一个又一个时刻的结果,就是失去了整个生命。对许多人而言,悲剧并不是我们的生命太短暂了,而是在开始真正地活着之前,我们花了太长的时间。

在南锡,人们对自身抱着信任,对于历史怀着随顺,以一种收纳了全部过去与未来的现在,笃定的生活着,这是文化带给人们的力量与信仰。这使我能看见一个回答的可能性。

怎么面对此时此刻的”在”?我们还能选择在艺术中,与当下安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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