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场 四、虾的风波

何为到二连蹲点,只带了作训参谋廖若星。快到二连连部时,何为让司机将背包送到连部,和廖若星沿着一条小路走向六号哨所。六号哨所位于松江岛东南部,哨位就在一块突兀于海上的嶙峋礁石上。

初秋的阳光下,碧蓝的海水拍打着礁石。柔软的沙滩边,挺拔的马尾松守护着海岸线。五颜六色的三角梅绽放着青春的活力,长满勾剌的龙舌兰展现出顽强的生命。眼前的一切,何为太熟悉了。这些马尾松、三角梅、龙舌兰就是他和一茬又一茬的干部战士亲手种的,海岛特有的松、梅、兰和海防官兵一起成长,目睹了一幕幕平凡而壮丽的画卷。不禁回想起当排长时带着战士潜伏在沙滩上的经历。

大嶝岛与台军驻守的大小金门岛屿只有一水之隔,天气睛朗的下午,站在哨位上,可以清晰地看到台军士兵也同样持枪站在哨位上,山头上飘动着“青天白日”旗,不远处的闽南古民居错落有致,但鲜见村民劳作的身影。

六十年代的台湾海峡,海水、沙滩、马尾松、三角梅,一派安宁祥和的背后是双方的剑拨怒张,两军的侦察分队时不时会到对方的领地骚扰一番。当年华东一级侦察英雄纪瑞宣多次前往抓舌头(把敌军官兵抓到后,从其口中套出情报,军语称抓舌头),搞得台军的神经都崩得紧紧的。为了报复,台军在1966年组织了一个较大规模的小分队到我曾经驻守过的哨所袭扰,在与哨所仅一尺之遥之际,被哨兵发现,我连官兵及时组织了反击。台军感到战机消逝,只好下命撤退,无功而返。因为此战,连长作为英模晋京参加国庆观礼,受到了中央军委首长的接见。

台军空手而归,是不会善罢甘休的。为了防范台军的再次小股袭扰,团首长在前沿哨所与哨所之间部署了多处潜伏哨。明哨的位置台军一清二楚,把安全寄托在一两个哨兵身上显然不是明智的举动,在敌对的环境中,小心谨慎总是不会错的。潜伏哨是不定期派出的,由于小岛的潮差很大,潜伏哨一般安排在平潮前的两至三小时。哨位也是经常变换的,使台军的侦察分队根本摸不着头脑。

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我带着战士小王,背上冲锋枪、信号枪和望远镜,腰间系着三个各装满三十发子弹的弹夹,四枚手榴弹,从哨所悄悄地潜行到三百米的树林中。当年的小岛沿着海岸边种了很多木麻黄,当地俗称“马尾松”。间隙处从小鸟的粪便和海风送来的相思树的种子已经长成了灌木丛。树丛的前方,历代战士种的龙舌兰,伸出长满勾剌的身躯护卫着生于斯长于斯的土地。马尾松、相思树、龙舌兰和我们身上的绿军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夜色中成了一整块半绿半黑的调色板,在没有夜视仪的年代根本不见踪影。

穿着厚重的冬装,再披上棉大衣,还是无法抵挡像刀锋一样的冬夜海风的侵袭。在冰冷的沙地上,一趴就是两三个小时,不敢弄出稍许的动静。奇怪的是,在如此寒冷的深夜,却是海岛特产的花蚊子最活跃的时光。尽管我们把身子护的严严实实,花蚊子还是凭借着它那超强的本能钻进来,留下一个个小红包,带着胜利般嘲讽式的“嗡嗡”笑声扬长而去。难耐的疼痒把我们从一次次短暂的瞌睡中吵醒,不知道,是应该痛恨还是感谢这些陪伴我们度过一个个风夜的伙伴。

潜伏哨已成为历史,不知道历史会不会记住它。



一声响亮的“首长好!”,将何为从难忘的记忆中拉回现实。

刘杰,没错,是他。接兵回来后,何为到军区陆军学院战役研究班学习半年。没想到在自己战斗过的地方碰到这位被他一眼相中的小老乡。小伙子几个月没见,越发地精神。轮廓分明的脸庞,黝黑透亮的肤色,告诉何为自己的眼光是多么的敏锐,一块好钢。

“小鬼,想家吗?”何为记起了送别时一幕。

“报告首长,想,不想。”刘杰有点不知所措。

“小鬼,想家没什么不好意思。你今天在这里站岗,不就是为了千万个家过上安宁幸福的生活。”

“是。”刘杰挺起胸膛有力地回答。

望着团长渐渐消失的背影,刘杰的眼前幻化出太婆、父亲、母亲、姐姐的影子,鼻子抽搐了一下,赶紧扭过头。

何为从哨位下来时,连长董成跃和指导员顾家豪正匆匆跑步过来。

“团长。”董成跃和指导员顾家豪一齐向何为敬礼。

“你们该干啥就干啥,不要陪我。”七十年代,军队还保持着战争时期的一些好传统,上下级之间没有现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

“团长,我们向你汇报一下连队的情况。”

“这是我的老连队,我比你们熟。”何为到连队蹲点从来不听汇报,他喜欢通过自己的观察掌握第一手的材料,这种原汁原味没有经过加工的材料更对自己的味口。就像在老渔民家里,刚打捞上的沙虾、螃蟹用清水烫熟后吃起来特别鲜美。许多年以后,离休的何为还经常来到松江岛的海边,和老渔民边喝啤酒边品尝原汁原味的海鲜。

董成跃只是报到时和何为匆匆见过一面,对何为并不知根知底。在军区大院时,上下等级是很分明的。作为一连之长,团长来蹲点可不敢马虎。董成跃悄悄地向四排长耳语了几句。

二连是守备连,全连五个排有四个排分别驻守在与金门对峙海边的四个哨所,连部和步兵排在距离四个哨所约一公里的无名高地上,形成一个半弧形的防御体系。由于距离较远,每个哨所都有自己独立的食堂。

何为走进饭堂时,先期进来的战士们齐刷刷地站起来。何为入座后,战士们又齐刷刷地坐下来,没有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饭桌上饭已盛好,五道菜将小小的方桌挤得满满当当。一盘红烧肉,一盘豆腐,一盘空心菜,还有一盘西红柿炒蛋,一盘红通通的沙虾。看到多出的两道菜,何为脸上掠过一丝不快。拿起饭碗,就着红烧肉、豆腐、空心菜三下五除二,就放下筷子,离开饭桌。西红柿炒蛋、红通通的沙虾原封不动地摆在桌上。董成跃脸刷的一下子红了,赶紧跟上何为。

其实,何为今天已经给董成跃很大面子了。如果换了别人,何为肯定会拂袖而去,让你当场下不了台。

何为在军区陆军学院学习时,专程去看过老首长刘副司令员。在闲谈中,刘副司令员问起董成跃的情况,引起何为的注意。事后,何为才知道刘小枫对董成跃情有独钟。

董成跃根本不知道何为和刘副司令员的关系,更没有想到何为知道他和刘小枫之间情感纠葛。他很后悔,虽然何为没有当场使他难堪,但董成跃孤傲的心已经受到了沉重的打击。他有点手无足措,不知道该怎样挽回自己在何为心目中的印象。

董成跃留给何为的第一印象确实不是很好,细长的身材,白皙的皮肤,与军人的标准相差甚远。加上与刘副司令员的千金的那一层朦胧的关系,让何为联想到军中的那些公子哥们。要么靠老爸,要么靠岳父,没有骨气。

廖若星看到鲜美透红的沙虾,早就唾涎三尺。何为没动他当然不好动。现在何为走了,董成跃和顾家豪也跟去了,他就是老大了。这么好的东西,不吃进肚子那是暴殄天物。团长当着战士的面吃虾,那是侵占战士利益。我一个小副连参谋吃虾,那是与战士同甘共苦。他把几个老兵招过来,说“看好了,吃虾的艺术。”他用手拈起一只沙虾,将虾头放在嘴边,轻轻吸一口。然后沿着虾肚细细地剥开壳,用食指和拇指将虾肉用力一拨,沾上一点醋,再送入口,慢慢咀嚼,味道好极了,随手将完整的虾壳再放回盘中。不一会功夫,大半盘沙虾就被他艺术般地扫荡干净,一只只完整的虾壳又整整齐齐摆回盘中,把几个老兵看得目瞪口呆。“你们好好享用吧。”廖若星取出手帕很艺术地抹了一下嘴,找董成跃去了。

每次下连蹲点,何为都带着廖若星。时间长了,廖若星对何为的脾气、爱好摸得一清二楚。只怪董成跃自作聪明,不事先向号称小诸葛的上海同学打听,让他吃吃苦头。这小子太狂了,样样都冒尖,把别人压的都喘不过气来。如果不是老乡、同学,廖若星幸灾乐祸都来不及呢?还会去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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