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
-说到底我是个娇生惯养的人,父母亲最舍不得我磕了碰了,可我偏生又是这样逆来顺受的性子,以至众人说我内敛又胆小,其实不然,没人知我这半生,身上心里处处都是淤青。
你说这淤青,我揉一揉它就会疼,像不像我的心思,想一想,它就会涌起平息过后再像钢钉穿喉那般疼,疼到我不敢呼一口气,疼到我想你都很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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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故乡是山城,拥攘得很,一到夏天蚊蚁就多,房子里闷得叫人出了好多汗,白色的宽大的t恤紧紧贴在肩胛上,后背湿,像要起痱子。
我怎么就看见了他,头发乖顺地搭在额间,眼睛黑亮,衬得眉毛更俊挺,他看到拉大提琴的我就笑了,眼睛眯起来,两颊陷下去,小孩子是喜欢好看的人的,我不例外,他用手拨弄两下我的头发,又把手收回去,见我怔愣,他又笑着说:“小孩儿,琴拉得不错。”
父亲拍我的肩:“这是你表哥。”而后就被母亲叫着走开了,不忘叮嘱一句,记得叫哥哥。
我本应唤他一句哥哥,可我内敛得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他揉一把我的脸:“大提琴手,怎么不敢说话?”
我抿着嘴,脸憋得通红,轻轻皱了眉头,才支离破碎地喊了一声:“哥。”
他看我一眼,他刚从北方来,身上残着凉意,眼里怎么像斥满盎然的深绿,像我家窗外的大树叶色,追着重庆的天气,逐渐深、逐渐变得热烈,他所见过的盛夏景致较我多去整整六年,他仅仅就这样看我一眼,我却没出息地认为,他把所有夏天都送给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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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胡宇桐与我度过一整个夏天,日日看我拉琴,结束了帮我把琴收起来,我觉得不好意思,支支吾吾,手虚握着那把琴:“我自己来……也行。”我想我真的太腼腆了,不然为什么他用手揉我的发就心跳加速起来,不然为什么他拉起我手按一按心跳便盖过树间喧嚣的蝉鸣。
我好喜欢看他笑:“如果你自己来,那要哥哥做什么?”
夏天结束的时候,我眼睁睁看着天气转凉,地上落了枯黄,可窗外大树仍是长青,他的眸子里还蕴绿色,他就看着我拉琴,可分明没有听:“任胤蓬,按你们这儿,今年夏天热吗?”
“不算……不算吧。”我没说假话,对他我总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许是看着他笑起来嘴角的涟漪我就再也游不走,是搁浅了。
胡宇桐眼眸噙笑看着我,于是我的脖子到脸涨得通红,他被我母亲喊走,我就准备自力更生收拾大提琴。
“小桐,要回吉林念大学吗?”母亲是典型的水乡女人,跟着父亲嫁到重庆来,声音仍是温柔,像水似的,隔着虚掩的门板穿出来,右手脱力,琴身就磕到我的小腿骨,疼得我闷哼一声,激出泪花。
想起他对我说的那句话,留我自己,当真是不行的。后面的谈话我听不大清,也不愿听,在沙发上坐着,怀里抱着他带着我去商场买的大白公仔,念着想着,就睡过去。
醒来的时候他就躺在我身侧,背对着我——少年人的肩背宽阔,我伸出手推了推他,又很快收回,他没有醒,翻了个身,把我圈在手臂里,他体温好高,像重庆过往几年的夏天那般,明明热得我喘不过气,却在想,再多久一会,一会便是好。
他没有完全醒过来,可终是模模糊糊埋怨几声,鼻息就喷吐在我耳廓,温软得很:“别推了,臭小孩。”
我呼吸一滞,一声一声数自己的心跳,数不清了,我便也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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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睁眼就看见他用手撑着脑袋看着我:“昨天为什么哭?”
我耳廓发烫,支支吾吾半天,他又说:“你不讲我就走了。”我委屈的很,这哥哥怎么这样欺负我,欺负我不会说话,欺负我不懂表达,欺负我容易害羞,欺负我不肯把依赖摆在明面上讲,他欲要起身,我就环住他的腰身。
他揉一把我的头发:“臭小孩你讲不讲?”
“你……要走吗?”我问,又觉得好不够,我便唤他一句,“哥。”丢人得很,怎么尾音噙着哭腔呢?
胡宇桐放软语气,捏了捏我的手:“怎么?你舍不得?”
我抿着唇,不敢皱眉,怕一皱泪就被挤下来,学着小孩子的方式,可我自小到大哪有如此这样对过别人,便仍是生硬、不得其法:“哥,我昨天放琴留了个淤青,好疼。”
于是他掀开被子,看见我小腿骨上的淤青就皱了眉,凶巴巴:“任胤蓬你怎么这么笨?”
我双手突然就没了力气,就虚揽着,不敢动作:“哥,那你别走。”
他没再说话了,我贴着他,风扇哗啦啦地摇,最后我身上都出了汗,他搔着我的后脑勺,酥酥麻麻,告诉我:“小孩,你十八岁,我再来。”
我轻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时候我就不是小孩了。
我那年十二岁,白色t恤被汗湿贴在身上,黏腻一片,少年人的腰身劲瘦,被我缠着竟也蒙了一层薄汗,隔着衣料将温度直传到我手心,虚握拳,却什么都没抓住。
我那年十二岁,我怎么就看见了18岁的他,我怎么就结巴得不像话,我颤着声音说好,他向来心疼我,这次他却未置一词,他说:“我得回家了,我得上大学去了。”
胡宇桐那年十八岁,偏偏那年重庆不很热,想起窗外是好长的铁桥,颜色黑得像木炭,在长江之上横跨两岸,蜿蜒成一条笔直的黑线,我突然厌恶大树蒙了我眼,父亲指着桥那头:“小桐就在那儿坐上火车。”
我口中念着他的名字,像是要嚼碎,我说爸,哥还会来吗?
父亲疼我,轻轻捏我的肩膀:“会来,他回去上大学。”
我又问,爸,有办法快些长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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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大比我想象得快,我急于跨越六年的鸿沟,又晓得是天方夜谭,转眼我十八岁,那大提琴再没被我磕过,免得他来又说我笨。
我成绩不算拔尖,所幸家境优渥,又有一技傍身,父母亲虽是商人,也重利,可若是我的要求,定会竭力满足,倒不是他们溺爱我溺爱得厉害,只是心疼我不懂表达——我也是奇怪的,怎的我安静沉默也成了被别人心疼的理由。
所以我借着艺考上了重庆x大,开学典礼拉奏一曲稀里糊涂成了乐器部部长,我那时忙,竟也忘了他答应我,我十八岁他就来。
想起来的时候在宿舍的床上,冬天里贴上床边的栅栏冰得让我瑟缩,我定定地看着水泥色的天花板,看见最边角缺掉一块。他怎么没有来?
我不算喜欢依赖父母的人,大学开学几个月一个电话也没有主动打过去,是母亲打来我才会接,破天荒地拨通她的电话,喊声妈,她像是睡了被我吵醒的,心里过意不去,她又温柔得很,轻轻应我一句,问我什么事。
“他回来了吗?”我压着声音,怕吵着室友。
电话那头顿了顿:“谁?”
“胡宇桐,我表哥。”
母亲不说话了,我数着她的呼吸声,四五下过后她讲:“小桐在你高考之前出国了,说要搞音乐,怕影响你,没跟你讲。”
她说的那样理所当然,我就那样静静地没做回答,看着靠在门口的大提琴,我不恼,只是委屈,他二十四岁失约,怎的大人说的话竟也算不得数?
一夜无觉,第二天黎明起来练琴,下梯子的时候不小心撞了个淤青,是六年前的老地方了,不见破口子,可怎么就像把结痂撕开,怎么他也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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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琴其实很有灵性,它是我从小的唯一陪伴,也一直不曾丢弃,专业课老师夸我上天赏饭吃,我挠着脑袋,说“不是”,那老师年轻,揉了揉我的肩膀,我看着他的眸子,就想起了胡宇桐。
—我没什么玩伴,性子闷又软,不得人喜欢,就连参加比赛也是混在学校的队伍里,随着人流走,我不喜与人搭讪,偶有同学与我说话我也不知该如何回应,可谈到音乐,我便像是打了兴奋剂,不为过,就连自己也感觉出来。
胡宇桐也在美国,我在飞机上就这样想。他在一座小城学打击乐,依身边人讲——酷炫。
—我只知道去参加一个乐队比赛,却不曾奢望能再看见他,他比六年前更挺拔,笑起来还是那样好看,我快要对上他的眸光,下意识躲开,再看的时候他已经摸着一个大提琴手的头,温柔的不像话了。
不说假话,我脸憋得通红,那场比赛我们学校排序靠前,所以我顶着大红脸就上台拉,下头算黑,我方才却记住他的座位,他貌似看我一眼就不再看了,以往拉琴从未这样,这次被台上的灯光烫到,耳廓分明激起一圈红,肩膀耸得好高,整个后背都出了汗,我想起重庆的夏天,热得人起痱子。
我低头拉弦,不敢抬头了,后来余光里满满是他,我便怕了,索性闭了眼睛,脑中乱糟糟一团,音不小心拉错,就抿着嘴,不自觉把肩又耸高一些。
我拉的曲子类似《自由探戈》,最近才学来,现学现卖,分明练习室里将每次弦动都摸得一清二楚,可偏偏出了差错。
我是部长,自然发言也推给我,这不难,照着文稿背诵就可以讨人欢心,有时在想为什么生活里没个稿件让我照着念,那样我也不至于活成这般瑟缩怯懦的模样。
他从我身旁擦过,手轻轻捏了捏我的肩,唤我一句:“大提琴手。”
全身僵直,不知怎样回应他,他就走了,我懊恼得很,抿着嘴在位置上坐下。周遭人突然欢腾起来——原来他在台上讲话,说英文,一字一句弹在我心口上。
他说他是个鼓手,他说他有一个很优秀的大提琴手,我心里是开心的,可他身后的小孩站起来鞠了个躬之后我就晓得了,那句话不是说给我听的。
听了一半,我告诉身边人说要去洗手间,就着冷水洗了一把脸,双颊终于不那么烫,却在出门的时候撞见胡宇桐,他比我高一些,见我前额头发被水沾湿,帮我理了理。
“紧张了吗今天。”北方人惯爱用倒装句。
我抿着嘴答有点儿。
他双手插兜,问:“怎么看见我不说话?”
“……哥。”
下一秒我跌进一个炽热的怀里,将头埋在他颈窝,又喊一声,哥。
他用手抚我的背,像在给小动物顺毛,手掌宽大沿着我的肩胛滑落到腰间,不着痕迹按一按:“臭小孩,你怎么长大了?”
他问我怎么长大了,我却想问我怎么没有长大,若不是如此,为何我见到他还像儿时一般,心如擂鼓、脉搏涌动,他眸子还是黑亮,我却心怀鬼胎不敢再看了。
腿上的淤青疼了好多好多年,从十二岁到十八岁,从重庆到海岸另一端,中间生生隔了汪洋恣肆、无源洪流,我想起我窗外的铁桥,被大树蔽住对岸的铁桥,我的目光追着他跑,就像树上的青葱追着他的眸子逃。
他抱住我好久,我轻轻地说:“哥,我不想长大了。”
他骂我臭小孩,我再也不反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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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再见就是《明日之子乐团季》的综艺录制,我当时并不知道有他,就像两年前的见面,猝不及防,果然我拉琴时,肩耸得老高。
“我是一个念旧的人,我以前的乐队有一把大提琴,所以……”他的目光终于给我,是在众人面前——我抿着唇,他是因为念旧才选我吗?那从前我同他相遇这样早,他怎么不念一念,不想一想?
我用大拇指掐住手心,口腔里的软肉被我死命咬,眼睛涩得不行,半天磕磕绊绊只讲了一个“我”字。
“如果你想跟哥玩儿你就说一声。”他看起来好自信,跟当时他在舞台上介绍另一位提琴手一般无两——可我好自私,不懂满足,我想我怎么不可以再特殊一些?
“我……我已经为我的乐队……嗯……找到了一位主唱。”我前头说出来的话支离破碎,他没有半分不耐,却在听了最后一句之后黑了脸。
他仍是笑着,可分明沉:“没事儿,那你去。”
我揪着衣角回到座位上,埋着头一句话也不肯说。
他下台之后又来问我:“你刚才紧张什么?说都不会话了?”
“你喜欢他什么?”
我随便扯两句,心里难受得不行,对上他眼睛飞快避开,总不能问他以前那个大提琴手他是不是很喜欢,是不是比我更讨他开心。导师还在说组队的规则,他就俯身在我面前,呼吸声都能听见,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耳廓又红了。
他轻飘飘说:“那你到时候带着主唱来见我。”
我看见他转头走我就慌了,想拉住他又知道不行的,分明是我拒绝得干脆,他朝我口中所说的“主唱”那儿走。
他和田鸿杰组了队,眼神都不分我一些,我“如愿以偿”和武星一组,手指绞着衣料心里急得不行。
他会不会生我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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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我喊他,在练习室外的走廊,灯光暗,他和我一前一后。
他像是没听见,不回头还走的更快,我也加快步子再喊,哥。
我急得双颊变得滚烫,尾音噙了哭腔,像我十二岁那年一般,我唤他一句“哥哥”,他就回头了,退回来扯着我的手腕将我带进漆黑一片的练习室,还不忘记锁上门。
是铺天盖地的口勿,胡宇桐扣住我的的后脑勺,另一只手覆在我的腰上,软舌轻轻探进来,扫一遍我的贝齿。我骨头像是软成一滩,不住往他身上靠,浑身酥酥麻麻,双颊不住发烫。
我把头埋在他颈窝,他笑我接吻都不懂换气,我只是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轻轻喊了一句哥。
“我喜欢你。”我就这样对他说,他从喉咙里闷闷地发出一声笑。
“臭小孩你怎么才肯说?”他掐一把我的腰,控制不住地软下来,整个人像是趴在他身上。
我不回答他,向他索吻:“哥,你还念旧吗?”
他说他还念。
我心里像是塞了一团棉花,怎么也取不走,难受得不行。
他又说:“你也得念,还得记仇。”
我问为什么,他一下一下顺着我的背:“任胤蓬小朋友十二岁为我哭了一场,任胤蓬小朋友十八岁我没有回去找他,任胤蓬小朋友十九岁被我占了便宜,任胤蓬小朋友二十岁被我亲得腿软,顺便讨了一个男朋友。”
我笑起来用手锤他肩膀,笑着笑着就激出泪花,倏尔之间他打开灯盏,白炽灯的光刺得我眼睛好痛,还没来得及反应,他就蒙住我的眼再给我一个口勿。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