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阴乳腺癌术后,我妈的快乐生活

我从城市回到小镇生活已经两年有余,发现在小镇中最忙碌的是中年妇女们。

我妈是小镇妇女的典型代表。

她像一颗大树一样扎根在这个有些落后的川西南小镇,她和小镇上的其他妇女一样,努力地追求着更好的生活,为了丈夫、儿女、父母奉献了自己的青春岁月。但为此她并不快乐,对生活中的一切都充满了怨恨,她时常抱怨着自己的童年没有父母的关爱,抱怨丈夫不够关心自己,抱怨孩子不理解自己的苦心,抱怨兄弟姐妹不体谅自己等等。

两年前,也就是我回家生活的两个月后,一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带着孩子过去吃饭,她刚刚做完卫生从楼上走下来。

像平常闲聊一样她说起昨天晚上洗澡时发现左胸有一个小包块,黄豆那么大。

大学时我读的是护理专业,毕业之后在临床干了6年护士,医学基础还算扎实,考虑她的年龄和性格以及长期睡眠较差的状况,我心一沉,但表面上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最近去医院检查一下。两三天后不见动静,我实在不太放心便又一次催促,定好第二天全家一起去了县医院做乳腺B超,结果显示有0.3*0.3cm的四类包块,医生看完结果说是多半是良性的,再观察观察。我却始终不放心,要求手术,一个小手术而已。如果是良性当天都能出院,如果是恶性早期治疗效果也更好,医生自然是欢迎我们手术的,于是立刻办理住院手术,并安排第二天手术。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术中活检浸润性乳腺癌,在后来的免疫组化检验中还是三阴乳腺癌。我爸顿时慌了,带着哭腔给我打了电话,在医院摸爬滚打6年也不是白干的,我没有太震惊,很冷静的告诉我爸,马上出院回家,去成都大医院继续治疗。

从发现癌症到治疗结束长达一年的时间,对他们来说都能算是人生的至暗时刻,这其中不包括我,因为我太知道在这不幸中隐藏着多大的幸运,我相信一切都会过去,而且一定会越来越好。

如今雨过天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比以前更好了。

早上七点左右她会准时起床,用豆浆机打一碗“杂粮米糊”,这是她认为最营养最健康最养生的早餐,没有之一,原因是这碗杂粮米糊有多达是一种食材,大米、糯米、玉米、糙米……但凡市场和超市卖的五谷杂粮全都包含其中,甚至还有薏仁、大枣、葡萄干、枸杞、茯苓等。

随后她会收拾屋子,精心照料阳台上那几盆花草,最近正是兰花开花的季节,那一盆盆竞相绽放的兰花成了她另一件骄傲的事情,那些兰花算是我外公的遗物之一,虽然说起外公,我妈心中有很多的不平,这话以后再说,可眼前只看着这些长势喜人的兰花,心情倒是肉眼可见的愉悦。

我妈有四个姐妹两个兄弟,而最小的妹妹也就是我的小姨,就住在我家隔壁,虽然她有十多年的乳腺癌病史,但是丝毫不影响她无忧无虑的生活,只要她一开口笑,就算隔着两条街也是能听见的。

小镇虽小却有两个市场、三个中型超市,每逢双号两个市场会有上百位地道农民带着自家的菜到市场上摆摊。我妈和小姨早上九点半到十点会准时出门,一人拉着一辆买菜车,步行500米的样子去到菜市场,农民卖的都是当季节的蔬菜,一般价格在5毛钱——3块钱一斤浮动,看着塑料布上新鲜的蔬菜,以及农民脸上深深的褶子,长满老茧的沾满泥土的双手,我便不忍心去讲价,看到想吃的菜随手拿起一定的份量给了钱便拿走。

与我速战速决式买菜不同,我妈和小姨逛市场是相当费时间的,从出门到回家没有两个小时是回不来的,这是我爸的原话。有时候我空闲会和她们一起买菜,我妈在小镇住了几十年,隔天就能见到的市场,认识市场上大多数小贩和卖菜的农民,什么菜好、什么菜便宜、什么肉好、谁家的肉好她都了然于胸,所以她和小姨一起买菜耗时肯定不是将时间花费在买这件事情上。

虽然住的很近但两人除了买菜好像很难有时间聚在一起,和我妈一样,小姨早上要忙着收拾屋子、喂鸡、洗衣服等杂事,下午吃完饭她便要到麻将馆“上班”。因此她们总是抓紧买菜时的每分每秒互换信息,聊家长里短,相互倾诉,从家庭琐事到街头巷尾的八卦到子女问题、住在养老院的老母亲的近况等等。

当然说回买菜,在她们的概念跟我全然不同。和我追求品质不同,她们更看中价格,便宜是必须的,其次才是菜的品质。

刚回来的时候我通常为了能和她们有更多共同的话题,会假装惊讶于她们买菜为何总是比我便宜,但是我的这种行为并没有我赢得更多的话题,反而凸显了我的“傻”,虽然大多数时候价格浮动不超过1块钱,折合到每斤也就三五毛钱的差距,但是在她们口中多给了那几块钱或者几毛钱的我就是大傻子,甚至由此定义我不会生活是真傻。对此我一向保持沉默,并且从此以后再也不自取其辱。

说她是当代祥林嫂也不为过,一辈子没有怎么出国门,年轻的时候跟着我爸跑客运汽车,时常去成都,后来客运车卖了她便再也没有出过门,出省也是我妹生孩子的时候去过北京几次,没有见识过广阔的天地,于是只能纠结于自己经历的那些事情,对于我们在外面的生活也只能依靠电视剧进行猜想,然后根据一些事实片段进行脑补。这个时候但凡我多说一句我妈肯定会开始没完没了的将她们小时候没吃的,刚刚成家时我爸经济的窘迫,为了供养我们上学她是如何累死累活地种地、忙生意等等忆苦思甜的往事一一抖落出来。

不过自从她患上乳腺癌,她口中除了忆苦思甜那些故事,又多了一条手术化疗的痛苦经历,她很喜欢将这段往事讲给别人听。因为她发现及时,很早期的时候便做了手术随后又做了4个疗程全身化疗,整个治疗很是成功,算是不幸中的幸运者。刚刚完成治疗的那段时间,无论之前在聊什么话题,只要有人说我最近睡眠不太好,她立刻会抓紧机会说我也是一直睡眠不好,然后就倒霉催的生了这病……;或者有人抱怨孩子三十了还不着急找女朋友之类,她立刻就接上,管得她们的,还是要过好自己,我以前也是管这管那,累死累活,最后得了病如何如何,最后她都会用“现在我就是啥也不管,把自己过好就行了,啥也不操心了”来结束整段对话,还要配上一个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表情。

作为家里专职采购员,买菜这件事最大限度的满足了女人购买的欲望,而把钱用在买吃的上,她又觉得物超所值,加上无敌的砍价和几十年买菜的经验,买菜在一定程度上成就了我妈,也成就了家里的冰箱——无论是多大的冰箱,都会被塞得满满当当的。

我爸在我妈生病之后全盘接手了家里家外的所有事务,包括煮饭洗碗喂鸡等,中午吃过饭,我妈会选择小憩一会儿,睡半个小时,然后起来抄写心经。

说道抄写心经也有个小故事,刚刚治疗结束她的心态还没有调整过来,加上一直睡眠不好总觉得癌症是绝症,总觉得自己就快死了,成天胡思乱想,四处打听偏方。

成都找专家、去了北京依旧找专家看,都说她的乳腺癌没什么问题,可心病难祛,去年夏天我爸从老家听说有一个人,他们那个组织专门治疗像妈妈这类人,这个组织叫三赎基督,每天跪在床边对着北方念“阿弥陀佛”,醒来之后要念“阿弥陀佛”,睡觉之前也要念“阿弥陀佛”一天三次,不用吃药不用打针病就会好,而且不用交钱,只是需要做“好事”,就是把这个方法告诉更多的人。然后说很多人因为这样做很多年都没有治好的顽疾都好了。

我作为科班出身护理人员,还曾经在临床工作过9年的护士,虽然不懂基督教也不懂佛教,但是基督教念“阿弥陀佛”这种荒诞的台词我还是能够分辨的。那是八月的一个中午,我妈非常正式的把我叫过去吃饭,我见到了那位“传道者”,我妈希望我也已虔诚的信教者的姿态去欢迎她,对此我十分不屑,态度极其恶劣,没有丝毫恭敬之色,是个人都看得出我的态度,那顿饭被我彻底搅黄了。他们走了之后我从网上搜出“三赎基督”的相关信息交给我爸,他和我妈吓出一身冷汗。生病前我妈便信神信佛,为了满足她这一层心理需求,我便提议让她抄经,每月初一十五便给菩萨烧过去,以表虔诚之心。

抄完经也差不多两点多,通常有人会准时前来邀约她一同去晒太阳打牌,一向奉行娱乐为先的中年妇女群是绝对不会打钱的。其实曾经她们也打钱,打麻将打一元,经常因为某一个人输了二三十元钱而让牌局不欢散,甚至让她们几十年的塑料友谊瞬间坍塌,从那以后她们打牌再也不和钱扯上关系,纯属娱乐。

通常打牌打四点,太阳逐渐西下,她们会果断收场,到小镇周边的乡村散步,活动活动筋骨,呼吸呼吸偶尔和着猪屎鸭屎味儿的新鲜空气,绕着小镇周围的山破走一圈,沿路还会在上坡上采一些“听说很好的草药”,也会从大家口中听说一些“很好的偏方”,然后回家实践,大多数时候都会被我和我爸爸批斗一番,最后放弃。绕着小镇转一圈路程一般都在五公里左右,按照她们的速度历时一个左右回到家,正好吃晚饭。虽然她们的平均年龄在六十岁左右但是请各位千万不要低估她们的速度,我敢说没几个年轻人能跟上她们的步伐,反正我不行。

晚餐,他们吃得一般都很清淡,说是上了年级晚上吃太多太好消化不了,影响晚上睡眠,所以通常他们在晚上吃面,偶尔吃一顿菜稀饭,也只是清炒一个素菜。简单的晚餐过后,夜间养生正式开始,我爸相对比较懒散通常会打开电视刷剧,或者和三五邻居出门散步,而我妈会回到房间准备七点多开始跟着我妹上课的直播视频进行瑜伽练习。

练瑜伽也是生病之后的事情,以前都是和小姨一起跳广场舞,乳腺癌让她整个左边乳房被全部切除,为了保险还做了腋窝淋巴结清扫,术后积液一直存在来大半年时间,加上瘢痕挛缩,左侧肢体疼痛等锻炼必须进行,但是化疗药物的使用加重了钙的流失,导致原本的退行性膝关节炎更加严重,跳广场舞项目被全家否决。治疗结束后,我妹接她去北京散心,从那开始接触瑜伽,并才开始练习瑜伽,这一练就上瘾了,不仅在家专门布置了一间瑜伽练习室,更是一度将大部分空余时间都花费在瑜伽练习上。我爸还为此和她大吵过一架,理由是她练瑜伽忽视了我爸,让他感情受伤。

上完课九点,我爸已经烧好一大锅洗脚水等着她,舒舒服服泡完脚一天的生活也算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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