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鸭和李山大

我在菜市场看到一只鸭,他在众多家禽里面张大嘴巴长久地望着我,目光呆滞,神情忧伤。








01


好想去死啊。


李山大蜷坐在我对面的椅子里,半边侧脸埋在手掌中,像一棵长久缺水后即将枯萎的干涸植物,整个人散发着颓废,干瘪,死气沉沉的灰暗气息。


他不止一次这样说了,可是一直也没有真的去死。


我也从来懒得问他为什么想到要去死。


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能让你产生这念头的理由实在太多了。比如每天像行尸走肉一般工作最后拿到手的低薪水和不断攀升的房价,正要在斑马线上抬脚时马路对面突然亮起的红灯,在蜘蛛网一样密布的需要费心经营人际关系里对别人的费力假笑,或者是从难吃又巨贵的外卖盒里挑出来的半只烧熟的虫子,在灰蒙蒙的雨天一脚踩上满是污水的地砖……


生活如同一块坚硬锋利又无情的石头,从头到脚,从外到内,全部都狠狠蹂躏一番,敏感的人就变成一滩稀烂的肉泥,他们被折磨的不堪忍受,于是想要和这无趣的世界告别。


也许我们每个人都有过这样的念头,可是死和生一样,不是那么容易就让你拥有选择的权利。


李山大快受不了,可他也只是一直说自己想去死,谁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想去死呢?


他是很好看的男孩子,眉骨高耸,眼如星辰,鼻梁挺拔,肤色白皙。可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面,像一片波光粼粼的湖水,盛满了令人心惊的忧郁。


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他,那时候还是河城的盛夏。


我们几个男人光着膀子在一座已经废弃的小学操场打球,旁边是茂盛环绕的齐腰青草,有飞蛾和不知名的虫子扑着翅膀在低空里不停地盘旋,太阳已经往远山背后落下去,傍晚炎热的暑气还没有完全褪尽,从皮肤冒出的热汗黏糊糊地发痒,但是这一点也不影响几个中年男人凑在一起打球的乐趣。我们都沉默着并不讲话,只是偶尔朝对方爆几句粗口,然后运球,传球,快速地投篮,偶尔抬起手臂去擦额前的汗水。篮球筐的绿色油漆已经斑驳龟裂,铁锈像脚底的死皮一般翘起,球大力地砸过去就如雪花一般纷纷掉落,好奇地伸手接了,凑到鼻子面前闻一闻,嗅到一股淡淡铁腥的气味。


我把手在短裤上面使劲地揩了揩,扭头看到李山大。


他站在一大丛青草后面,神情有些慌张,还带点犹豫。


我们几个停下动作,扭过身,全部都把目光往他的脸上投射过去。


“我可以加入吗?”他眨了一下眼睛问,随即就开始抬手脱自己那件黄色的短袖。


我和队友都惊呆住了,还没有人来得及回复他,突然出现的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孩子,已经光着自己白净消廋的上半身,静静地望着我们这群挺着大肚腩和一身肥肉的男人。


他的头发有点乱,眼睛却如林中的小鹿般,清澈,毫无杂念。


最后他参加进来,像一头麋鹿混入进一群丑陋庞大的河马群之中,却意料之外灵活地如一条在水中摆着尾巴游曳的鱼。


我们有些挫败,灰头土脸地借口天色已暗草草地结束了这场篮球游戏。


李山大至今都不知道的是,一群男人为何要开着车到这荒郊野岭的郊外,光着膀子沉默地打球。


他不懂。


中年男人的油腻,是我们自惭形愧的原因,因此不愿意和那些身材健硕体型匀称的年轻人们一起比个输赢。可是那天他来了,打破了我们长久以来建立的规则,我们天真地想要和他一样的动作帅气,姿势潇洒,再来一个精准的投篮……最后却败的一塌涂地。


李山大毫不知觉,走的时候还笑嘻嘻地对我们挥手,洁白的牙齿差点晃花了我们疲惫又无奈的眼睛。


后来那个废弃的操场,我们几个油腻的中年男人再也没有回去过。


倒是李山大,却奇怪地和我成了好朋友。


那时候,灰暗的天空下,他像一棵生气勃勃的热带植物,站在我面前,浑身都冒着袅袅的热气,笑容灿烂,活力四射。


但是现在呢,他就像一块已经烂掉的破抹布,瘫在面前那把黑色的椅子里,拿求死般的目光哀怨地看我。


“你有没有过一种感觉,好像我们所有人这一生都身不由己。”他说。


四目相接,我张了张嘴吧,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又快速地把目光从他那张好看的脸上移开,去看窗外一大片被玻璃切割成无数格的灰色天空。


又过了很多天以后,李山大消失了。


他再也没有半夜时突然打来发泄牢骚的电话,也没有坐在对面那张黑色椅子里面颓废地说想去死,qq头像变成不再闪动的灰色,微信消息没有任何回复,手机永远关机。


我去找他,穿过河城大半个街区,他的家在最安静最昂贵的富人小区,那里的大门金碧辉煌,连在门口站岗的保安都干净帅气,他戴着白手套像一棵树一样笔直地挺腰我向敬礼,这让我有些惊慌。


最后让我更加惊慌的是,李山大真的消失了。


他那带着眼镜文质彬彬的商人父亲歪陷在沙发里,脸上笼罩了一片消散不去的乌云,皱眉不语。优雅的母亲抱着自己细瘦的臂膀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眼中带泪地一直望向远方的某处。


他们说,李山大那天早上出门前,居然说自己要去菜市场买菜。


他洗了澡,自己打理了柔软的卷发,少见地穿上很久之前定制的黑色西装,弯腰在门前换鞋。


“我走了。”他低着头,对身后的母亲说。


此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02


沉默压抑的氛围里,我看着这对李山大无数次吐槽过的貌合神离的父母,一时也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们。


“我父亲他居然出轨了!”那天刚睡眼惺忪地打开门,他就手搭在门框上面,睁大惊恐的眼睛盯住我,一只脚还没迈进屋内,就这样大声的带着不可置信地语气喊道。


我赶紧把他拖进来,立马关住门转身骂他,你疯了啊!一大清早的,你想让这栋楼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你那有钱又有名的父亲出轨了吗?


他终于安静下来,可是接下来的一句话,差点没让我喷出一口血来。


“他出轨的是男人。”李山大的眼睛低垂下去,黑色卷翘的睫毛在我眼前颤抖着,声音弱弱地说,听起来无助又绝望。


我一下子彻底惊醒。


这比数月之前他在微信上面说父母关系不合并没有表面上那般恩爱要吓人得多,也比他父亲出轨女人要恐怖的多。


他父亲如果真的喜欢男人,这哪里是出轨啊,明明是令人唾弃和憎恶的形婚。


“我无意之中看到了他在XX软件上面的约p,全都是年轻又好看的男孩子,大部分都还是大学生,”李山大在沙发里面躺下去,拿胳膊挡住自己的眼睛,歪着脑袋,语气愤恨,“简直无法相信,太恶心了!他怎么会喜欢男人!”


“那他为什么还要和母亲结婚?这些年他到底上了多少个男孩,天啊,我母亲实在太可怜了……”


最后他不说了,睁眼望着天花板,长久地沉默着。


也就是从那之后,他开始提出自己好想去死。


我笨拙地组织语言试图安慰他,“毕竟他是你的父亲……”


“你父亲是基佬吗?”他快速地打断我,“他形婚吗?”


我张着嘴巴望他,一时语塞,无法作答。


双亲在我幼年的时候因为一场车祸去世了,只留给我一笔丰厚的家产,和一个脾气古怪的外公。外公去年圣诞节的时候也在国外去世了,他从来都不喜欢我,因为他觉得要不是当年因为我要在瓢泼着大雨的半夜吃蛋糕,父母也不会在湿滑的十字路口撞上迎面而来司机疲劳驾驶的大货车,当场双双殒命。


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就算是我父亲是基佬也没有关系,相反,我会开心的要死。只要他在,我才能有机会喊出“爸爸””这两个字。


“叔叔阿姨,你们不要难过,山大他肯定还会回来的。”我在李山大的爸爸对面心虚地开口,有点自欺欺人地说。


最后我又看了一眼李山大尚在的父母,起身礼貌告辞。


李山大会回来吗?


我并不知道。


他的名字被列入公安失踪人口系统里,但是在十几亿人口里面找出一个决心要消失在这世界上的人,何其困难。即使能够找到,也需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于是,好几个月又过去了。


但是他仍旧杳无音讯。


我有很大的预感——李山大已经不在人世。


最后的事情也印证了这一强烈的预感,但结果却出乎我的意料,荒缪至极。


他确是不再作为一个普通的人类生存于世,而是被人类残忍杀死用各种方法烹饪后一口口吞入腹中的家禽。


——他变成一只脏乱腥臭血肉飞溅的菜市场里和其他鸡鸭一起捆住双腿随时可能被宰杀的鸭。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03


傍晚,发烧后一整天都水米未进的我吃了退烧药后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因为要为健康着想的缘故,外卖和楼下的快餐不在果腹的考虑之列,于是突发奇想地想要自己做饭,但是打开冰箱,里面只有过期的速冻水饺,和一只孤零零的鸡蛋,我们互相对望了几眼,冰箱门又被漠然地关上。迫不得已的我,只好换鞋下楼买菜。在扶着冰冷的墙壁弯腰脱鞋的时候,我脑子里面突然冒出了一个问题:那天早上李山大为什么说自己要去菜市场买菜呢?


难道他要去菜市场了结余生?我换好鞋,为自己一瞬间这个可笑又荒唐的想法摇了摇头。


然后我就看到了那只鸭。


热闹非凡的菜市场的地上到处都流淌着猩红的血水,各种动物从水里捞起来后被按到水淋淋的木板上面用锋利还带着新鲜血迹的大刀砍杀,噗嗤噗嗤几下就变成血肉模糊的尸块,刽子手们放下刀,手脚麻利地把它们塞入黑色的塑料袋,递到客户的面前。那些动物温热残缺的身体还冒着腥气,但是再也无法扭动逃脱。我在迎面而来的各种味道里,一眼就看到了李山大。


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就是他。


因为他此刻是一只鸭,从我走进这个动物的屠宰场的时候,他就扭着狭长柔软覆满白色毛发的脖子长久地凝望我,直到我们四目相接。


一开始我很奇怪,这只鸭看起来与众不同,在众多得知自己死期后垂头闭眼放弃挣扎后萎靡不堪的家禽里面,它抬头,张大嘴巴一动不动地看着我,目光呆滞,神情忧伤。


虽然那是一对鸭子的眼睛,和人类的眼睛差别很大,但是从里面流露出来的令人心惊的忧郁和悲伤,还是一下子就让我想到消失已久的李山大。


我有些犹豫地迈着虚弱的脚步走过去,然后在这只鸭子面前站定,最后慢慢蹲下来,我们终于安静地沉默对视。


它的目光平静如一滩死水,微风起过也不掀起丝毫的波澜。


我甚至开始怀疑起自己,因为发烧,迷迷糊糊的我把一只鸭当作了李山大,我摇摇头,打算起身离开。


就在我膝盖用力准备站起来的时候,这只鸭突然低头,从腹部伸出宽大又布满污迹的翅膀动作缓慢地遮住了自己的眼睛。


我一下子呆住,几乎要惊吓地跌坐在血水横流的地上。


这个动作我再熟悉不过了!


从前无数次李山大去找我,都要在门外先抬起胳膊遮住眼睛,询问我不是光溜溜地给他开门以后才肯透过指缝确认看到我衣着完整才放下手臂。这是起源于他第一次不打招呼地登门拜访,那时候我刚洗完澡,连浴巾都没有来得及裹就跑去给他开门,让他误以为我是一个变态的暴露狂。


我像被定住了一样,一盆冷水从天而降,毫毛竖立,寒意凛然。这只鸭,他在透过翅膀之间宽大的缝隙,眯着眼睛看我。


巨大的震惊,不解,疑惑,怜惜……让我鼻子一酸,立马就要哭出来。


我手脚颤抖的快速起身,从口袋里面掏出钱包,语气急切地问摊主鸭子怎么卖,我要买它——我泪光闪闪地指向李山大。


摊主目光惊恐地看我,一个体型魁梧满脸络腮胡须还扎着一根小辫的大汉居然满眼含泪地要买一只普通的鸭子,周围好几个人都把目光移射到我脸上来。最后摊主接过我递过去的钞票,他麻利地解开李山大脚上的绳索准备要宰杀,我立即拦住他,从他手里把鸭动作轻柔地抱到怀里,就如同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


我不顾众人惊异的目光和窃窃的私语,怀抱着不知为何变成一只鸭子的李山大,挤出围观的人群慢慢转身走出这座屠宰场。


已经变成一只鸭的李山大此时正仰着脖子看我,眼睛仍旧呆滞无神,但是有两行热泪,正缓缓从里面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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