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枯野抄》开始,聊聊利己主义

最近读了芥川龙之介的《枯野抄》,说不好比《罗生门》、《竹林中》、《地狱变》给我带来的触动大,但是却很难得的给了我以一种被窥探被审视的知觉体验。

往常也有心底的想法被明眼人估摸了一个正着的时候,但要么这种估摸本身是基于具体的行为,要么就这种估摸碍不着我什么事儿,总不至于像《枯野抄》一般,直指到人内心深处最怕羞最挣扎的一面,当然了,这是我所私有的体验,又不好说大家都一样了。

芥川笔下大多数的文字都在描写人性的恶,这恶,有更准确的说法叫利己主义,似乎为了表达这种恶纯属人们身上的共性,芥川笔下有意无意间少有完全可爱的形象,任怎么样的普通的人也总有隐秘而不足外道的心思,这种现象又在《山药粥》、《枯野抄》、《鼻子》等作品中表现得尤为突出。

只是在《鼻子》、《山药粥》中,都是在描写行为的恶,众人对五品、对内供大人的嘲弄,已经有了具体、明确的行为,而行为的恶,对读者自身来说都是可以轻易摆脱敷衍掉的,不附身的,只在《枯野抄》中,恶在现世的表现虽不具体,但是利己主义的思想在每一个角色的内心都表现得更加活泛。

弟子们都不去哀悼师父的死,而在哀悼失去了师父的自己;不去叹惋困死于枯野中的先贤,而在叹惋薄暮时分失去了先贤的自身。

小说的切入点是俳谐大师松尾芭蕉临终的场景,只是一个为老师点水的简单情节,却通过一系列铺陈的细节描写与心理活动,将松尾芭蕉与弟子们之间的温情面纱扯了个稀碎,将个中的自得自矜自私自愧所构造的矛盾人性表现得淋漓尽致,似乎每一个人,角色或者读者,都能从中找出自己的影子,继而榨出皮袍下面藏着的"小"来!

这种读书如同读我,甚而读出指桑骂我的知觉体验真是少有的。

人们提到芥川龙之介的代表作都只说《罗生门》、《地狱变》,或者《鼻子》、《山药粥》,却很少有人提《枯野抄》,读完《枯野抄》,深感于作者所描写的其实还是同一种东西,却觉得芥川在写《枯野抄》的时候思索的层次还要比之前更深了,至少也是更直接、更针对。

至于让《枯野抄》蒙尘的根因,很难说就不是芥川笔下的利己主义又一次作祟了。

在前文我就已经提到,芥川的其他小说中所表现的恶,具体而确实,读者读起来哪怕有一丝对自我的谴责,都能很轻易的就摆脱出去,我们读到《罗生门》中的老妪在拔死者的头发,就很难想到我们曾偷摘了低保户的邻居家的李子,我们读到《罗生门》中的仆役扒下老妪的衣服,也绝不会记起我们曾在校园里抢过好学生的零钞。

可是我们读《罗生门》意识不到的问题,读《枯野抄》又不一样了。

亲人之死,很多人都是经历过的,从亲人逝去、做法事、入殓,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悲怮却通常是一时的甚至一瞬的,我几乎可以想到,人们总会难以维持这样一种时时悲怮的外状,却又必须勉力维持住眼泪以及悲伤的形貌,好叫旁人了解到自己的悲戚,或者避免心底头突然窜出来的与悲怮无关的其他心思叫人看到。

这些原都是极私密的,不值当去担忧的,可在读《枯野抄》的时候,就未免不会有一种被窥破的难堪。读《枯野抄》,就像是我们自己正被不遮羞的描绘出来,我们去赞美这部小说,就好像要给这不情愿间被描绘出来的羞处裱上金框银线,还要挂到墙上去,又有谁愿意呢?

用具象一点的说法就是,当我们看见自己平时也不愿察觉不愿承认的人性丑态被芥川的文字敏锐捕捉的时候肯定会有那么一丝不爽吧,而这种不爽难免就要阻止我们对《枯野抄》的肯定。

于是我们提到芥川龙之介,总要提到《罗生门》、提到《地狱变》,提到《秋》,却少有人去提《枯野抄》。

可能有人未必就是《枯野抄》中撕破的样子,但我自己却是知道的,我无疑就是芥川笔下“伪善、虚假”的大多数,哪怕我已经尽力去表露自己的诚恳与真实,但生活是社群行为,个体总是需要做出适当的缄口以及一定的退让,为了适应社群而改变自己这大概就是最慵常的利己行为吧,而“从心所欲,不逾矩”的状态也实非现在的我可以明白。

其实利己行为的土壤一直都很优渥,甚至一直都作为鼓励善的奖赏机制。

我们经常说善有善报,我们还说与人为善、与己为善,在这样普及的教育语术里,行善的动机从来没有消失过,也向来是不吝隐藏的,我们用以鼓励善的,从来不是对错,而是善报。

恶的行为,固然是为了利己,可善,也一样是在安抚自己的内心,或者给外界塑型出一种善形,本质上谁又能说不是在利己呢?

可是这样用“善报”作为奖赏所培育出来的善,大概很轻易就一推而倒吧。

比如《罗生门》里的仆役,在他走向罗生门的时候,宁愿饿死也没有勇气去不择手段地做偷盗之事以求苟存,这种正直的念,就不好说是纯粹的良心未泯,更多的可能还是在担心名誉的损害,是被不得善报的担忧所驱动维持的。

当老妪揭穿不这样做就没法活的现实,其实也是在提醒仆役,无论怎样都已经得不到善报了,不去偷抢,哪来的活路,活路都没了,又哪来的善报?仆役明悟过来,才就恶从心起,一下子把老妪的衣服扒了个干净。

就似乎,只要一有契机,所有的善念都将灰飞烟灭,利己的巨兽就将噬人而出。

可是,就像芥川在《枯野抄》中说的一样,即便从道德上加以非难,人这东西本就天性凉薄,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

鲁迅也在写人的恶,但与芥川又不同,鲁迅的文章里总有一抹亮色,世界虽是晦暗的,但总有一个人的形状在努力支撑着,可芥川呢,怀疑世界以至于怀疑自己,一句又能把我们怎么样呢,又能把我怎么样呢?

当我读出这种失望甚至绝望,又能把我怎么样呢,只好一阵暂时的唏嘘而已。

(2018.9.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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