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罩取下来那一刻
我才看清一幅狰狞的嘴脸”
读到曹天的两句诗，蓦然惊悚。三年，被健康码、行程码、口罩，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三年，感觉我已非我，三年未见，儿子还是儿子吗？
不敢想，却不能放下不去想。
（一）
三年未曾离开楚雄的我，仿佛放生的宠物，探出头来，新奇惶惑地打量着大昆明，在华灯璀璨的水泥森林里穿行，流窜在大街小巷，寻找着昆明南站。
停好车，前后左右识记着附近的地标性建筑，生怕出来时又活成一个笑话。
等，继续等！蹭着肯德基的椅子，装模作样地喝着可乐，店外一波接一波的人流涌过，尴尬地瞄着在不远处码好椅子，杵着拖把的服务员欲言又止地表情包。
“快到昆明南站么打我电话。”
盼了好久，来了一句。
“有点时间观念，到时间来就行。”随即甩来一张行程图。
天哪，居然还有一小时。眼看着实在熬不下去，忙移步隔壁便利店，这里居然还是一家面馆。左瞄右选，来一碗手工馄炖，心安理得地等着，一小时应该能消磨殆尽。
睁大眼睛盯着出站口，大脑飞速回旋着一个个模糊又渐渐清晰的人影。那个太高、那个太瘦、那个太矮、那个行李太多，那一个应该就是他……
过尽千帆皆不是，看着大厅逐渐稀少的人群，一下就慌乱起来，儿子去哪啦？忙掏出手机，
“你在哪？”
“我在广告牌下面。”
忙转身，在帽子口罩的包裹下，笑眯眯的眼神迎了上来。三年！终于见到衣紧还乡的儿子，胖得足以抚平三年日忧夜梦的所有落差。
平时演练好的开场白一句都来不及说，硕大的旅行包就递了过来，两只大手揽过双肩，仿佛簇拥着整个世界，久违的亲情熊熊燃烧，消融着网约车司机传递过来的疲惫与失落，旁若无人地安享着左右两道斜照着脸庞的光，暖融融的冬樱花落了一大街。
诧异着三年，隔了三年，点点滴滴的曾经苏醒过来，父子间居然并不陌生。恍惚记得小时候送回老家，周末瞄见我们从坡下上来，刚探出头一瞬间，便忙不迭地关上大门躲了起来，周日下午却静悄悄地挨着你挤着你，一见你要走，撕心裂肺地追赶者哭喊着。
“……阿刁 大昭寺门前铺满阳光，打一壶甜茶 我们聊着过往……”
窗外霓虹疾驰而过，车流渐次稀少，聆听着《阿刁》，加足马力，开往回家的旅途。
（二）
“你煮的面条啊？怎么还是白水煮面？走，等会带你出去吃顿好吃的。下午我做咖喱饭给你吃。”
打开电视剧《有风的地方》，正想诱惑他年后出游大理，一句话就喷了过来。
“多少岁的人了，你们还沉迷风花雪月啊？你以为这是生活？你看看刘亦菲戴的那副太阳镜6500。”随即劈里啪啦说出眼镜品牌。
“深圳一铺两开，早上一波人卖早点，夜晚另一波人卖烧烤。招工年龄底线都是35岁。”
“为什么啊？35岁，人的思维经验刚达到巅峰。”
“管理者都是年轻人，谁愿意聘一个比自己成熟的人在那坐着，说着又不听，35岁你是跟年轻人比接受新事物快，还是比能加班时间长啊。”
想想35岁，从生活的鸡毛蒜皮中摸爬滚打出来，知道并接受了人生的定位，谁还听你忽悠画大饼。平时无聊发信息过去，总是冷漠的甩过一句：“忙，上班。下了回你。”久而久之，习惯了沉默，有时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一个儿子。现在想想，或许真的错怪他了。
家庭聚餐，习惯了点菜买单，第一次沦为配角，还真有点不习惯。边吃边跟朋友神聊着儿子。
“你看，习大大日理万机，吃饭时也怕不会紧盯着手机嘛。”
“说得太好啦！有些人就该精准打击。”妻附和着。
我讪笑着，“你看，为给你树立榜样，昨天去理了个发。吃完饭你也去理一个。”
“你从里面刚出来啊，理得那么短。”一句打趣呛得我愣愣的。
“你猜，湖南人省会在哪？江西人省会又在哪？”
“你当我傻啊，这还用猜？长沙与南昌。”
“错，都在深圳。他们聚集成一个庞大的村落，吃喝玩乐，聊的侃的都逃不开家乡，其他都是异乡人。”
“你爹还不是一样，你在西安，他就关注西安，连抖音刷的都是古城墙和大唐芙蓉园，看的都是黄土地，听的都是信天游。现在连跑个步都要吹他的跑友沿着深南大道跑了多少公里。”
故乡是游子心中斩不断根，走得越远，扎得越深；城市是老人儿童剪不断的线，飘得越远，拽得越紧。父母在哪，根就在哪；子女在哪，魂就在哪。
（三）
“牛腩一斤，番茄酱一包微辣，特辣你们不习惯。芋头买一斤，鸡翅买一包，可乐一瓶，回去做个可乐鸡翅……”
钻进沃尔玛，听他有条不紊的安排着购物计划，这一波操作惊得我张大嘴巴。
“这真是我三年前送出去的儿子吗？”简直让人难以置信。
穿过熙来攘往的人流，一直坚信：人声鼎沸，车水马龙才是国泰民安。
“广东哪个地区最富？”
“你认为呢？”
“顺德。我在抖音上刷到。”
“真不知道你是从哪里来的自信！那些只是拆迁户，他们的钱还不是上市公司给的，那点钱还不够许多公司支付一个月的电费。”
“你爹就是这毛病。两年前钱鹏宇来我家，他居然问：东莞应该比楚雄大一些吧？惊得小伙子只好说：张老师，你暑假应该来东莞走走，我带你跑百里绿道。”
“我哥清明回来说他换车没有？”
“没有，只知道他买了房。”
“宝马✘5，我从西安过来，他开着来接我，走错路绕了一大圈。”
云淡风轻的几句话，惊得我和妻面面相觑，巨浪翻涌。
“走，陪我去买块表。”
“你怎么不货比三家，起码也要讲讲价嘛！”我们责备着他的草率与随意。
“有个人么酸死了，要不要我买一块给你跑步戴？”
“谢了，我跑步戴佳明就好。”
“你爹为买这块表，掂量斟酌了很久。你要省着一点花。”
“管他呢，他敢花才会去挣。就是要树立他生活的信心，年轻人太节省是对明天没信心。”
（四）
“老爸，快来，帮我切菜。洋葱切成瓢，土豆滚刀切。”才钻进厨房十分钟，他就喊叫起来。
“这怎么切啊？”
“你朋友圈不是在嘚瑟：久阴不阳，天选的做饭人。天选做饭人就这水平啊？”
“那些年你做的硬米炒饭就不提了。煮个鸡最多放点姜、八角、草果，草草了事。”
望着他一丝不苟焯水、去腥、翻炒、烹调，嘴里还不忘嘲弄着。
去年刚毕业在西安工作的他，遇上封城。抖音上刷到疯抢食物，火急火燎的打电话过去。
“西安封城了！快去买点菜囤着。”
“你都知道了我能不知道吗，你要害死我啊，老板在，我都是跑来卫生间接电话。下班后我会去买的。”
听着他普通话中途切换成方言，“臭小子，你也有今天啊。”一面暗自庆幸，肆无忌惮玩手机的臭毛病，老爸管不了的老板终于让你戒了；一面又担忧封城遥遥无期，漂泊异乡举目无亲，饿着怎么办啊。
封城，或许是孤单寂寞，聊天信息也多了起来，时不时分享他凌晨出来小区做核酸，尽情地上传他做的菜，偶尔还点评指点一二。
“我所有菜都煮完啦！两天没吃的了，饿啊。”
看到信息，仿佛看到嗷嗷待哺的小鸟，张大嘴巴等着投食，心猛地一紧，被巨爪捏得死死的，一天到晚恍恍惚惚。
“前不久邮寄给你的核桃应该还有吧，实在饿不住就捏两个吃吃。”
话没说完，妻早已泪如雨下，哽咽着骂了起来：“就是你心狠，毕业就怕他回来吃你，影响你跑步。听说他去工作了，你欢天喜地的。现在怎么办啊？”
一翻信息，就看见饥饿难耐的西安小伙突破疫情防线买包子被打的新闻。屋漏偏逢连夜雨，你越怕什么，今日头条就推送什么。点了一会，一打开全都是饥饿难耐的信息。
想着他虽然叛逆，但起码的底线应该会坚守。想问又不敢问，两人推让着询问的权利，悬在半空的心七上八下，电视也不敢打开，盯着手机静静地等着。
不时接到打来询问儿子情况的电话，烦不胜烦。睁着眼熬到一点，终于看见他发来信息。
“谢天谢地，终于有志愿者在门口摆放了一小袋米，一坨肉，一棵白菜，一斤土豆，两个莲花白。”随即他就发来照片。
“赶快起来做饭吃，吃饱再睡。”
每一个胖子都是大厨的潜力股，这话绝对正确。一波操作过后，厨房氤氲着浓郁的香气，听他叽叽咕咕的解说着做菜的步骤，每一道程序所需的时间。
接到他今年要回来的信息，一放假就关注美食博主，炒菜就开始大放佐料。
“看不出嘛，想讨儿子欢欣，吃面条连冒子都拒绝的你居然也会变成佐料多的男人。”
忍受着打击，也不忘邀约朋友来检验厨艺提升幅度，从夸赞中树立信心。尝着儿子做的大餐，暗自猜想，难道他女朋友家是开食馆的？
想到去年除夕，打开视频，看见他穿着T恤汗淋淋的。
“不冷啊？还淌汗。”
“有暖气，刚才玩健腹轮。你看我都瘦了。”
“瘦点好，帅气，精神。过年咋不出去城里走走，想吃什么就点个外卖嘛。”
“刚做了一个大盘鸡吃了。以后回来，我做给你们吃。”
看着满桌子吃不完的菜肴，听着窗外劈里啪啦的爆竹声，见他低下头揉着眼睛，冷冷清清的小屋里形单影只，旁边的人早哭成一片，忙挂了视频，红包发了过去。
“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想着漂泊异乡的白居易，牵挂着留在家里的父母妻儿，不禁感同身受，悲从中来。
“就是你，一个行程码就把你吓住了，我们应该飞过去看他。”
“理智点，来来回回两头隔离，可能还没见到儿子，假期就结束了，再说，留下两个老人过年，你能安心远行啊。”
眼盯盯地看着地主家的胖儿子，新年还被新冠折腾得惶惶不可终日，今天就坦然地坐在对面幸福地笑着。电视里正放着毛不易《平凡的一天》。
……餐桌摆在开满花的院子里
微微酒意阵阵欢歌笑语
从不考虑明天应该去哪里
因为今夜的风太和煦
这是最平凡的一天啊
你也想念吗
不追不赶慢慢走回家
就这样虚度着年华 没牵挂……
（五）
趁着儿子还在酣睡，兴奋地去彝海公园跑个半马。
“起床起床！我半马都跑回来啦。”
“我累啊，早饭不要管我，等一会起来给你们做罗宋汤。”
“你看你，西安视频瘦瘦的多帅啊！起来我陪你跑步，你看王石白岩松都在跑步。”
“你就跑个步嘛！能跟他们一样吗？”
“唉，一睡又回到三年前。你的罗宋汤今年怕是做不出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