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蔡应律指引的方向,如果没有看错的话,开满了粉白色花朵的那棵树,就是一株樱桃。
我说它不是一棵树,是读罢全文的感觉。一棵樱桃,在作者笔下或实或虚,意象纷呈,便不“像”一棵树了。
散文该怎么写?什么样的散文才是好散文?这里面说道很多,关于抒情,关于真情实感还是真假互补虚实相生,关于审美,审丑和审智,理论上的东西多说无益,笔者倾向于以单一文本为中心,结合文章的语言特色展开讨论。
进入《楼下的樱》。
“才几天功夫,楼下的那棵樱桃,便开出了满树的粉白色花朵。”
第一段,单刀直入,一眼就看到了楼下那棵樱桃。值得注意的是“才几天功夫”。几个字看似可有可无,删掉,画面依然完整,但味道就不一样了。细心的读者一定会察觉这是一种暗示。什么意思?很明显,那是一棵默默无闻、很难引起人们关注的,或者说是在人们的漠视中长大的樱桃。如果“我”天天关注着它,盼着它开花,便会觉得时间过得太慢,表达出来便是:“楼下那棵樱桃,终于开花了!”从结构上讲,“才几天功夫”是为了启下。
第二段承上,却是闲笔。作者并不急于交待樱桃树的出身来历,而是坦然承认自己的表述不准确,甚至于欠尊重。“我忽略了为开出这一季花来树所作出的种种努力。这努力你可以认为是一季,也可以认为是一年,还可以认为是它成长至今的全部。”——有道是闲笔不闲,这既是伏笔,又是为全文定调子。大树也好,小草也罢,成功人士抑或普通百姓,他们所开出的“花”,哪个没有作出种种努力,甚至努力了一辈子。
回到写实。从“这棵树就长在楼下的花台里,”到当年选购了哪些树种,为避免平铺直叙,三言两语略作交待,很快又展开了想象,设想“它的来路与身世”。这就是真假互补,虚实相生。符合逻辑的想象 ,生出来画面就会让人信以为真。
“在满足了本宿舍楼某一位住户的口腹之颐后,以一粒纯粹的种子的身份,被噗一声吐出来,并且,恰巧就吐在花台内土质最柔软又蓬松的这个部位而落入了土里,从此,便开始了它固有又坚忍的生长历程。”
这棵樱桃树出身卑微,是被人“噗一声吐出来”,“恰巧就吐在花台内土质最柔软又蓬松的这个部位”,侥幸生了根、发了芽,并且长大成树。这“噗一声”何等轻慢,如随地吐痰一般,“噗”到哪里都无所谓,因为在那人眼里,这一粒种子就是垃圾。所幸它被“噗”进了花台,而且是花台上最柔软蓬松的部位。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却是一个怀抱,它在这个怀抱中感受到了生命中最初的温暖,并得到了赖以生存的营养。
我们赖以生存的这颗星球,充满了不确定性,花坛上的一株树且不说,石缝中的一颗草,有可能就是一只鸟儿无法消化掉的排泄物,不偏不倚,刚好落入石缝,石缝积攒已久的灰尘,正好成了它的沃土。而人类,无非是在父母的一次愉快抑或勉强的运动中,亿万分之一个精子与唯一的卵子相遇,别无选择地诞生在一个富裕或者贫困的家庭。正所谓条条道路通罗马,有的人一辈子都在跋涉,而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
楼下这棵樱桃树不在罗马(果园),没有人给它浇水,施肥,打农药,它的成长,全靠自己。这样的生命,尤其值得尊敬。它尽到了最大的努力,终于开花了,结果了,然而“那果子并不好吃,颗粒既小,其红也淡。”它不在乎:
“于是花年年开,果子年年结,却差不多只是献给促使它这样做的时令和季节,以及,那些乐于赴约的蜜蜂和小鸟。”
又一次由实转虚。不好吃的果子是实,把果子献给时令和季节,献给乐于赴约的蜜蜂和小鸟的“这棵”樱桃树是虚。据我的猜测,这大约是作者的自况。蔡先生早年著述颇丰,大多见诸纯文学期刊,且频频获奖,后来却喜欢“小打小闹”,谓之低空盘旋。按他的说法,作品发表与否,发表在哪一级报刊上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热爱文学,喜欢写作。他的文章,没有惊世之作,却也字字认真,将一派赤忱,献给了那些“乐于赴约的蜜蜂和小鸟。”
“花为蜜蜂开,果为小鸟结。”作者以已度人(树),给了樱桃树开花结果的动机,同时打开了更大的想象空间:
“蜜蜂中没有看客,蜜蜂也从不凑热闹不事围观。蜜蜂多说明花粉多花蜜多。并且这还不是这棵不起眼的樱桃所能拿出的全部。花开过后还有果实,蜜蜂来后还有小鸟。也就是说,这样一棵不起眼的自生树,它不仅为蜜蜂推出了一台盛筵,还为小鸟预备了满树的美食。同时我还知道,在由花朵变果实的过程当中,那些粉白的花瓣,会带着香气告别枝头,昼夜不停又缱绻无声地,次第飘落下来,飘落成另一场雪。”
不得不说,这一段虚实相生、层层递进的文字太美了。由盛筵而美食,再到“那些粉白的花瓣,会带着香气告别枝头,昼夜不停又缱绻无声地,次第飘落下来,飘落成另一场雪。”——这还是一棵树吗?缤纷的落英,在作者的眼里不断放大,竟演变成了一场铺天盖地的雪。这原本卑微的生命,在绽放的那一刻,是何等的壮美。如此美景,作者尚且意犹未尽,想象仍在继续,由大全景推成了近景:
“当这样一棵树,以它一身的落英,在我们这个已显出来老旧的宿舍楼前,铺陈出一场软缎也似的柔柔韧韧的香雪,那会是多么奢侈又华美的一件事情。”
虚拟中的雪,作者把它当成了实体,铺陈在老旧的宿舍楼前,铺陈出一场软缎也似的柔柔韧韧的香雪。实化为虚,虚又生出了实,这,便是情感与想象交融的魅力。这还没完,接着笔锋一转,再次回到现实:
“又尤其是今年,遭受了那样重的冰雪灾害,本地的好多花木,都冻伤、冻坏、冻死了,这棵樱桃却熬过来了,仅仅花期推迟一段,花开却不敷衍,反而看上去,比往年还要繁盛密实,似乎是在弥补别的花木损失,在填补一种缺损。”
深挖了再深挖,这才是作者的真功夫。一场冰雪灾害,被人们精心呵护的植物“都冻伤、冻坏、冻死了”,这棵被人“噗一声吐出来”,卑微得不能再卑微的樱桃却熬过来了,它用自己繁盛密实的花,“在填补一种缺损”。读到这里,我的心弦为之一颤,为这个世界填补缺损的,干着脏活累活苦活的,不正是千千万万个卑微的生命!
这个世界的美好,正是源于无数生命不计后果、酣畅淋漓的开放。
楼下的樱桃,不是一棵树,而是生命的象征。
生命短暂。日月绵长。
何须永年。但求绽放。
附:《楼下的樱》 作者 蔡应律
才几天功夫,楼下的那棵樱桃,便开出了满树的粉白色花朵。
我知道我的这个表述不准确,甚至于欠尊重。一棵树,“才几天功夫”是开不出花来的。那只是我的错觉。我忽略了为开出这一季花来树所作出的种种努力。这努力你可以认为是一季,也可以认为是一年,还可以认为是它成长至今的全部。
这棵树就长在楼下的花台里。
这花台是顺围墙根窄长的一溜。十多年前,宿舍楼修好后,建筑方按要求砌了这花台,然后,由我去园艺场选购树种。我选了黄桷兰、橡胶榕、月桂、紫薇和月季。这樱桃,是怎么从花台里长出来的呢?不知道。
我设想过它的来路和身世。它的老家也许在樟木或者冕宁;它或许原本是玛瑙般透红的一颗,在满足了本宿舍楼某一位住户的口腹之颐后,以一粒纯粹的种子的身份,被噗一声吐出来,并且,恰巧就吐在花台内土质最柔软又蓬松的这个部位而落入了土里,从此,便开始了它固有又坚忍的生长历程。
那么,它是何时长出模样并开出花来的呢?我估计,整幢宿舍楼没有一个人能回答上来。寂寞中但它长大了,开花了,并且结出果子来了。我是于某一年春的某一天,偶一抬头,见邻家小男孩在这棵树上咋咋呼呼摘果子吃,才发现这一事实的。
只是,那果子并不好吃,颗粒既小,其红也淡。我知道很多树种都这样,会退化。譬如桃,再好再大的一个桃子,哪怕是王母娘娘宴请各路神仙的蟠桃,吃完后留下桃核播进土里,长出来,都成了丑陋的毛桃。
作为一种生物,第二代即变得这样不堪,这事实既教人惊诧莫名又倍感凄惶。幸好人类发明了嫁接术,也就是通过在果树上移花接木动刀子,又能够让它保持优秀、变回来。
当然,没有人会在这棵自己长出来虽属于这院子却不属于某个家庭、某个人的樱桃树上花费功夫,它于是花年年开,果子年年结,却差不多只是献给促使它这样做的时令和季节,以及,那些乐于赴约的蜜蜂和小鸟。
花为蜜蜂开,果为小鸟结。是一年又一年的鸟叫和嗡嗡嗡的蜜蜂声,唤我去注意这棵树的。比方刚才,于阳台上,我正在读一篇名为《丰饶与匮乏》的文字,是介绍“日本人之物欲人生”的,其间一个愣怔,便听到了这来自天籁的呼唤。阖上书本,我站起身来,顿觉阳光扑面花香撞鼻。在这春日上午的暖暖阳光下,就看见了那棵樱桃,还看见有很多的蜜蜂在那锦簇成团的花枝上忙碌。
蜜蜂中没有看客,蜜蜂也从不凑热闹不事围观。蜜蜂多说明花粉多花蜜多。并且这还不是这棵不起眼的樱桃所能拿出的全部。花开过后还有果实,蜜蜂来后还有小鸟。也就是说,这样一棵不起眼的自生树,它不仅为蜜蜂推出了一台盛筵,还为小鸟预备了满树的美食。同时我还知道,在由花朵变果实的过程当中,那些粉白的花瓣,会带着香气告别枝头,昼夜不停又缱绻无声地,次第飘落下来,飘落成另一场雪。可以想见,当这样一棵树,以它一身的落英,在我们这个已显出来老旧的宿舍楼前,铺陈出一场软缎也似的柔柔韧韧的香雪,那会是多么奢侈又华美的一件事情。
又尤其是今年,遭受了那样重的冰雪灾害,本地的好多花木,都冻伤、冻坏、冻死了,这棵樱桃却熬过来了,仅仅花期推迟一段,花开却不敷衍,反而看上去,比往年还要繁盛密实,似乎是在弥补别的花木损失,在填补一种缺损。当然,蜜蜂于此更敏感。作为花的使者,是它们最早发现这一点,并及时地,把我从庸常的生活里拽了出来,让我得以一睹这一树的芳华。
就这样,在世界的这个角落,在春日里阳光如瀑的这个上午,蜜蜂在忙。我在看。看是默看,我确实没有出声。但在心底里,我分明在为一棵树的酣畅淋漓的开放,而祝福和鼓掌。
开放多好!开放之后还有果实,多好!
花期很短。日月绵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