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摹(二)

        七月里骄阳似火,《溪山秋色图》已上墙十几日,画心干透,原作本色与神韵显现,临摹最佳时机到来。我摒弃杂念,但也仍然会有走神。父亲这时总适时递过茶饮,偶有交流:吾儿可知为父最怕什么?我不怕死,但怕中风,或老年痴呆,一旦不能自主,人就会活得没有尊严。我知父亲之意是在借自己点醒我,面对移情别恋的男子,我失去了对情绪的把控,已无尊严。而当前,更应舍小方能成就抢救传世之宝命运之大义。

        到我临摹第五幅《秋》时,父亲才点头认可,同意着色渲染。我也渐渐找回天赋,至第四遍渲染时,父亲终于说出“吾儿成矣!”次日正式临摹,我欲取绢临画,父亲却将绢帛罩在画心,对我说:“这回是摹,而不是临。”我不解。父亲将昨日画作与原画对比,说画中远山偏左了至少三毫米。我想反驳,认为真迹不出,谁人知晓。父亲正告:“每一件出馆文物都拍照存档,万一有人追究,我们身败名裂不足惜,传世之宝落入贼手,你我百死莫赎。”

        至次年雨季,我已完成9幅画作之临摹。我只在真迹上进行重要布局的勾摹,而后临写。这样比例准确无误,还确保不失原作之神韵风采。题跋父亲操刀,采摹书勾填法,先在硬纸上熨涂黄蜡,至其透明,蒙罩在真迹题字处,以淡墨做细线,浓淡干湿墨填空成字。此“双勾廓填”法容易呆板,但父亲书法造诣了得,略作修笔,神韵便跃然纸上。

        林阿姨每周一次看望我们,这次告诉我们她的私生子林小格已在美读完博士,荣归台湾,受聘于台大医院神经内科。这周末要在圆山大饭店金龙厅给小格接风,父亲一口答应。见到小格哥哥时,他主动迎上前拥抱我,还夸我越长越漂亮。宴会气氛融洽,林阿姨高朋满座。我不关心这些,只注意到父亲与小格相谈甚欢,似忘年交。

        转眼三年,只剩下文徵明《花卉册》和仇英《仕女图》。父女俩日夜赶工,每幅画作都尽善尽美,装裱一模一样,莫说外人,我自己都难辨。我问过父亲会不会弄混。父亲说:“放心吧,调转一千回,我也能辨真伪。待大作临摹完,你的绘画技艺必自成一家。所以,要在你的作品里镶嵌进自己的密码,就算有人能达到临摹你的水平,却无法破解你的密码。”我问父亲的密码。父亲不肯告知,只说“等我不再期待这个世界之时,再告知吾儿。”

        三年临摹,每一幅作品与我的身体和精神拢在一起,令我全力以赴。而我随着画者走进山川沟壑、仕女雅士、市井田间、花鸟鱼虫,也完全忘却了陈秉国与沈碧涵。但一日,蒋院长却带着他俩突然造访,我被撞个正着,临摹的画架根本没来得及收起。蒋院长憨笑解释:“是小陈出的主意,说要给副院长一个惊喜。没想到还见了我幼清侄儿,真乃意外之喜!”父亲说最后两幅赶赶工,应该不会耽误元旦展览。

        一日,我晨起,未见桌上父亲摆放的早餐,再推开工作室门,不见父亲,又急忙打开内门,发现父亲卧倒在保险柜前。柜门打开,几枚印章散落。我惊慌失措,父亲毫无反应,嘴角流出一缕混浊口水。我连忙呼叫安保人员。

        父亲在台大医院抢救室醒来,再见我,眼角湿润。小格说父亲已有中风先兆,身边不可断人,否则贻误抢救,后果严重。

        父亲10日后出院,当夜收拾印章。我才发现,此前刻好的均已被打磨平变回了章料,只剩《花卉册》《仕女图》用章。但,奇怪的是,一枚仇英的“十州仙史”方印不见踪影,我们找遍犄角旮旯仍无所获。我劝父亲明天再找,但半夜却听到声响,发现他在捉刀治印。我再次送父亲回卧室睡觉。第二日早,我下楼时看到桌上早餐,心中踏实。再进工作室,发现父亲正在看印章。我吃惊,一大早就刻完了?父亲摇头,问昨天榆木柜子下面找了没?我说找了但没有东西。父亲回“昨天我也在柜子下找了两遍,可今天再寻,它就在那。”

        待临摹最后《仕女图》左下角仕女丫鬟裙摆下露出的一只红色鞋子时,恰好既非朱砂红,也不是胭脂红,而是暗红。调暗红色的花青用完了,我想起父亲的“密码”一说,便用石青调朱砂点出一粒暗红色。米粒暗红,外人定不能分辨究竟是花青暗红还是石青暗红。由此我猜,父亲的密码一定在印章。

        接下来,开足马力,大功告成。待最后一幅赝品完成并送走后,父亲与我举行了个仪式,用真迹展告慰外祖父和母亲亡灵。望着三年半揭裱的33幅传世美作,我满满的陶醉和自豪。

        元旦前日,父亲带我入馆,偕同蒋院长视察。我见陈秉国站在方凳上对着《仕女图》凝神拍照,我担心他看出了植入密码的端倪。工作人员与父亲打招呼,他下凳急匆匆出去。走到《仕女图》前,父亲摆正了下画幅,结果天杆上绳带断了。蒋院长说让安保送至家里,父亲说安保今夜值班,派两个工作人员随他回家,十分钟便可换好。

        1973年元旦,台北故宫博物院新馆落成,珍品展出,万人空巷。丹青厅里,对我和父亲有一个小小的表彰仪式。刚说完开场白,人群骚动。陈秉国举着一沓照片,分发给专家席。然后,夺走麦克风说:“我要当着博物院领导和专家的画,剥掉盗窃国家文物大盗的画皮!”我大脑空白,手心全湿,意识里只有一个声音:完了!

        父亲警告:年轻人说话要谨慎,免得给自己难堪。

        陈秉国冷笑着继续:“三张照片之编号一是博物院摄影师拍摄《仕女图》局部,包括“十州仙史”破边印。编号二是张院长所治赝品“十州仙史”印,与原印毫厘不差。编号三还是赝品印,被我做过手脚,右上角破边的尖角,被我改成了钝角。”大家纷纷起身走进《仕女图》,沈碧涵拿出放大镜为专家递上。

        我与父亲立在原地未动,我看着父亲,他就像沙漠里一棵干枯的胡杨,所有人只需一眼便知道他最终的命运……

        人群再次发出喧嚣,一位专家说:“没错呀,破边的是尖角,跟摄影师的照片完全一致。”陈秉国急了,喊出印章是他亲自操刀改的。对着周围人狂喊:绝无可能!我查阅资料,都是他的岳父捐献的,他处心积虑要拿回这批东西!

        专家举着编号二照片问:“你从何处得到?”

        陈秉国擦了把汗水答:“他中风晕倒,安保人员发现有印章,顺手带回一枚让我看,我便将尖角改钝角,并交给安保再放回他的工作室。”

        蒋院长鄙夷地看他“看来你为另攀高枝抛弃幼清此事不虚。你的升迁,张副院长两次拒绝签字,是基于你的能力和人品。你怀恨构陷,实是讨厌。明日起,不要再踏进博物院半步。”转头又对父亲说:“恺之兄,能否解释下?”

        父亲依旧平静:“在座大概都有恺之拙作。我所治印的左下直角初,都有一条发丝粗细的阴刻,占印边的1/3长度,我称其为个人作品植入之密码。这枚“十州仙史”就在工作室里,一会即可派人去取。小女幼清自幼便有临摹天赋,但不幸患上抑郁症,与其母所得病症一致。为了缓解病情,我便让女儿与我一同临摹这些名家的传世大作,以……”声音戛然而止,父亲一头栽倒在地。

        至此,故事已接近尾声,读到这里,读者因无不为父亲爱女之心动容。且随这对父女再走最后一程……

        雨季再次到来,我推着父亲登上飞往巴黎的客机。林阿姨和小格送我们至桃园机场,带着那33幅赝品。我们是应法国慈善组织“父亲联盟”邀约,举办“用绘画见证一场伟大父爱”主题展览。

      其实送行的还有位领导,说是接到陈秉国取证,证明父亲亲自调配画作,置放11号恒温地下室。于公于私他们都不想我们带画出境,但因为宋夫人支持我们参展,他们又不得不放行。但仍然希望我们早去早回且要把画作尽数带回台湾。我只冷冷回:“这是我和父亲临摹的赝品,我们有权对它们做任何处置。”他只得苦笑作罢,转头走了。

        父亲那日在博物院晕倒后,迅速被送抢救,但并没有那么幸运,他对世界失去了感知。翌日,小格对媒体传达最新诊断:受到强烈刺激造成脑溢血,其行动、语言、思维和意识受到彻底阻碍……而我回家收拾陪护用品时,看到那枚破边钝角“十州仙史”印时,我冲进工作室内室,打开保险柜,发现根本没有设置密码。我找出仇英《仕女图》,图印正是钝角印,左下直角处一条头发粗细阴刻,占印边1/3,而仕女丫鬟的绣花鞋,正是我亲手调制的石青暗红。我仰头生怕泪水打湿面前这副画。是的,它是赝品无疑,可它在我心里比真迹更贵重!我接着打开其他画卷,每一幅上的印章都留着父亲的密码。我彻悟:父亲虚虚实实编织了弥天大谎,甚至搬出已故的外祖父和母亲来,只为让我在三年半时间里集中精力临摹从而医治抑郁症。

        为了证明父亲清白,我把《仕女图》赝品、破边印章一起送至博物院。蒋院长看也不看递给了其他专家,自己忙询问父亲病情。我把最坏结果告诉他,他摇头感叹:“可惜可惜,天妒英才!”又问向专家:“你们还怀疑恺之吗?”其中一位讪讪:“一目了然,这幅画的确是赝品。”

        接着,林阿姨那些高官政要朋友周知此事后,全岛媒体开始报道。再然后,全世界都知道了父亲之名——张恺之,知道了这位伟大的父亲。于是,全球媒体舆论合力,终于促成我和父亲的欧洲之行。

        到达法国,画展安排在巴黎郊区一座巴洛克式风格的城堡里。初见就似曾相识,夜间临睡才想起三年前代父亲签收的信件中的某张照片。

        画展成功,观展之人络绎不绝,很多人都要求与我和父亲合影。午后,工作人员推走了父亲,让他回酒店休息,而我则一直忙碌到闭馆。待工作人员陆续离开后,一位留着花白胡须的老者向我介绍:“我是克洛德,也是这座城堡的主人,请允许我尽地主之谊,陪你共进晚餐好吗?”

        城堡餐厅很宽敞,墙上还特意挂着我临摹的《溪山秋色图》。宽大的餐桌,只有我和克洛德先生入座,却有三份餐具。当我们举杯时,餐厅大门推开,父亲昂首阔步走了进来。

        我太吃惊了“您……您怎么站起来了?”父亲微笑说:“因为我不想就此坐在轮椅上。”

        此时的你,有没有峰回路转柳暗花明之感?没错,虽然我一时间还没有梳理清楚这一切,带着一大批赝品来法国参展,父亲何至于费如此大周折?但聪明如你,一定知道他们其实带去的只有《仕女图》一幅赝品。而那些父亲藏在画中的个人密码,嘿!

        他径直走到《溪山秋色图》前,举起蜡烛,用小拇指的指甲在“宣和”印章的左下直角处挑了两下,一根细小的黑丝沾在他雪白的指甲上。他举起小拇指,贴近烛火,“吱”的一声细微的声响,指甲盖上细小的黑丝化为灰烬。父亲用嘴吹了一下小拇指,灰烬消失了。

        父亲微笑着说:“是真的头发丝。”

        (全剧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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