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女书记 连载二

魏兰军被临时安排在李婶家里吃住。

李婶家男人常年在外打工,两孩子都在省城念大学,家里留着李婶和七十几的公婆。院里有三间砖窑,李婶家住两间有过道的房,公婆住靠东那间。婆婆常年有病在家,平时公公帮李婶打理着塬后几亩核桃树和沟坝子上的二亩粮地,地里种些谷子、玉米、山药蛋等以赀家用。钱的来路少,伸手要的人又多,日子就过成了年景。尤其是这两年,核桃地没有了收入,靠男人一个人打工,均两个娃上大学和家里的开销,一家人过活的如一盏小油灯照明似的惨淡。

好在李婶人开朗,话也多,烦心愁呕的事也就淡了下去。有了魏兰军作伴,她总有说不完的话,什么东家男人懒散,西家寡妇没粮,张家挣了大钱,王家得了大病之类,李婶如数家珍一般。没两天,俩人就熟的像油秃子滚在蜂蜜上。

李婶家的炕有点烫。入夜,李婶已昏昏睡去,野外的鹁鸪声、杜鹃声村里的狗吠声、院里的虫鸣声一齐传入耳中,魏兰军在炕上来回滚动着热热的身子,难以入眠。及至半夜,呱呱呱又传来了猫头鹰的叫声,她就惊恐了起来,慌着把李婶推醒。李婶说,村周围的林子大,什么鸟都有。只有鸟怕人,没听过人怕鸟的。说完又昏昏睡去。她只好用被子捂住耳朵,逼着自己入睡。

李婶家靠院墙长棵桶口粗的剌槐,天刚透亮,麻雀、野鹊子就赶集似地飞到树上唧唧喳喳了起来。隔壁张五蛋家的狗听到叫声,就立刻奔跑出来,示着威,朝树上的鸟吠上老半天。每到此时,魏兰军就了无了睡意。

不过,凡事见怪不怪。过了几天,听惯了村里动物叫声的魏兰军就能和李婶一样,在聊天中进入梦乡了。

农家人的日子就如从核桃树叶间洒下来的光亮那样零碎,地里的杂活儿和家里的杂事儿全靠掏着空儿拾掇。

每天早饭过后,李婶就到地里务弄去了。魏兰军则带个笔记本出来,走到村巷里,看那家有人,那家人还没回。有人时便走了进去坐下来,说着话,唠起了家常。村里没人时,她就跑到地头,帮人家干些简单的农活儿,边干边聊了起来。抽着空她就在本子上写着,诸如几口人、几亩地,一年的收入支出、有什么困难等等,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村里人吃饭时爱聚在一起,人们听说县里派来的第一书记是个光眉俊眼的女娃子,每到饭时就三三两两端着碗,聚到李婶家的垴畔上唠嗑儿看热闹。

有个叫六六的小伙子,合着几个年轻后生专爱打诨,看到魏兰军走出院子,便用刚吃过饭的筷子敲着碗边唱了起来: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行哟,往前行——莫回呀——头…”

直唱的魏兰军脸红脖粗,凌乱了脚步,然后大伙哈哈大笑起来。这时李婶便走出来朝着垴畔的人嗔骂起来:

“狼不丢的小子们,挨刀子的,起什么哄?想娶媳妇回家问你爹你妈要去!”

大家听到骂声,野鸡失了蛋似呱呱呱地笑上一阵,然后一哄而散。

刚开始,魏兰军对这种戏耍方式很不适应,住了几天,觉得羞羞答答躲着总不是个办法,不如干脆当面来个锣对锣鼓对鼓。

次日吃饭,她照常往院子里走,小伙子们又开始唱:

“妹妹你……”

她就站在院子中央,对着垴畔上的人说道:

“小伙子们,你们唱的真不懒,有本事再唱几个好听的让大伙听听。”

她一开口,小伙子们自知让她开口说话的目的已然达到,反倒不好意思再唱了。于是和她搭起了讪,一来二去都成了熟惯人。

以后吃饭的时候,自不用通知,一个个鸭子抢食似的跑到李婶家垴畔,坐在砖花栏上,和她聊起家常琐事、村情民风,她也凑着热闹给大伙说一些特朗普上台要打贸易战之类的国际新闻,习近平的治国理政和国家扶贫政策。

日子不知不觉地过去半个多月。魏兰军从前塬到后塬都走了个遍,家家户户都留下了她的脚印和笑语,村里的情况也让她摸了个底朝天。没人的时候,她总发着呆,思考着村里急需要办的事和长期要做的事,像梳辫子似的一条一条梳理出来,工整地写在本子上。

最后一段她是这么写的:

硬化通村道路、实施人畜提水工程、核桃树品种改造是当前重中之重的三件大事;培养农村养殖、加工等产业、美化亮化村庄、开发乡村旅游要列入议事日程,长抓不懈,久久为功。

她把这些想法和宋金山、郑狗娃说了,他们说水和路都是提了几年还没办了的事,你现在又加了几条,就当是咱们报上面的脱贫计划吧。

她问他们还有什么要补充的,俩人吱吱嗯嗯了半天也不说什么。她有些失望,继而又暗笑起他们的保守来。

其实,是她还不知道,农村干部最反感的就是那些纸纸上的东西。他们认为纸上写的再好,再多,不过是为了应付上面的检查而已,要不还能有什么用呢?所以,他俩压根儿就没把她写的当回事。在他们眼里,机关干部就只会做些写写划划,纸纸杂杂的事,指望这些人给村办一件实事,如同在纸上画个大烧饼一样。

即便她有些与众不同,他俩也对她不敢抱有任何幻想。按照以往经验,他们认为,她下来驻村也不过是为了给自己镀一层金罢了,时间一到,她立马就回了机关升个职啥的。现在要靠她给村里办实事?得了吧!谁信呢!她有没有诚心先不说,就是真有诚心去办,一个刚从学校出来不久,乳毛未褪的小丫头片子,能干什么呢?莫非蚍蜉想撼大树不成?

当然,宋金山和郑狗娃心里这样想,嘴上可并没流露出来。魏兰军见他俩无话,心里有些郁闷,就提议召开全体党员和干部大会,将脱贫计划交大会讨论。

开会,提起了开会,魏兰军就头疼了起来。

前段时间,村里开了两次会。开会时,人来的迟不用说,最后到场的不是缺张就是短李,七齐八不齐的。有的干部和党员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党员外流严重倒还好理解,可村干部不应该呀?她一开始弄不清为什么,后来才知道,农村只有支书和主任属于类似“编内”的干部,上级每月给一定的补助。而那些副支书、副主任、委员啥的,属于“编外”干部,上级是不发工作补助的。这些“编外”干部,村里有集体经济的,还能领到一定数额的工作补贴,可贫困村里集体没有一分收入,拿什么给呢?村里的支书、主任能把村里的财务维持到“零”的水平而不要成为负数,那就算是有能耐的好把式了。

干部没有工作补助,就像马厩上的槽里没有一粒草料,你让马饿着肚子拉犁驾车,赶着它入厩上槽,它自然是一百二十个不乐意。这是一个简单的连傻子都懂的道理。

另一方面,村里的干部和党员也是人,也是贫困地区的农民,他要生存、要养家糊口、要带头致富奔小康。他不能以穷为光荣,不能像战争时期那样饿着肚子干革命、舍了老婆孩子和老人。何况在这物欲横流的时代,一个人如果嘴里只空喊着高大上的口号,兜里没有一文钱,家里穷的叮当响,谁还把你当人看,谁还选你当干部呢?即便你当了干部,一个连自己和小家都养不了的人,那有本事养大家呢?结果自然是人轻言微、地脊草贱,没有人服气你。

想来想去,魏兰军归纳了一个字:穷。

穷让村干部失去了工作的积极性,穷让干部队伍削弱了战斗力。她觉得“编外”干部不来开会,不参与工作,这不是一时半会能解决了的事。

塬上村的支部村委说是两套班子,人统共加起来也不过四五个。支部除支书宋金山、副支书郑狗娃外,还有一个叫杜珍珍的女支部委员。她平时带着两个孩子在镇上念书,开会对她来说就像赶集似的,想来时来来,不想来时就不来了,谁能拿她怎样?把她换成别人,别人还不一定顶得上她。村委班子除主任郑狗娃外,副主任叫付丑小,委员叫郭平则。付丑小是个将近七十岁的小老头,村里人都叫他“老干部”。他从“文革”后期开始就一直在村里当干部,曾担任过村革委副主任、大队副队长,村委副主任、代理主任(仅半月)。休息了几年后,前两年又被村民选为副主任。因为他的“官”一直带个副字,所以他自己也经常把“付丑小”错写为“副丑小”。开会的时候,他口里总叼着一根用核桃树枝制成的旱烟管,吸着土制烟叶子。这种烟叶子劲头大,味儿足,直呛的魏兰军喉咙发痒,眼泪直冒。付丑小最大的优点是没有私心,人也实诚,办起事来不偏三向四。这也是大家老选他当干部的原因。

委员郭平则是个不到四十岁、皮肤漆黑的年轻人,村委换届时他竞选过主任。不过由于他的一惯见钱眼开,村里人对他的印象不怎么好。选主任时选民把票投给了正直善良的郑狗娃。但他的活动能量还算大,逢人便求情说好话。出于同情,大家便给他投了个委员票。另外,他还是个不大不小的商贩子,常开着个轻卡做些贩卖生畜的买卖,平时忙的在村里连面都照不上,村里有事时,他常常是用时不到,到时不用。

人齐与不齐,可该开的会还得照样开。

晚饭过后,魏兰军早早就来到村委,把桌椅板凳摆好,拿着抹布又擦了一遍。下午,宋金山和郑狗娃就在电话上通知了党员和干部今晚八点钟开会。她提前来,是要好好准备准备。她把她拟好的脱贫计划和措施工工整整地抄了几份,等开会时发给大家讨论。她还写了个发言提纲,以防开会时慌不择言,自乱了阵脚。

快九点时分,零零落落来了几个党员干部,魏兰军焦急地看了看表,又看看宋金山和郑狗娃,他俩依旧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正和来的人唠着闲话。魏兰军催了催宋金山,宋金山只好再打电话催没有来的人。过了好一会,能来的人总算来的差不多了,宋金山宣布大会开始。

魏兰军先把手里抄写好的脱贫计划分发下去,正襟危坐在椅子上,面向大家,一脸严肃地念了起来。还没等念完,好多人就听得不耐烦了,张家长李家短地议论了起来。宋金山喊了两次大家安静,可过不了半分钟,又嗡嗡开了。魏兰军只好硬着头皮,在乱哄哄的吵声中念完了稿子。

讨论就更不用说了,奇闻轶事,花边新闻成了大家讨论的主题。魏兰军的脱贫计划,人们连正眼都不看一眼。快散会时,付丑小才把烟锅在桌上磕了磕说道:

“姑娘,你刚才念的这些,大家都没意见,纸上的东西,俺们以前听的多了,可没见过办了几件。你一个女孩家,身单力薄的,来了村应应景,点点卯,回去该干嘛干嘛去吧。你说的修路、引水,办这办那的,都是大人物才能扛动的事,不是你一个小女子能拿得起的。”

“就是,姑娘,你想咋写咋写,能交待了上面就行,我们没意见。”

其他人都附和道。

魏兰军靠着写字桌僵硬地坐着,窑顶上吊着的白炽灯射来刺刺的光。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等到所有人走完,眼泪终于像决了堤的洪水,刷地流了下来。

回到李婶家,魏兰军一声不吭地倦在炕上,脑海里不停地闪现着党员和干部们投来的淡漠、鄙视的目光以及淡漠、鄙视目光背后对女人,对下乡人员根深蒂固的看法和误解。尽管他们的看法和误解不是针对她一个人,但她内心仍陷入了深深的羞愧与不安之中。

是啊,他们凭什么要相信她呢?在未变为现实之前,一切纸上的东西写的再华丽、再漂亮,再具体、再实在,在他们眼里都是一文不值的。他们把嘴巴上说的与现实情况比作天与地,他们对天上遥远的、美丽的东西是不感兴趣的,他们只对地上看得见,摸得着,能站在上面或抱在怀里的东西才怀有虔诚和恭敬。

他们是最直接的现实主义者。

尽管魏兰军从一开始起并没有做错什么,但现实就是这样的打脸。她在羞愧的同时,难免有些无奈和沮丧。

她觉得她就像做着骑土梦,刚出征就被大风车打败了的堂诘诃德。不,自己连堂诘诃德都不如,他还有行动,而自己却仍停留在纸上。

一连三天,除了去李婶家吃饭睡觉,她都把自己关在了村委的办公室。

中秋时分,塬上的田野里添了几重金黄色,核桃树也收敛起了逼人的绿色,暗淡了许多。魏兰军像刚从一场酣睡中醒来似的,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推开门走了出来。外面的空气清爽而自由,阳光从清澄的天空洒了下来,她感到无比的柔和和宽怀。村里已有一些人赶着早,零零星星收起了秋。李婶家后面靠街住的一个叫黑子的中年人,正担着满满两筐橘色大南瓜,一步一步从村委门前走过。魏兰军离远就看到黑子被压的嘶牙裂嘴,扁担都快变成了“O”形。

她立在院里静静地看了好半天,倏地,一只小画眉在不远处落下,机警地寻觅着地上的食物。她想靠近它,可它很快就飞走了。她有些失望,回过头,又看了看村委老气横秋,陈旧破败的五孔窑洞,联想到这几天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想到要做的好多事,好多做法,好多思路,一种负重之感油然而生,肩膀上顿时沉甸甸起来。

她不能再这样和自己纠缠下去了。

她想。

她返回办公室,简单地收拾了一下。当即发动了车子。

风爽爽地吹着,她开了车窗,一路疾驰。回到局里,她直接敲开了赵局长的门。

“兰军,感觉怎么样,还行吗?”

赵局长看到魏兰军进来,开门见山地问道。

“还行吧,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现在没您的支持我可真干不下去了。”

赵局长睁大眼看了看她,问道:

“遇到什么问题和困难了?”

魏兰军把自己这段时间的工作情况简单汇报了一下,又把自己拟好的脱贫计划呈给赵局长,然后鼓起勇气说道:

“局长,我想从小事情做起,局里能不能从经费里挤出点钱来,先改善一下村里的办公条件?”

赵局长若有所思的看着她,半天说道:

“这样吧,你先回村和村干部做一下预算,我随后会专门过去一趟。还有呢?”

“还有就是要尽快给村里解决水和路的问题、落实核桃嫁接的事,您可得多想想办法。”

“好吧,我抽空见见有关部门领导。你以村的名义可以先给他们打个报告。”

赵局长作为驻塬上村扶贫单位负责人,又是魏兰军的直接领导,魏兰军的工作也是他工作的一部分,他当然要支持魏兰军。

回到村,她让宋金山和郑狗娃找内行的人,预算了一下办公室翻新成本。赵局长带着人过来察看了一次,把翻新标准定了,就开了工。

宋金山和郑狗娃虽然对虚工作消极应付,但对务实的事积极性还是蛮高的。当魏兰军和他俩说要翻修村委时,俩人顿时像打了鸡血似的,这可是他们早就想干而不敢干的事。高兴之余,心里随之也嘀咕了起来,这女孩子还真不是个“吃素的”。

凡事开了头,离结果也就不远了。三个人忙前跑后,请泥瓦匠把五间窑洞刮了墙,铺上磁地板,旧木窗全部换成了“气密王”,外墙也用乳白磁片贴了出来,里里外外打扮的通体透亮。赵局长还派人送来一车办公用品,有会议圆桌、写字桌椅、床、电脑,应有尽有。宋金山和郑狗娃看到这些东西如同刚娶了新媳妇儿,咧着嘴好长时间都合不拢。

村里的人抽空也进去瞄上几眼,用手摸摸新式桌椅,四处参观参观,笑着留上一句“鸟枪换大炮了”的话,匆匆干活儿去了。

村里最不方便的是没法洗澡。这让魏兰军憋气的很。乘着回城开会办事的机会她回了两三次家。一进门先痛痛快快地洗上一澡,换上衣服,陪父母说说话,撒撒娇,告诉他们农村的一些新鲜事。

父母看到她天天忙的火烧眉毛似的,本来不乐意她下乡蹲点,可又拗不过她,只好反复叮咛她照顾好自己。

每当返村前,她都要上街逛上一两个商店,不是给张家捎点针线就是给李家捎些花布,碰见好看点的中年人衣服,她就给李婶买件,顺便买些肉、水果等一大堆吃的东西。开车路过药店时还不忘给李婶家婆婆买治孝喘和高血压的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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