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科学家还是卖爆米花


“德凯”律师事务所的会议室里正进行着最后一轮面试,“德凯”是国内知名的律师事务所,创办时间不久却已是业内翘楚,坐标首都,擅长经济案件,是学经济法出身的年轻人比较倾向的选择。

面试正在进行,会议室里此刻却充斥着异样的沉默,面试官以为她没听清楚,又提高声音把问题重复了一遍:“请问你为什么想当律师,林,臻?”

“因为,看上去有出息。”应聘者淡淡的声音终于打破尴尬的沉默。

“什么?”可能没听过这样的回答,面试官有点怀疑自己听到的。

林臻抬起头,视线却没有聚焦在面试官脸上,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落地窗外高耸的建筑,似乎陷入了沉思。

四年前,林臻刚上大一,寝室四个女生都是经济法专业的,夜谈会一直是女生寝室的保留节目,那天聊完八卦后王蒙蒙突然问了个比较正经的问题:“你们为什么想当律师啊?我是小时候港剧看多了,什么法外风云啊,怒火街头啊看了一堆,觉得当律师惩恶扬善,匡扶正义太帅啦,后来就下定决心一定要当律师。”

“我啊,没你这么多戏,纯粹是觉得当律师赚钱。”肖娟说话一直很直接。

“我爸是我们县法务办的,想把我搞他那工作。”张莉说这话时无所谓的语气倒也符合她平时对一切都无所谓的态度。

“那你这挺好的,毕业后工作都不用愁了。”王蒙蒙接话道。“林臻,那你呢?”

“我,因为看上去有出息吧。”林臻说的倒是大实话,填志愿那天,林臻自己没什么想法,她爸妈都没上过大学,给不了什么建设性的建议,后来去咨询了他们家里最有文化的二叔,二叔说:“填法学吧,学法的以后有出息。”

十七八岁的中国孩子常常把人生的选择权交到父母手上,不是被迫,只是迷茫,习惯被安排的我们常常意识迟缓,还未清醒地认识自己,交给更有经验的大人,是当时能做出的最理性的选择。

带着这份理性,林臻选了法学,谈不上好坏,只是没那么热爱。

在大学完全可以选择两种极端的生活,一种闲的要死,一种忙的要命。前两年,林臻选的第一种,每天和张莉一起上上课追追剧,考前抱抱佛脚,不求高分只求及格的日子过得很清闲,但这种清闲却常常让林臻在夜里萌生出一种不安。

王蒙蒙一直过的第二种,每天图书馆教室寝室三点一线,日子过得比高中还规律,各种证都要考到手,什么比赛都会去参加。张莉常私下说王蒙蒙活得累,她看着也累。生活方式不同的人总玩不到一块,渐渐的王蒙蒙习惯了独处,林臻她们也习惯了维持表面不交心的和气。

晚上林臻躺床上睡不着刷着微博,热搜上几条鸡汤语一直居高不下。林臻一直不懂为什么现在这么多人喜欢看这种鼓吹努力,鼓吹拼搏的鸡汤文,积极向上自然是无可厚非的,但生活方式不应该是鼓吹的。

林臻曾经问过肖娟这个问题,肖娟那时反问她:你知道为什么爱丽丝·门罗的书在日本卖得比中国好吗?

林臻没细想:“因为营销宣传没做好?”

“不是,因为意义解构主义更适合已经进入后现代社会的日本,在中国产生不了共鸣,中国梦时期,有梦才是美德,追求人生意义的建构,鼓吹奋斗是现阶段配套的价值观,所以励志成功学的书在中国卖得好,每个时期都有主流的价值审美罢了,没什么好纠结的。”肖娟谈任何问题都能扯上政治的这种能力常常让林臻目瞪口呆。

“那我一定要高举无梦想的旗帜,过我不主流的小日子。”林臻记得当时自己这样回答。

那天晚上林臻看着王蒙蒙照常看完书,关上台灯,又最后一个上床。没了台灯的光源,寝室陷入一片黑暗,只有林臻手机屏幕发出微弱的光,室友们平静的呼吸声却让林臻心里很乱。

白天她妈妈在电话里说的话在耳边清晰了起来:你以后千万别像你爸一样没出息,没一点上进心,你自己不努力,家里以后帮不了你。这句话她妈妈从小到大说了无数遍,听得多了,林臻心里早就没了感觉。在这个辗转难眠的夜晚却突然有了触动,她突然明白了她清闲背后那份不安来源的复杂性,家庭、社会、环境无形的压力正在潜移默化中一点点地同化着她,她做不了反叛者,只能成为沉默的大多数,那条她赖以安闲生活的“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自我开发”的价值观在这个晚上悄然崩塌了。

从那天起,林臻开始过第二种生活,也许这是消除她心里那份不安的唯一的办法。

大学的后两年林臻很努力,没课的时候就去图书馆,和自习室里那些埋头苦读的人待在一起,让林臻有一种踏实的安全感。

林臻觉得自己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充实到不用想自己到底是因为喜欢才努力,还是因为太努力了不得不喜欢,毕竟自我催眠式的喜欢,才能让一切付出看起来有意义。如果你告诉别人,你拼命追求的东西并不是你喜欢的,是不是太可悲了点。

忙司法考试期间,林臻每天在图书馆待到很晚,五门考试要看近二十本专业书,还有一堆看不完的案例和文书,林臻的脑子里除了考试再也装不下其它,她明白这场考试对她意味着什么,也明白考不过对她意味着什么,那天晚上她是图书馆闭馆前最后一个出来的人,她走在回寝室的路上,发了一条朋友圈:“原来图书馆的闭馆音乐是班得瑞的雪之梦,原来最后一个出图书馆是这样的感觉。”她突然有点想哭。

那天晚上她做了个梦,梦到自己被一股巨大的人流推促着上了一个看不到尽头的跑道,还没看清方向,开跑的信号枪就响了,大家都在跑,观众席的人也在喊:加油,快跑!于是,她也跟着跑,渐渐地习惯了跑这个动作,却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跑,也忘了要跑去哪里。

毕业前,林臻参加了最后一场辩论赛,辩题是:人生的价值在于社会肯定还是自我肯定?

林臻选的辩方是自我肯定。她是一辩,表述观点时她说:我们每个人都在努力成长为别人眼里优秀的样子,我们在社会既定的价值观中亦步亦趋地行走,我们只是平凡的大多数,可胸无大志的我们常被问:“你的梦想是什么?”我们说不出口,于是被责怪,被唾弃,被要求追求人生价值,被要求过一个有意义的人生,人类赋予一切意义,意义本身却没有意义。我们渐渐被同化,在追求社会肯定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陷越深,却渐渐忘了自我肯定才是快乐的源泉。所以我方观点认为,人活百年,不必在别人的眼光里乞讨,自我肯定才是人生最大的价值。

最后那场辩论赛她们赢了,可林臻却输给了自己,对方辩友那句:“自我肯定是快乐的来源,社会肯定却是活下去的必要条件。”冲破了她心底最后一道防线,她不得不承认社会肯定带来的荣誉、物质、财富很俗却很真实,她真切地感受到了理想主义的虚无和现实主义的有力,也终于懂了肖娟说的“后现代主义不适合现阶段的中国”的含义。

“凯德”事务所的会议室里,面试官已经被这个总是沉默的女孩磨得没了耐心,面试官敲了敲桌面,说:“林小姐,今天的面试就到这吧,录取结果出来了我们会通知你。”

林臻走出了“凯德”的办公楼,商业区的喧嚣将她彻底拉回了现实,她知道自己刚才任性了,那无声的反抗又有什么意义呢,推翻重来需要勇气和资本,平凡的她正巧这两样都没有,林臻觉得自己可笑。她拿出手机,点开招聘网,将自己的简历发给了另一家律师事务所,她还是成了那个在既定价值观里亦步亦趋前行的人。

刺眼的阳光在玻璃大厦的折射下愈加炙热,楼内的人不愿出来,楼外的人也想进去。

路上一个大人牵着两个孩子,大人问孩子:“你们长大了想做什么呀?”

说想当科学家的孩子被夸了,

说想卖爆米花的孩子被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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