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冠是荆棘编织的

桂冠是荆棘编织的 


我是中国女子篮球队队长,曾两次当选为全国"最佳"运动员.许多青年人也许认为我是一个幸运儿,其实在我走过的道路上,挫折多于顺利,坎坷多于坦途.                                                  --- 宋晓波

                       

                          桂冠是荆棘编织的                                           

                              啟  航

    我真高兴得想跳起来. 跳當然沒有跳,不过那露在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沒法藏住.因为1976年4月1日打完比赛后,白金申教练要我去照相,説是国家队有任务,通知让我去.照相,那就是要出国了!要代表中国出国去比赛,能不叫人高兴么?

    当然, 这个通知并不完全出我意外.北京队是全国冠军,我是冠军队的前锋主要得分手.1975年第三届全运会上,人们就是这样议论的:"北京女篮又出了个新秀, 才十六岁,很有发展前途."当时舆论还不小呢!国家体委一位同志也拍着肩膀跟我说:"你打得不错,不过还软一点,好好练,两年后你就来国家队."沒想到这才半年,我就要到国家队去了.

    我一直认为, 当运动员就要进国家队,进国家队就要当主力,干什么事要干出个样子来才有意思.现在我才跨出了第一步,路远着呢,还要努力!努力!!努力!!!

    可是,1976年5月23日,我正在场上训练打快攻,医生将一張化验单送到坐在一旁的领队张长禄手里.他向化驗單扫了一眼,脸色马上一片阴沉,立即将我从场上叫下来,让我休息,并要我去医院检查.

    这几天我大便的颜色越来越深,快成黑色了.不过,我并莫感到不舒服,也许因为再有一星期就要去日本访问比赛了,人在特别紧张兴奋的时候,是不容易察觉身体的不适的.战士在冲锋时中了弹,只要不在要害部位,有时都觉不出來.我现在也正冲锋呢!

  在医院的诊室里,我递上我们队里医生的化驗單, 在大便带血的那一行, 划着四个"十".大夫看看化驗單,又抬头看看我,,眼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因为正常人要是便血这样严重,早倒在床上了,而我却象没事人一样.他要我再化验一次大便.

    两次化验的結果完全一样.医生説这是运动性便血,是训练太疲勞`造成的,沒有大问题,不过,他要我住院休息.我想:这一住院,日本就去不成了.不行,不能住院.

    领导劝我:"你还年轻,来日方长,以后的机会多得很."

    这,我知道.我才十七岁,运动生命虽短,我也还能打十年八年,出国机会有得是.要是休息不好,身体垮了,有可能很快結束运动生命.但辛辛苦苦练了几个月,眼看别人都走了,自己却要躺在床上消磨时间,那多难受!再説这次出访比赛,是十分難得的锻炼机会,对十一月的亚洲女篮锦标赛关系很大,不去怎么行?

    斗争就是幸福,的确,一个人的幸福,在于爲一个伟大的目标努力奋斗.这种奋斗如能得到各方面的关心与支持,则更会感到幸福.我的目标是去亚洲锦标赛为国争光. 这次锻炼机会无论如何夜不能放弃.

    医生看我不同意住院,就嘱咐我在家好好休息,一定要吃流食.

    5月27日,就要动身去日本了,我坐在医院化验室外的走廊里,心情紧张地等待化验结果.这几天我遵照医生的嘱咐,每天只喝不加糖的牛奶,不吃一点硬东西.

    化驗單出来了,一看是阴性,大便里沒有血了.我高兴得几乎跳起来,赶紧用手捂住嘴,.哈哈,我终于能去日本了.下了公共汽车,我飛飞也似地跑到队里:

    "我病好了! 能出国了!"


                              初    征

    1976年11月1日,我们来到香港,哪儿也没玩,一直紧张地训练.经过许多年的斗争,亚洲籃联終于恢复我国的合法席位,但拿亚洲冠军可不是那么轻松的.六月份我们访问日本, 打了六场输了六场,最多的输了五十分.这两天香港报纸发了不少关于我队的文章.

    "分析亚洲女篮各队实力:南朝鲜居首,日本其次,中国则要排到第三.第四去了."

    看到这种评论,我真憋气,心想,等着瞧吧,让你们看看我们到底是第几.

    一个优秀的运动员,好胜心都是很強的,都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我也是如此.我十二岁开始到业余体校打篮球,成绩好,进步快,听到的都是赞扬.现在有人这么瞧不起我们,我怎能不憋气.

    人是要有一点精神的.有了精神,幸运能节制,厄运能坚忍,压力可以变成动力. 这几天的比赛我们队打得不错,大家劲头很足.我也是每次都给自己下一道命令:"这场一定要拿下来."最后还真拿下来了.对日本队,我们也贏了.六月访日到现在,相隔不到半年,我们就有了如此巨大的进步,使开始许多瞧不起我们的评论家大为吃惊.

    这天晚上我们遇到了最強的对手----南朝鲜队. 论实力,她们确实比我们强一些.两个高大中锋,一个高一米九一,一个高一米八五,对我们很有点威胁.她们这个对外围投篮也比较准,后卫灵活,国际比赛经验也比我们丰富得多.

    比赛一开始她们就领先,上半時一直压着我们打.到中间休息時, 她们领先达十二分之多.这時,她们可能认为:胜利已经在握了.赛前香港报纸的那些评论, 对她们也许起了一些麻痹作用,觉得我们不是对手.下半时开始時,她们不那么玩儿命拚了.而我们是准备了最困难的情况的.大家嘴里没説什么,心理都觉得输十二分不算多. 教练也鼓励我们:

    我们一定要一拼到底,象前几场那样.下半场我们要发挥好了,是可以赢他们的.即使赢不了,也要赛出风格,赛出水平."

    一个松劲,一个拼命,球场形势不一样了.电动记分牌上我队下面的数字,比南朝鲜队变动得多了.两边数字的差距从十二缩小到十,又缩小到八,縮小到六.這時她们着急了.

    球场上的事説怪也怪. 一个队打順了,怎么投篮怎么有,那个篮筐的直径好象大出来许多,有时眼睛不要怎么看,一扔也能进. 要是打毛了,怎么投也不进,筐里好象塞了个氣垫子,球在篮筐上转上三四圈也不往里掉.有的运动员説这是运气. 其实这是信心问题,是心理因素起了作用. 一个人有了信心,大起球来能放得开,动作自然,平时训练中积累起来的东西很自然的就用上了.要是一急躁,肌肉发僵心发慌,动作就变形,角度力量全不对了.那个籃筐的半径比球的半径只大十个公分,当然不容易装进去.

    南朝鲜队进不了球更急了, 动作也野了,竞连续出现犯規动作.那个一米八五的中鋒在下半场比赛到一半時被罚下场.離終場还有五分钟时,那个一米九一的中锋也被罰了下去.这时,我队终于翻过身来压住了她们.我们更来勁了,只見方凤娣.罗学莲.张力军左奔右突,前后呼应.最后,我们七十三比六十八赢了南朝鲜队五分.

    香港同胞看到我们得力冠军,又鼓掌,又欢呼, 又献花, 那高兴勁儿我真形容不出来.这些年我中了"四人帮"的毒,总觉得大陆以外的中国人都是不爱祖国的. 其实并非如此.今天球赛中间休息时,我看到体育馆外站了许多人.他们没买到票,就站在馆外听比赛,一看到我们出来,朝着我们齐声喊加油,真令人感动.我们下半场沒松劲, 也有他们的功勞呢.回到旅馆里,服务员热情地告诉我们:"在今晚的足球赛场上, 许多人带着收音机,眼看足球,耳听篮球.当广播里传来你们获胜的消息時,都欢呼起来, 弄得一些沒带收音机的人莫名其妙,不知他们发了什么'瘋'."

    什么叫"为国争光",我今天可真体味到了;那鲜艳的五星红旗, 那嘹亮的国际乐曲我见过听过千百遍了,但今天当我看到那代表伟大祖国的旗帜,在代表祖国的乐曲声中冉冉升起時,我的眼睛湿润了.我觉得那鲜红的颜色了,有我的血汗; 那雄伟的旋律里,有我的喊声.我的运动衣上,过去缀着"北京",后来缀着"中国".我一直觉得这只是个标志.今天当我登上领奖台时,胸前的这两字象变成了两团火,使我胸中热血沸腾;当我走出体育馆時,这两团火又燃起了许许多多人的民族感情.


                              触  礁 

    1978年8月白5日,我们一同南朝鲜队比赛结束时那一聲锣响,真象喪钟. 我每分钟搏动至少一百二十下的心,好象不跳了,一股冷气从头顶窜到脚心. 一锤定音: 我们输了.七十比七十二,我们输给了南朝鲜队.

    怎么会输的呢?我真想大吼几声.二分,才一个球,多冤哪! 一场球少说也要投篮五十次,就差这五十份之一?是哪一个五十份之一沒有处理好呢?是中投是切入? 是罚球?是......

    眼看着南朝鲜队欢笑,拥抱,我咬紧牙关沒让眼泪流出来:"看你们狂的,等着吧!"

    这次比赛前,我们自覺信心还是有的.这两年我们在技术上有进步.她们和我们基本上都是上一屆的阵容.现在看来,好象是太乐观了,对困难估计不足.

    比赛一开始,比分就咬得很紧,几乎是你进一个球,我也跟着进一个. 和两年前那次作比较,应该説我们在技术上有了不少进步.上次压着打,这次咬着打. 我们的情况算是不错的,可是却越打越急躁,尤其是我情绪更糟.

    第六届那次和她們较量,我得了二十分.这次南朝鲜队派了个小个子缠住我.我一拿到球,她象饿虎见了羊,猛扑上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举手就打,打不着球就大打人.一次我手臂上被一巴掌打出五个手指印. 这下可把我惹火了. 我想: "你是打球还是打人?"这一烦,糟了,球也投不进了.本来上半时我们领先五分,要和那次落后十二分比,情况相当好了.但我的情绪远不及上次振奋. 下半时进行到将近一半, 南朝鲜队的教练一看还落后四分,就借故説裁判吹得不对,比赛停了七八分钟.这一停, 我的煩躁情绪好象传染给了全队,而南朝鲜队却象吃了兴奋剂.恢复比赛后,她们满场飞跑. 终场前三十秒时,对方超出二分.

    教练找裁判耍赖,在国际比赛中并不鲜见,本来用不着去发"毛".而且我们都知道,他来这一手目的就在于影响我们的士气.明知是计,还投罗网,真蠢哪!

    我打球也输过不少,有时输得还很惨,在日本不是六战皆败的么,可是沒有一次输得这么窝囊,这么憋气,这么叫人伤心..因为一场胜利拱手送掉了,而且这是亚洲锦标赛呀,要升国旗,奏国歌的.今天我不只是宋晓波, 一个单数的人; 而是中国人民的代表,是复数,是一个以亿为单位的复数.我太对不起祖国人民了!

    我们从体育馆出来时,许多人冲着我们,用带有浓重南粵口音的中国话喊: "莫泄气,去曼谷报仇!"今年在曼谷还有亚运会.我分辨不出他们是侨胞还是马来西亚朋友,他们越是安慰鼓励,我心里越是难受.

    回到旅馆,夜餐没吃就躺在床上了,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范桂兰也是两眼瞪得老大, 眼神发直. 其实她今天打得不错.主要是我没经验,被人家瞪住了,我是主要得分手,纔拿了十二分.要是沉着一点,多进两个球,就能拿十六分,这在我的成绩中并不算多,可那样就赢了.

    上次在香港打赢南朝鲜队以后,我当时有点轻飘飘了,到处窜着玩. 队长大方(凤娣)就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説:

    "你打球很有头脑.你要注意发扬自己的优点,多思考,还要考虑遇到困难怎么办.你是一帆风顺过来的,説你好的人多,你心里对自己要有数. 最顺利的时候也往往是困难开始的时候."

    多么好的姐姐呀!当时对她的话我怎么就莫去细细想想呢?现在我感到这些话説得多好,多中肯呀!晚了,晚了.

    骄兵必败,千古真理!


                              翻  船


    办公室的同志拎来一大捆信:"这是你们的."脸上一丝笑容也沒有, 扔下信转身就走了.

    我们几个象泄了气的皮球,谁也没勇气去打开那些信.为了这次1980年亚洲锦标赛上的惨败,群众不知怎么骂我们了.

    失败的苦果我可吃够了.从1978年在马来西亚起, 曼谷.保加利亚两次交锋又都输给了南朝鲜队.第一次失败时,我们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当时马来西亚在赛后邀请我们去槟城访问.槟榔屿是亚洲最美的海滨城市,也是世界旅游胜地. 但我们的心情那时真沉重,在那样一个风光旖旎,景色如画的国家,沒有拍一张照片.因为实在笑不出,照个哭丧脸干什么呢?

    后来想秋天到曼谷的亚运会上去"报仇".谁知在曼谷,以及1980年春天在保加利亚的奥运会预选赛上,我们又都输了. 这两次比赛面对南朝鲜队那胡搅蛮缠的防守,我仍然一筹莫展,得分总是超不过十二分.原来人们一直夸奖我神经类型好, 在场上总显得很有信心,容易发挥水平. 我自己也觉得是这样.可是一遇到南朝鲜队我却象变了一个人.这次去香港参加第八屆亚洲锦标赛之前,我就觉得心里莫有底, 想不出用什么新招去冲破她们的防守.

    比赛一开始,教练布置打人盯人,我心里更发怵了.打人盯人,身体接触多, 防守时特别容易犯规.上半时还沒打到一半,我已经三次犯规,再也不敢放开打了.后来教练布置打三二联防.可是人家又多了一个一米七六的中锋,变成三个人打内綫. 我们在场上又没根据这一情况加強内线防守,死打三而联防,结果篮下连连被突破. 上半时我队就落后十七分之多,比前三次总共输的分数多出差不多一倍.

    我们一个个好象变得不会打球了.我更是脑袋木木的, 教练的话也听不进去.下半时,我们越输越多.大约打到一半时间(因为我晕头胀脑,没顾上看时间),我又犯规一次.一个篮球主力队员犯规四次,在场上实际上只等于半个人. 我一点情绪也沒有了,恨不得赶快打完下场去.于是全队更是稀里哗啦往下输, 最后以三十三分的巨大差距惨败.

    我望着那一大捆信,心想:"这样丟人,这样有失国威,该骂!"

    有人説:"胜败兵家常事."三十三分的惨败是一场"滑鉄卢",哪能是"常事"!这一败要翻身至少得两年.两年还不一定能翻得过来呢!要是翻不过来, 要等到1984年再见了.1984年我二十五岁,不知我还能不能留住国家队.这样的失败对我来説,真正是一场"滑鉄


    游人説:"失败是成功之母."科学试验可以失败几十次.上百次, 并且成为佳话.体育比赛可经不起这么多得失败. 一个运动员能打几次洲的和世界性的比赛呢? 能打十次二十次就不错了.一个运动员要是在重大比赛中连輸几场,教练就要考虑下次组队要不要他了.祖国的荣誉,人民的期望,就在那一球的得失上呢,我们竟输了三十三分.

    我真没想到,打球有這么难;我更没想到,这輩子我会遇到這么大的挫折.


                            新 的 旅 程


    翻开新笔记本,写上新的一頁.

    国家女篮又集训了,自从香港第八屆亚洲锦标赛惨败以后,我都不想再进国家队了.我也知道自己摆脱不掉打篮球的命运.谁让我长成这么一块材料呢! 一米八二的身高,人又比较灵活.可是,1978年以来同南朝鲜队交锋,四战皆北,那个三十三分,可是甲级队和丙级队的差距. 一个平均身高超过她们的队,一个曾经打敗过她们的队,输到这个程度,我实在觉得不能再在篮球场上露面了.前些时我都不敢上街, 怕人家戳我的脊梁骨.

    有人説,一场败仗能毁掉一个人,这三十三分真把我毁了.毁暸我的信心,毁了我的意志.过去,我认为当运动员就要进国家队,当主力;现在,我想还是打打北京队吧,国家队那副担子太重了,我真担不起.

    现在,一纸通知又要我到国家队来,象死灰一样的心又复燃起来了. 人就是这么怪.跳重担是苦,但一个有理想的人谁不愿挑重担?人生要不吃点苦,平平淡淡的有什么意思? 我常常看到一些老同志回忆起战争年代行军. 打仗. 吃不上. 喝不上那些往事,总是眉飞色舞的.我还很少看到有人对进城后坐机关的日子,有那么多可说的.

    奋斗,总要遇到挫折的,惨败也难免.在革命历史上,第五次反围剿不就是一次惨败么?把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根据地几乎全丢了!要是革命前辈那时都 丧失了信心,也不会有今天的新中国. 当然,那个失败使许许多多的先辈,沒有能看到勝利的红旗在祖国上空飘扬.但红旗终究是飘扬起来了.

    我要向这些先辈学习,为了一个崇高的目标不懈地奋斗.我才二十二岁, 应该努力亲手去洗雪这个"耻辱".即使在我手里做不到,也要为后来者打下基础. 既然过去我们打败过南朝鲜队,先前输的三次差距也不大,今后我们也一定能打败她们.

    后悔过去,不如奋斗将来!


                            新 的 教 练


    访问南美归来,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劳,饭吃不下,觉睡不着, 一到训练馆就烦躁,

说话都没个好声氣,好象要和谁吵架似的,想看点书也看不下去,干什么都没心思.

    杨伯鏞教授对我説:"你太累了,这是疲劳的反映. 从明天起你不要跟队训练了,

自己想干什么就干点什么,放松放松,调剂一下."

    这次集训,他来当了国家女篮的教练,.我原来不认识他, 只知道在我出生之前,

他已经是国家男篮的主力队员了.前些时,他在国家青年男篮当教练. 我们输三十三分那次做总结,他来听了.集训队伍集中后,杨教练让我当队长.我説:"不行, 我干不了."我想,当队长担子更重了,我挑不起.

    "你不行谁行?"他说这话时脸上一点笑容也沒有.当时觉得这教练好厉害, 也不敢再回嘴了.

    后来,他知道我沒有信心,又找我谈话: "那次我听你们总结时,就觉得中国女篮是一支有希望的队伍."我看了他一眼,心想:"你是鼓励我吧,拣好听的说."

    可是,他的态度十分认真,眼神十分深沉.

    "我们中国也是篮球之国,群众多喜爱篮球呀!我们不应该是这个水平.怎么能让南朝鲜队压得透不过氣来呢?"他抬头看着我:"你应该在你喜爱的事业中作出贡献."

    一股热流流遍我全身.我一句话也没说.我还能説什么呢? 1978年的亚洲锦标赛和亚运会, 我打得都不好.1979年我还被选人"十佳".群众的鼓励本应给我增添力量的.由于我把自己的位置没摆对,鼓励沒有变成动力.1980年,我们惨败, 群众寄来许多信,我原以为是骂我们的,后来拆开一看,仍然是鼓励.人民信任,领导信任.我还能说什么呢?

    楊教练接着向我提出了三点要求:

    一要改变作风,要克服骄娇二氣;二要提高身体素质;三要加強防守训练.

    在以后的训练中,他对我的要求比我当时想象的要严格得多.这次集训我是作了苦练的准备的,知道不拼命是雪不了"耻"的.可是,有时练的实在太累了, 或者伤了,总难免要放松一点,但为此常挨他的批评. 他批评起来,一点不顾面子,板着脸,样子可怕人.我有时真有点受不了. 起初,我以为他对我有成见,其实,这想法正说明了我思想作风不过硬.

    "行百里者半九十".要达到一般的高水平,是许多队许多人都能做到得; 要成为尖子,要冲过那最艰苦的百分之十,就要做常人做不到的事,喫常人吃不了的苦,受常人受不了的累.我们这个队刚组织起来时,一次和北京队比赛,输给北京队九分.有人认为我们这支队伍不理想,技术和经验并不都是全国第一流的, 不代表国家队水平.杨教练认为有的队员现在技术是不行,但条件好,从发展的眼光看, 这支队伍是不错的.不过不严格训练,条件再好也不一定能成材. 他要求我们,不管训练还是比赛,都要象疯子一样不顾一切地拚抢.打训练比赛时,一个球滚到地板上, 附近的人都得趴到地板上去抢,一个篮板球弹了出来,必须几个人同时跳起来争;在场上,大家一定要互相呼应. 要是一个地板球没人去抢,他马上会把训练比赛停下来,拿起球扔到的板上,让大家照他要求的去做,直要练得他认为满意了为止.

    和杨教练一齐来的王利发教练也是一位严师.他负责我们的身体训练.要是我们跳绳跳"双飞"时夹一个"单飞",做手指俯卧撑时用了手掌,从来也逃不过他的眼睛.


                              又 差 一 分


    1982年4月25日,我们又东飞日本了. 六年前,差不多也是这个时节,我也是沿着这条航线来到日本.第一次坐飞机,第一次飞越大海,第一次出国,兴奋得我不知自己几斤几两了,象随自己长上了翅膀在天空翱翔.

    这次我也有些飘飘然.倒不是思想上的,而是身体上的.不知怎么搞的, 前两天,肚子突然疼起来了.医生一看,説怕是阑尾炎.以后我又感到浑身发冷.荣高棠同志知道了亲自带我上医院,找到一位认识的大夫给我看病.那位大夫认真细致地检查了一遍,説:"不一定是阑尾炎,再观察一下吧!"高棠同志又送我回队里.

    刚回到队里我就开始拉肚子. 一化验大便,说是急性痢疾.老天爷好象决心要和我过不去. 下午,我的体温不断上升,三十七度八,三十八度,三十九度,四十度.医生赶忙给我打点滴.周懿娴教练和妹妹陪着我.

    周懿娴是国家女篮的老教练了.握进队是她就在.她对人热情,脾气特别好,很关心队员.她平时说话不多,但看到谁有缺点,总是耐心地和你谈.我们有事也愿意和她説.我躺在床上看着她,心里很不安.她不象我们运动员,是有家有孩子的女同志, 出国前总有点事要安排.明天一早就要走了,这时她还坐在床边照顾我.

    我又要上厕所,刚好妹妹不在,她扶着我向厕所走去.我想老跑厕所怪麻烦人的,这次多蹲一会儿也许能拉得彻底一点. 真是好汉架不住三泡稀. 我也不过只多蹲了一会会儿,出厕所时就支持不住一个筋斗栽倒了.

    晚上荣高棠同志又来看望我. 这时,由于医生处理及时, 我的体温已经下降,人也舒服多了.我对他説:"我已好多了,明天一定能和大家一齐去."

    他也露出了笑容:"到底是运动员,体质好,要是我呀,早不行了. 不过,你能不能去东京,到明天再説,还要观察观察."

    第二天早晨五点多钟,他又到队里来了.一位年近七十的老同志, 已经当了顾问退到第二线,对一个运动员的病还这样关心,为什么?还不是为了国家的荣誉,民族的威望.

    医生来量体温,三十七度四,真是太好了.队友们赶快帮我拿东西,把我驾上汽车向机场驰去,我只觉得脚下轻飘飘的,还没上飞机,就已"腾云驾雾"了.

    对这次和南朝鲜队比赛,我们信心是很足的,觉得非报三十三分之"仇"不可. 开赛后,我队连连得手.到领先八分时,南朝鲜队变换战术,改打联防.我们攻不到篮下,投篮命中率降低,比分被她們追了上来.上半时结束,我们只领先一分.

    由于病了几天,体力毕竟差了,下半时, 我只觉得两腿发软,两臂乏力.球场上虽是五人打球, 实为一个整体,一人稍差就会影响全盘. 开赛不久,我们反而居于下风了.这时教练让陳月芳上场,陈月芳二米零五的身材在我们这一群大个子中间, 她如鹤立鸡群,往篮下一站,给人一种泰山压顶之感.对手不得不派一个主力看住她.这就大大牵制了对方的力量,我想, 那三十三分重重地压了我四年了. 今天,即使打休克了,我也要倒在场上.我利用场上出现的有利局面,拼命地奔突跳跃.

    到终场前四十五秒钟, 我们还领先一分. 只听得看台上的华侨和大使馆的拉拉队,使劲为我们鼓掌加油,吶喊助威. 这时球在对方手里.按规则规定,进攻一方球在几方手里,超过三十秒不投篮就算违例.我看了看计时钟,心想:即使对方在三十秒内投中了,我们也还有一次机会.还有得勝的希望......

    容不得我多想,南朝鲜队两传三传把球传到前场.十一号一个中投,唰的一声,球落到篮里.她們反超过我们一分了.场上还有十八秒.冼丽清拣起球传给我.这位广东姑娘个子不高,但基本功特别好,临场头脑清醒,球路灵活,是进功的组织者.

    我拿到球半秒也不敢耽搁,拼命向前奔跑.突破后,一看大陈已站到她的位置上,就将球传给她.这时離终场只几秒钟了,輸赢就在这一个球上啊其紧张程度真能令人窒息,难怪有人扭过头去不敢看了.大陈一投不中.修丽娟跳起抢到篮板球,躲过对方的防守,把球再向籃筺扔去. 只听得看台上"哎"的一声,球随着这哀叹声落到了对方手里.一声终场锣响,我们差点晕了过去.回到休息室,大家全苦了.

    一分,半个球.冤了!要不是来日本之前那场病,也许不会输呢!这一分,压在我精神上的份量,輕多少.输三十三分那次我还没哭,只觉得完了.这次却觉得冤, 眼泪怎么也憋不住.

    下半年还有个亚运会呢,不就一分了吗?从三十三进到一了,行,新德里再见.


                              冲 出 亚 洲


    东京回来, 训练量有增无减.有时一堂训练课连上两个多小时,中间几乎沒有间隙.我们训练, 场上十个人全部都得跑动,谁也停不下,赶上这个大夏天,一大桶水不够喝,衣服一拧一摊水. 有人以为这是文学语言,其实,的的确确是这样.一堂大运动量的训练课下来,坐在地板上就再也动弹不得了, 浑身象散了架一样.思想斗争好半天,硬挣扎着起来去洗澡.拖着酸痛的腿走进饭厅,什么美味佳肴也引不起食欲,只想喝稀的.

    人是铁饭是钢,不吃怎么行? 塞吧! 于是大家艰难地拿起勺儿,一点一点往嘴里塞.一顿饭吃上二十分钟,比打二十分钟的球轻松不了多少.

  要是能象女排那样拿个世界冠军,为国争了光,振奋了民族精神, 苦一点再苦一点也值得.可是六年了,连亚洲冠军还沒拿着.一想,泪水禁不住又要往外涌.

    在训练中,教练的一席话对我很有启发. 他説: "打败南朝鲜队不是我们的最终目标,我们的目标是向世界高峰冲击,首先要冲出亚洲.但这里也有不同.

    这两年,我朝四暮想的只是"报仇",在笔记本的扉頁上写着的,是大大的"仇"字,是"68:101"这个耻辱的数字. 我把南朝鲜队看得太重了,精神上老感到压抑.一遇上她们,就好象碰到个什么庞然大物,看起来也的确鼓足了勁,是有信心的.但在潜意识里总是信心不足.东京的那场比赛,一方面是认为我们能赢,一方面又老犯嘀咕,总怕输.这样就不能百分之百放开打,体力上是拚了,精神上沒有完全解放,处理球就难免不果断,贻误战机.

    不幸的是,这时我的脚又崴了.HUAI关节肿得象个小馒头,走起来一拐一拐的.我这人怎么总是出师不利呢?比赛迫在眉睫了,我却负了伤.领导上为了照顾我,没让我去参加开幕式. 李大夫一天给我治疗两次,有时甚至三次.这对我是无声的鼓励和鞭策.多少人为了祖国的荣誉在那里默默无闻地工作呀!当我们起得成绩沉浸在一片欢呼声中的时候,他们却不被人们注意地坐在一旁.有的人甚至在远远的祖国的什么地方,连胜利的欢乐也不能与我们同享.受人涓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 他们关心我,并不图报,只是因为我要去为祖国拼搏.我对他们最好的报答,就是拿下南朝鲜队,让五星红旗再一次高高升起.

    説实话,到新德里的这半个月,我真是度日如年. 我无时无刻不住盼着十二月二日下午五时尽快到来.这两天求偶却失眠了,我觉得我的忍耐已经快到极限.

    现在,我们盼望的日子马上要到了.比赛的前一天,一早我走出房间,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 感到精神振奋. 緑草如茵的草坪, 形同城堡的屋顶, 凌空矗立的高楼......啊,亚运村真漂亮!我怎么今天才发现呢?

    运动会已进入最后阶段了.各运动队为了争取最好成绩,都抓紧这最后一天的训练.草坪上到处是人,各色的运动服交织成一幅色彩斑斓的图画.

    上午开预备会,大家畅所欲言.裁判不公怎么办?对方看死怎么办?......我们把想到的困难一件一件摆出来,一点一点找解决办法.越开大家信心越足. 我决心向孙晋芳学习,当个真正的队长.

    对哲学我懂得很少.运动员的体力,打球的技术,临场的应变能力,是属于精神的范畴还是属于物质的范畴?我弄不清楚. 但思想上有了飞跃和突破,打起球来的确不一样.当我们把目标定在攀世界高峰以后, 南朝鲜队就不是一座峻岭,而是一个台阶了.今天我们以七十五比六十七战胜了她們,我认为精神的力量是起了作用的.

    1983年5月东京的那场比赛,一开始我们赢了十分,还觉得心里没底;今天开局不利,对方领先到九分,我们仍然怀着必胜的信念,一点也不慌乱.当时来给我们助威的手球.男排.游泳等好几队的战友, 看到我们落后那么多,都有点泄气了,可是看到我们那股顽强的拚劲,也兴奋起来.

    也许我们的心太热,血有点沸腾, 只觉得印度的十二月和北京的夏天差不多.上半时打完,我们浑身上下全湿透了.这时由于教练指挥得当,全队贯彻意图坚决,我们已经领先六分了.

    下半时,大家似乎更来劲了.一个篮板球弹出来,我那个位置很难够得着.但不知从哪来一股傻劲,我不管三七二十一玩命往上跳,結果摔了一大跤. 修丽娟本来体质就好,能拚能抢. 今天更象疯了一样满场飞跑.我们兩人拼命往内线攻.陈月芳.张月琴.张惠一个个都发挥得不错. 下半时一直压着南朝鲜队打.最后我们又断了她們一个球,她們连追也不追了.

    这真是一场奋力拼搏的硬仗,大家都尽了全力.下场后,我站都站不住了.但一想到马上就要发奖,要升旗,就又幸福起来.当我挂上金光闪耀的奖牌,仰望国旗升起的时候,觉得几年来受到的那些批评,那些委屈,那些苦累,原来统统都是甜蜜的.

    "成功与幸福始终是统一的.卓越的努力便能得到."

    "动力,不一定都来自支持与鼓励;阻力,不一定都来自责难和非议."

    "志当存高远."

    ......

    我爱在笔记本的扉页上写些格言,记笔记时常看看.今天,我忽然觉得这一个个字变成颗颗宝石,放射出奇异的光彩,照亮了我的眼睛,我的心,我的全身......

    我们翻越了一座山峰,前面还有着更巍峨的高峰.

                                    1983年6月

                                                    (陈铮整理)

                            编 者 的 话


    "桂冠是荆棘编织的",宋晓波的这句话, 发人深省. 当一个运动员打破了世界纪录,或成为世界冠军;当某一些人在自己的岗位上创造了优异的成绩,或一举成名的时候,人们在他们周围看到的是荣誉.鲜花和笑脸,从而投去羨慕的目光, 称他们是幸运儿. 又有谁知道,在通向冠军的道路上,他们付出了多少艰苦的劳动,他们是怎样从荆棘丛中走过来.

    生活,的确不会永远象过生日那般快乐.在不少情况下,你要穿过山林,走过沼泽,遇到数不清的挫折和困难.只有不被艰险的人,才有可能领略到它内在的美.

    宋晓波还说过:斗争就是幸福.把艰苦的斗争看着幸福的人,是由于有一个伟大的目标.宋晓波的目标是,带领中国女篮,冲出亚洲,为国争光.这种崇高的目的产生出超人的力量,使她去拼搏,去吃苦.可以说,生活中的強者都是不畏艰险的人.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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