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清梅成了日本某公司老总的儿媳妇
我、青梅和爱金子(爱金子的母亲叫爱金)是小学时代名副其实的“三侠客”。我被封”侠”,是因为我书念得好,对同学有求必应。连隔壁班的同学过来向我请教问题,我都会很耐心地说明,男女强弱平等对待。虽然我内向少言,但就因为这样,我说的话常常比老师还管用。也许人都有想放飞自我的时刻,我有一次就“策动”全班同学在自习课一起逃课出去郊游过,结果谁也没有拉下,呼啦啦20几人都出发了。最后以母亲被老师叫到学校结束。直到小学毕业,我一直是同学们眼中的“小书侠”。
青梅是“美美侠”,爱金子是“壮壮侠”。她们之所以有了“侠号”,首先因为她们总是和我在一起。课间休息,她们围到我身边;下课铃响,她们等我下课,;周末,我们三个永远是在其中的哪一位的家里。其次,青梅虽然长着一张瓜子脸,一个尖下巴,一双丹凤眼——那眼睛只要盯着你三秒钟,你一定愿意把手中最宝贵的铅笔,橡皮,画纸……心甘情愿送给她——但她非常“爷们”,每次打扫卫生,不管谁够不着的地方,她都当仁不让,挽起袖子就干。爱金子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双浓密的眉毛,和一对圆溜溜的黑眼珠,很像爱金阿姨,凶神恶煞的样子,可是她有一颗温柔女人心,不管家里的谁(她有一个大家庭,爷爷奶奶,叔叔姑姑,爸爸妈妈,上面一个姐,下面三个妹,一个弟)给她带好吃的,她从来不独食,一定带到班里来分给我们。青梅发育最快,个子高挑,爱金子长得高大壮实,只有我像天天吃不饱饭,又瘦又小。小学五年,我永远走在她们中间,成为被保护对象。
“三侠客”在考中学的那一天,注定走向三条不同的人生路。我进了当时被认为最好的镇中学,壮壮侠被爱金阿姨转到别的镇中学,而美美侠辍学了。
世事难料,十几年之后,我还在日本的某个小公司沉浮;爱金子还在为嗷嗷待哺的儿子操劳,青梅,成为了日本某公司社长的儿媳妇——虽然后来公司破产了。
青梅比我早了十年来日本,她是直接从国内嫁到日本的。
青梅是小学一毕业就去了大城市的。她的姑姑在省城里开了连锁服装店,直接把她接去当了服装售货员。每逢过年过节,只要青梅回来,一定要找我的。亲爱的读友们,发挥一下想象,窈窕淑女穿着当时最流行的裙子站在你的面前,什么感觉?再想像一下,两个女孩在一起,一个漂亮高挑时髦,一个普通矮小土气,什么感觉?外人看来也许好笑。可是,这样美丽的青梅每次和我见面总是哭。她说她不仅仅要在店里卖衣服,还要在家里做饭,照顾姑姑的孩子。“姑姑总说我是她的亲人,什么交给我都放心。”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十五圆月夜,月光皎洁,我带她在家门口散步,她说的一句话:“我好像回去读书。我很多字都不认识。”还有她伸出来的一双手,因为天天洗很多碗,天天使用洗洁精的缘故,她的手变得粗糙不堪。“馨,我就是一个保姆。可是我妈说姑姑供我吃供我住,还在过年的时候发给我很多工资,让我忍忍。”
我们的生活都不容易。我的父母也是起早贪黑做小生意,省吃俭用下来供我们读书。青梅的妈妈有一张像几乎不笑的脸。很早的时候我就听她的妈妈说,最好给青梅找个外国人,因为她认为“他们再穷也比我们强。”青梅的妈妈有这样的论调,也是因为青梅的姑姑,一个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女人。
在我高中毕业的时候,青梅嫁到了日本。她直接从大城市飞去了人生地不熟的异国,我们没有见到面。青梅去日本不到一年,她的妈妈拆掉了老房子,建了一个别墅型的大房子,她的一家人都趾高气扬起来了,和乡亲们说话或者打招呼,都带了有钱人的味道了。于是我知道,青梅在日本应该过得不错。
青梅和我断开了联系了。我猜想是她的家人告诉她不要和“穷”朋友联系的吧,毕竟,青梅一直以来对朋友都非常看重,她是豪爽的好女孩。
青梅和我们的生活成了平行线。我和爱金子见面的时候,能提起关于青梅的事情,也只能停留在小学时代了。转眼,爱金子也结婚了,很快有了宝宝了,她成为千千万万为了家庭孩子奔波劳累的女人。而我,大学毕业,选择创业,之后来到了日本。
我到日本第十年,也结婚了,结婚对象居然也是日本人,我居然也成了国际结婚一员,这是完全偏离我的人生计划的,可是人生有多少是自己能够把握!因为了国际结婚,我的身边也逐渐多了“同是天涯沦落人”,我也是从这些朋友们之中,收集到了青梅的一些信息。原来,青梅来到日本之后,改名清美(きよみ日本女性很流行的名字),她的公公开了一家农播机器公司,在当地也算是有点名气的社长。然而,经融危机中,公司破产了,她的公公和电视里看到的一样,开枪自杀了。清美的老公收到刺激,一蹶不振,一个月不洗澡不洗脸,像个乞丐。清美靠着美貌,去了那种地方陪客人喝酒取乐赚钱,养起了家。这样一养,就是多年。
走出国门,融入不知命运所向的国外生活,如果没有一颗坚强又乐观的心,是很难逾越心坎的。走出国门,有时候就是蜕变,变成自己都不认识自己的那个人,变成自己都讨厌自己的那个人。我最后通过加入小学同学群,找到了青梅。还好,她依然笑靥如花。我也通过她的照片,看到了她的老公,头发很长,衣服随便,但总算慢慢回归生活了。我还看到她的宝贝女儿,一名自闭症儿童。
青梅说,她后来干脆自己开了一家那种店,当起了妈妈桑,而她的老公,做一些零活工,平平淡淡地迎接每一天。因为她的老公总是一回家就喝酒,喝完酒倒头就睡,所以,她和女儿一个房间,多年不曾也不想“打扰”她的名存实亡的老公。但是,她反而因此更加集中了精力去经营自己的店,也算是好事。
我亲爱的同学青梅,从我认识她到现在,她都活得热气腾腾。面对生活的千变万化,她乐观向前,做好自己。我特别敬佩她!
(四)阿秀,我的邻居
我和阿秀的认识,始于巴士。那时候我还在公司上班,还属于公司“精英”级别,绝不像现在,碌碌无为。我的服装和气质自然是“酷”的。日本社会本来就偏冷,每个人坐在巴士里都像木头人,看报看手机,一片沉默。我不想“酷”都不行,所以我也总是和他们一样,低头刷手机。安安静静。
可是那一天的巴士,因为阿秀的出现,特别热闹。她带着儿子,身后跟着瘦瘦高高的老公,一上巴士,就叽叽喳喳像一只麻雀,用中文说着,笑着。她成为了焦点,可是,因为身边有孩子,而日本人对孩子是绝对的喜爱和宽容的,自然,母凭子贵,阿秀的叽叽喳喳,是得到包容的。
我坐在巴士的后排,听到有人说中文,自然很开心,同胞嘛。但是我并没有也不会去和她搭讪。虽然这条线路同胞不太多,但是我偶尔也是会碰到的,他们基本也适应了日本的习惯吧,小声说一两句国语。我依然安安静静的,耳朵里总传来她的话语。看得出,她的老公是日本人,戴着眼镜,斯斯文文,中日混血的儿子很像她老公,帅气。阿秀和我的个子差不多,很矮,一头短发,有点胖,声音很尖。
原以为他们在哪一站就下车吧,没有想到的是,阿秀不仅和我住在一个小区,还和我住得很近。下了巴士,他们在前,我在后,还有其他人,走着。最后我还是忍不住了,紧走几步,首先搭讪:“你们好啊。”阿秀一听我也说中文,显然一片惊喜,那天回家的路上,阿秀就无论如何,让我去他们家小坐。就这样,我们互换电话,认识了。
和阿秀认识之后,我知道了她的悲惨身世。据她所说,她出生于江西一个贫穷的家庭,雪上加霜的是,母亲一直生女不生男,因此在村里都抬不起头。阿秀是她家的第四个女孩,在她5岁已经会记事的时候,家里终于迎来了小弟弟,而阿秀却走上了被父母送给别人的命运!她的养父养母家里没有孩子,对阿秀很疼爱,可是两年后,被断定不孕的养母意外怀孕,生了男宝宝,于是,阿秀又被养父母送到另外一家!在另外一家,阿秀还是没有被送去读书,每天放牛。
我是很同情阿秀的。可是渐渐的,我发现她好像很愿意利用我对她的同情,对我提出各种要求。说起来都是小事,比如,用我的手机让我帮她和国内的朋友打电话,她要和对方聊天。她说她的手机只能在家里连接上Wi-Fi的时候才能用,一旦出门,就不能用了。有趣的是,我告诉她在我家玩的时候可以连上我家的wi-fi,她死活不肯。如此,到了我的家,她就只能使用我的手机了。比如,我去超市买东西,她一定会让我帮她买苹果,她说她的儿子喜欢吃苹果。我这个人又有点“不正常”的思维,觉得给小孩子买东西,不能向她要钱,如此几回,她也就理所当然了。再比如,她让我把我家的钥匙给她一把,说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她自己也可以过来玩。当然,这一点我还是委婉拒绝了。只是我很佩服她什么都敢说得出口的本事。
我还是阿秀的“垃圾桶”。她每一次每一次来我家,都一定会有很多抱怨。可是这些抱怨又常常自相矛盾。比如今天刚刚告诉我她老公很久都没有和她“睡觉”了(阿秀原话),隔天又告诉我说她好像怀孕了!“好讨厌怀孕啊,你看naru(她儿子的名字)还这么小呢!”再比如今天刚刚说她老公只管自己抽烟喝酒,对她不理不睬,隔天又说她老公“还是不错的”,每次早上上班都是悄悄起床,悄悄出门,就怕惊醒了她们母子。“好羡慕你们俩啊,每天早上还吻别!”——我曾经告诉过她,我每天早上都会目送老公到家门口,然后吻别。
阿秀和她的里先生具体怎么相识的,阿秀并没有说得很清楚。我只是从她断断续续的描述中知道,里先生在国内某家日企上班的时候认识了阿秀。这位比阿秀足足大了16岁的男人,让阿秀怀孕了。阿秀坚持生下了孩子之后,里先生把她们母子带回日本来。阿秀初来乍到,并不熟悉日本的人情世故,也不会日语,里先生让她在家带孩子,当好家庭主妇。这也是日本女人生孩子之后的普遍现象。男主外女主内。里先生每个月给阿秀两张日币,其他家庭开销,菜啊米啊的,也基本都是里先生下班回家的路上买回来。所以,阿秀是清闲的。
一家人不知另一家人的苦。就在我羡慕阿秀有个好儿子,好老公的时候,阿秀居然消失不见了!隔了很久才从住在她楼下的吉田桑那里知道,阿秀早已经离婚了!原因是她老公对她家暴!看上去那么斯文有礼的日本男人,背后却是家暴猥琐男!
我记起来有一次,阿秀看到我对她”不理不睬“——我上班的时候,她也会打我手机向我吐苦水;我周末休息的时候,她常常光顾,一来就是一整天,小孩子哭啊闹啊看这动画不行,玩那玩具也不行,真的严重影响了我们的生活,所以我慢慢地放下同情,捡起冷酷。我等到下班把自己的事情做好了才给她回电话,周末我们干脆出门去!于是,我渐渐成了阿秀眼里爱生气,不够朋友的同胞了。那一天,她隔了许久来玩,情绪激动,她尖着嗓门“杀鸡骇猴”:“我最近认识了一个人,上海的,没几天对我居然不理不睬,哼,我对她好她还不知道!这样的朋友就像狗!”我目瞪口呆!不太懂普通话的老公看到我惊呆了的表情,惊讶了!阿秀继续说:“我告诉她,我老公打我了,她还笑我骗她!狗,就是一只狗!”
回想这件事,阿秀说的她老公家暴一事,应该是真的了。只怪我自己被她颠三倒四的说话内容吓怕了,没有细细询问,没有帮上她什么忙。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阿秀了,她的微信不见了,电话打不通了。阿秀一定是去意已决,换了电话号码,重新生活了吧。只是偶尔看见她的老公——不,应该叫做她的前夫里先生,年纪的原因还是受打击的原因不得而知,变得佝偻了,瘦了……
中日国际婚姻走一遭的女人,离开的时候,都很决绝。她们,一定是失去了希望,攒够了绝望吧。但我想,无论是哪一种婚姻,一定需要某一种对等,某一方面旗鼓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