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冲撞】
1
9XX路公交车缓慢停靠在大树村村口，车门口站着一个年轻人，约摸20出头，戴着眼镜，背着电脑包，书生气十足，稍显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得意。
手捧鲜花和水果的人群围拢过来，扯着脖子向车厢里张望。年轻人看到后更是惊喜，挺了挺腰杆，清了下喉咙，又用双手拽了拽格子衫下摆，面带微笑冲大家致意。
一小时前他跟村长通过电话，对方爱搭不理的，沟通不太愉快，他万没想到还能受到列队迎接，敢情村长是要给自己一个惊喜，才故意没给好脸色。
车门打开，年轻人挤进人群，伸手接过一束花，激动地说：“谢谢，谢谢，辛苦大家了。”递花那位摊开手：“50。”
啊，这是要红包吗？年轻人一愣，扫了一眼周围，大约有七八号人，他下意识地捂住裤兜里的钱包，心想这架势可消受不起，看着后面递过来的水果山货等玩意儿，吓得连连摆手，低着头往外挤去。
好容易挤到行李仓旁开始往出拽箱子，后面又聚集过来一群人，张罗着“住宿吗？什么价格都有”，年轻人这才明白，他们都是小商贩。尴尬得满脸通红，嘴里不停念叨着“不用，不用”。
等他拖着箱子转过身，有人一眼认出他来，失望地喊道：“嗨，这不是老王家的铁壮么！得，都散了吧。”
人群一哄而散，铁壮松了口气，又有点失落，想想背包里的项目合作书，还是办正经事去吧。
2
“你也知道，我们公司是做智慧农业的，”金老板直挺挺地坐在老板椅上，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态度十分诚恳，“目前公司还在起步阶段，每个员工都要充分发挥自己的专长。”
铁壮作为实习生入职不过一周，勉强刚弄明白公司的主营业务是什么，心里不禁嘀咕，我有什么专长需要老板亲自挖掘？他瞥了眼自己的领导——技术总监楚翰林——想得到一些暗示，但后者正埋头在电脑上忙活，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只好作罢，继续听老板说。
“现在到了融资的关键时刻，需要成功案例支持，听说你老家是农村的，而且离咱这不远？”
“对，就在西边山沟里。”
“村里还种田吗？”
“种啊。”铁壮脑海里浮现出村里良田千顷、果树成林的画面。他爸爸就是种草莓的行家，如果他没上大学，估计已经在老家种田了吧。
“那可太好了，公司想通过种植实验，证明AI系统辅助种植的能力。我觉得这事非你莫属。”
铁壮直想抽自己两巴掌，没事幻想什么种田，你看看，怕什么来什么。我的实习方向是人工智能，才不要去干农活！
正要婉拒，老板又发话了：“当然不能让你白干，从今天起，你就是公司合伙人了，资源随你调配——不过现在人手不足，还是希望你尽量多承担一些工作。”
铁壮眼睛一亮，合伙人？就是那个总跟财务自由联系在一起的头衔？他迅速在心里打起了算盘，这事要是做成了，村民丰收，公司壮大，自己致富，一箭三雕啊，种地这事好像突然就变香了。
客套一番后，铁壮领命，喜滋滋地退出办公室。翰林这才从电脑里抬起头，挤了挤干涩的眼睛，有点羡慕又带些嘲讽道：“啧啧，合伙人啊，职级可不低。”
金老板意味深长地说：“画个大饼就能拼命的人不多了……头衔有的是，钱可没多少。”
翰林听老板话里有话，想当初自己在头衔和高薪里选了后者，看来老板对此耿耿于怀，忙岔开话题：“资源随他用？万一他想拉个队伍回村，我这边可出不起人。”
“这你放心，他肯定想独吞功劳。”
3
铁壮的家乡，坐落在环京地区的山沟里，所谓靠山吃山，一边是帝都人民的度假热情，一边是不断开发的旅游景区，早些年村民就能靠卖卖山货、搞搞农家院维持营生。近几年，村里开始大力发展旅游产业，着力打造民宿、采摘等项目，越发富裕起来。
铁壮老远就看见村口新立起一座四柱三楼歇山顶牌楼，待走近仰望，足有十米多高，飞梁流丹，重檐坐兽，坊额上的烫金大字“京西大树民俗村”，明晃晃夺人二目。牌楼下的乡间小路，宽得能并排走两车有余，路两边满是新起的院落，极简风、田园风，各种风格不一而足，着实令铁壮吃惊不小。
一直走到大路尽头，翻过一个小坡，熟悉的村子才映入铁壮眼帘。右手边是村民自住的中西合璧式小楼，或土到掉渣的农家院；左手边是一眼望不到头儿的田野，没错，不是农田是田野，大片的荒地中，只有一小部分被栅栏圈起来，隔出些许大棚和果园，园子门口挂着各种采摘的广告牌子。
好家伙，良田千顷全空地，果树成林没几棵，好像跟记忆中的村子不太一样，难道现在没人种田了？铁壮预感不妙，快步走了起来。
跑到村长办公室门口时，不光体力有点跟不上，初来的气势也被磨得差不多了。
村长王广发挺着个大肚子，半瘫在沙发上，把铁壮的名片举在眼前，眯着眼瞅了半天，疲惫的目光里透着鸡贼，半晌，终于抬起眼皮，视线越过名片望向铁壮，问道：“智慧农业，什么玩意儿？”
“就是针对大数据进行分析，利用人工智能决策种什么，再通过物联网实现精准种植，总之，都是高科技。”
“可咱村早就不种地了，要这玩意儿干嘛？”广发对这种赚不到钱的玩意儿没兴趣，本已在电话里婉拒过铁壮，没想到对方还是屁颠屁颠地跑回来。
公司对此早有预案，每个入职员工都要背熟宣传话术，以随时应付投资人，于是铁壮认真介绍起来：“不是种地，只是实验。这次我回来，主要是验证我司的产品能不能解决农民的痛点。同时，在不断深耕中找到抓手，构建专业壁垒，形成生态闭环……”
“说人话！”
“就是做好了能挣钱。”
广发听到能挣钱，登时眼睛一亮，屁股往后挪了挪，坐直了身子，忙不迭问道：“嘿，那你早说啊，你们能给多少？”
铁壮心里鄙视，见钱眼开也别做这么明显行不，瞧这点儿起子！公司要有钱还能让我负责这事嘛。表面上还得陪笑道：“您别急啊，项目做起来就有钱了，互联网不差钱，好处少不了。”
广发一听，没钱你说这么热闹，拿我开心呐。往后一仰，顺椅子又出溜回刚才的姿势，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铁壮道：“你想折腾我不拦着，不过村里也不会大力支持。”
4
王福贵坐在太师椅上，瞪着厅堂中央饭桌上的铁壮，眉头紧锁，长吁短叹。手里转动的盖碗不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尽管如此，铁壮仍然觉得透不过气。他不用抬头就能感受到老爸的死亡凝视，吓得连菜都不敢夹，只闷头扒拉米饭。
救星终于登场，壮妈端着一个大碗走出厨房，扯着嗓子喊：“儿子，你最爱吃的猪油渣，刚炸的，快尝尝。”
福贵憋了半天，听见这话更不愿意了，骂道：“哼，挺好的底肥，喂草莓多好，全糟践了。”
“这叫什么话，浇地里不糟践？你内破草莓多俩少俩的有什么要紧。咱铁壮都当上老板了，还不兴吃点爱吃的。”
“狗屁老板，你见过哪个老板自己种地的？”
“内叫高科技，你以为跟你土里刨食儿一样么。”
“嘿，是骡子是马拉出来溜溜啊，让母们也开开眼。”福贵自知跟媳妇儿斗嘴没什么好结果，将矛头转向儿子。
“没问题，这就给您看。”铁壮一听老爸对产品有兴趣，来了精神，得把握住机会，说服老爸支持自己。两三口扒拉完碗里的饭，一溜烟跑去拿来电脑，启动了公司研发的农业智能决策系统，“您上眼……”
屏幕里立刻展示出大量的建模和公式，铁壮一脸得意地介绍：“系统基于人工智能技术打造，构建了生长模型体系，辅以专家经验，形成了一套标准化的草莓种植智慧决策系统……”他边说边在屏幕上指指点点，顺便擦掉喷上去的唾沫。
福贵盯着屏幕看了半天，满眼都是小蝌蚪在游来游去，偶尔冒出来一两个3D模型，也看不出是树是草还是人。儿子滔滔不绝在耳边说些半懂不懂的话，听得他头都有点大，不耐烦地打断铁壮，“那这玩意儿究竟怎么种出草莓？”
“就照着它提供的建议干呗……”
“它的建议打哪来？”
“通过对大数据的积累和分析……”
“数据又打哪儿来？”
“机器学习……”
“跟谁学？”
“专家……”一连串的灵魂拷问，打了铁壮一个措手不及，越说越没底气。
屋里安静下来，壮爸不再提问，铁壮也不敢吱声，尴尬地用鼠标在屏幕上划拉。
福贵陷入了沉思，刚才一番激烈的对话，属于话赶话故意找茬，他还得消化消化。想了半天，好像有了发现，试探性地问道：“那我算专家吗？”
“就种草莓这件事，您肯定是专家。”
“所以它先跟我学，学完再把我教它的教我？”
道理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可是让老爸这么一说，怎么变成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了？铁壮不知怎么回答，只好胡诌道：“这个……它不是大数据系统嘛，除了您，也能跟其他专家学，学完再把知识融合……”
“我一人就能干的活，用你这破系统，还得先满世界给它找师傅去？这不多此一举嘛！”
5
“我就说这事交给实习生不靠谱吧。”翰林一挂断铁壮的电话，就怒气冲冲地闯进老板办公室，朝老金抱怨。
铁壮刚刚在电话里大倒苦水，说系统不好用，老爸看不上，不帮忙种草莓，实验做不了云云。
翰林一听，怎么着，给你根鸡毛还真当令箭用，当上合伙人，就敢跑来命令我了？系统不好用你自己开发啊。这样的实习生不裁掉，留着过年吗？以后队伍还怎么带？
金老板默默听完，一脸嫌弃道：“怨不得你当不了老板呢，连个实习生都管不了。”说着又拨通了铁壮的电话，“小王啊，听说你那边不太顺利？……没事儿，别有压力，不行就回来吧，反正其他几个人进度不错……你不知道？运营的小陈，测试的小赵，还有好几个人都回老家做实验去了……”他停下来听对面说话，过了好一会，又接着说，“别着急，还有机会，实在不行你可以卖货啊，直接帮公司套现，那功劳更大……得嘞，那等你好消息。”
“这么说，咱公司现在一堆合伙人了？”翰林听完金老板讲电话，怨气更重了。
“没有啊。”
“你不是说小陈小赵的……”
“瞎编的……”
翰林撇了撇嘴，满嘴跑火车这事我还真干不了，还是踏踏实实优化系统去吧。起身出屋，老金还在后面喊：“他要再打电话，你就吓唬他说别人都快完成了啊！”
铁壮在村长和老爸那里碰了两鼻子灰，只想找领导问问建议——当然，能要到运作的资金就更好，对付村长那种掉钱眼儿里的人，有钱才好办事。
结果翰林没给好脸色，老板又爆料自己还有竞争对手，弄得他更加焦虑。小陈？小赵？他一个刚入职的开发部实习生，哪认得了这么多人，总之，不抓紧的话，功劳就都是别人的了。
对了，老板说还可以卖产品，这好像是条捷径，现在村里不差钱，要是能说服村长买点什么，不就成了嘛。走，找村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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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发正在办公室里表演变脸儿，拿着手机，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一会儿嬉皮笑脸，一会儿点头哈腰，一会儿骂骂咧咧。铁壮等了足有一个钟头，村长才终于放下电话，瘫倒在沙发上，恢复成上次见面的姿势，嫌弃地问：“你怎么又来了？”
“今儿咱不说种田了，想让您看看这些。”铁壮说着话，从书包里倒出一堆智能产品，有土壤采集的、气象监测的、温湿传感器、各种监控探头，他边摆弄边介绍，“这个智慧农业吧——上有政策扶持，被国家高度重视；下有群众基础，能增加本村卖点。还能当作投资，万一有人收购公司，分分钟暴富。现在入手，稳赚不赔……”
广发听得哭笑不得，年轻人就知道做梦，还暴富！钱是那么好赚的吗？你看我这一会子工夫，就得应付客户，跪舔领导，操心下属的，熬了这么多年才把村子搞起来。你以为卖俩监控就能发财？心想，不理他，等他说累了就走了。
没想到铁壮摆出一副不成功便成仁的架势，赖着不肯走，广发被烦得不行，只好松口道：“得，得，想我买东西，你先证明它真牛。”
铁壮有点失望，想证明好用，那不还是得种地么，合着白费半天口舌，嘀咕道：“这不就是不知道怎么种嘛……”
“嘿，福贵不就是种草莓的行家吗，合着你爸都不稀的帮你？”
“我爸那种老顽固，就知道‘老祖宗的智慧’，跟他说高科技纯粹对牛弹琴。”
广发想想也有道理，便说：“这样吧，我帮你广播一下，看看有没有年轻人帮你。”
两人直奔广播室，屋里一股子土腥味，看起来有日子没用过了，铁壮被呛得直咳嗽。广发打开电源，一边调节音量，一边拍打话筒：“喂喂，都注意啦，广播一个消息，老王家的铁壮正找人合伙做生意，让他给大伙介绍一下。”
铁壮清了下喉咙，走到麦克风前，绘声绘色地又画了一遍大饼，最后补充道：“我们公司处在蓝海赛道里，非常有希望成为独角兽，期待大家加入，共创盛举！”
事情总算有了进展，只要有人感兴趣，愿意帮忙，就能搞起来了，他谢过村长，赶回家等人去了。
可他哪里知道，为了不打搅民宿和采摘的客人，这个广播室只连接了后村最古老的几个喇叭，范围里尽是些没人住的老宅子。
7
铁壮家门口乌泱乌泱挤满了人，大家既对高科技充满好奇，又对财富充满渴望。当铁壮从墙角处现身时，人群一拥而上，将他围在当中，纷纷高举双手，喊着“选我，选我”，生怕搭不上通往发家致富的这趟快车。
至少，在铁壮转到自家门前那条路上前，他是这样想的。然而，院门口连条狗都没有。他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有些泄气。忽听墙外有说话声，心中又是一喜，看来是自己跑太快，赶在了报名人的前头。
转眼间对方已经走到门口，铁壮还没整理好心情，慌乱中赶紧藏进大门内侧，伸长脖子向外张望。好像是李婶和她儿子二狗，错不了，肯定是来报名的。
那李婶往院子里瞥了一眼，跟二狗嘀咕：“这老王家也不是积了什么德？铁壮那小子考上大学不说，还捡一神兽，估摸着能呼风唤雨，怨不得回来种地了呢。”
二狗大笑道：“您别露怯了，独角兽是说能挣大钱的买卖。”
“是吗？比咱们这民宿还来钱？”
“咳，听丫吹呢，人工智能是高科技没错，不过搞互联网的就只会骗钱……”
俩人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原来不是来报名的，铁壮空欢喜一场。
他回味着二狗和村长的话，也对，想搞科技还是得脚踏实地，草莓种得好才是硬道理，至少先赢过老爸这种公认的专家，既拿到实验数据，又能让村长兑现承诺。
于是他重新燃起斗志，从书包里翻出两根小棍子，放在手心里掂了掂，握紧拳头，坚定地跑出院去。
8
AI种植终于踏出第一步。
铁壮手里这两根小棍可不简单，那是检测土地肥力的仪器——只需把它插到土里，便可以在终端上看到各项指标——简单高效，也是公司为数不多的达到交付标准的产品，正好用来佐证科技的力量。
他站在田野旁，默默规划路线，每块空地选三个点位测量，再挑几个大棚做对比，就能轻松选出最肥沃的土地。
说干就干，他兴冲冲地踏上田垄，把仪器插进土里，终端上瞬间跳出数字，一股科技感扑面而来。
一开始，他热情高涨，对设备插入土地的角度和深度都要反复调整；没过多久，他发现弯腰变得有些困难，托着电脑的胳膊也开始发酸，插设备的动作渐渐随意起来；又测量几处，他已累得喘起粗气，格子衫被汗水浸湿了大片，糊在身上，做动作更觉难受。
从出门找村长到现在，大半天时间连口水都没喝，铁壮自觉做到这个程度已经足够，再拼就能感动中国了，于是决定停下来。他把电脑交到另一只手上，甩甩胳膊踢踢腿，活动一下僵硬的身体，再顺便检阅一下收集到的数据。
这一检查，鼻子没给气歪了，系统里的位置信息居然是用经纬度坐标的！村子才多大点儿地儿，用世界地图怎么分得出哪儿是哪儿，这不全白忙活了么。他欲哭无泪，回头看看已经走过的路，实在鼓不起勇气再来一遍，只能安慰自己，地都是连在一起的，估计也没多大差别，随便选吧。好在从数据上看，差距也确实不大。
出师不利，铁壮悻悻地往家走去，走到村子最西头时，路边的一块空地吸引了他的注意。这里地处村子边缘，但却是乡亲们聚集的场所，祠堂、礼堂、健身广场呈三角形分布，无论是祭祖开会还是休闲，这里永远都堆着一群人。
那块空地就在三角区域旁边不远处，松软的黑色土壤，看起来不像宅基地，大概曾是个小花园吧。他走上前，习惯性地把仪器插到土里，没想到指标比之前的高出近一倍。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眼瞅都要放弃了，却找到这么一处风水宝地。
铁壮高兴得直想蹦起来，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笑声，他回头瞥了一眼，健身广场上的一群老娘们正朝这边指指点点，真讨厌，这群没见识的乡下人，指不定又再八卦什么，还是自己偷着乐吧，于是迈着轻快的脚步回了家。
9
“看吧，AI选出的土地，就一个字——肥。”铁壮把电脑塞到老爸面前，得意地说。
福贵看着满屏幕的数字就头大，不以为然地说：“就这？用得着这么麻烦？瞅一眼不就知道了。”
“话不能这么说，科技就是为了让我这种外行成为专家的。”
“成吧，”福贵觉得这倒也算是好事，便打听道，“那你选哪了？别说是咱家大棚里，我的地才是最好的。”
“祠堂旁边的一块小空地……”
“哼，内地儿没法不肥，”福贵冷笑一声，想说两句风凉话，笑意却不断涌上来，扭过脸去嘿嘿吭哧几声，正色道，“因为它以前是个茅房。”
听老爸这么一说，铁壮忽然想起来，那里以前确实有个特别大的公厕，后来旅游业发展起来，可能觉得不美观，就拆掉了。
咳，那群老娘们是在嘲笑我调查粪坑吧，他不由得涨红了脸，争辩道：“肥不就得了呗，这不正说明测量精准嘛。”
福贵也不抬杠，推开电脑说：“行吧，那你接茬努力吧。”
铁壮心中早就想好了一个激将法，他夹起电脑，假装转身走了两步，又折回来。“爸，有个事我想了半天，还是得找您帮忙。”
“哎呦喂，我可帮不了，你玩你的高科技，我只会我的接地气。”
“就是让您帮这个。”
“啊？”福贵没听懂，什么意思，想多听两句骂？他眉头拧在一起，盯着儿子的脸，猜不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铁壮解释道：“您看，实验是为证明AI厉害，所以得有对比不是？您那土方子正好做陪衬……”
“你放屁！”福贵大怒，“老祖宗几千年的智慧，比你内破电脑强飞了！我告诉你说！”
“那不正好么，咱就真正比一场看看。”
“比就比，让你个兔崽子见识见识！”
福贵胸脯剧烈起伏，喘着粗气，铁壮有点庆幸他手里没拿着茶碗，不然可能会掷到自己头上。
“那您看，比赛得公平，是吧？我这边连大棚都没有，所以您的大棚也得拆咯。”
“我都没听说过！”福贵差点气乐了，“不就茅房那儿么，我找人给你搭一个。”
“行，搭好了我就播种。不过您那边都育好苗了，我起步晚，所以如果一块收成，是不是算我赢？”
“少来这套，从我那棚里给你移栽。”
铁壮面露难色，假装诡计被戳穿，其实心里早就乐开了花，连棚带苗，这就算齐活了。
10
大棚很快搭了起来，好像一间小小的花房，充满阳光与温馨，起垄和栽苗也十分讲究，不愧是出自行家之手。
但有一点铁壮不太满意，老爸擅自决定了传感器和探头的部署点位，他认为这些玩意儿传统的温室大棚里都有，根本不算高科技。随他吧，反正能收集到数据就行，东西摆哪儿无所谓。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公司这个基于智慧农业大数据分析平台的辅助种植决策系统——简称人工智能系统，不投入人工，是产生不了智能的。
铁壮于是化身各学科专家，左手查阅各种文献，右手登录农业社区咨询，满世界收集基础数据——种植面积、栽种深度、适宜的温湿度、化肥比例等等，一股脑录入系统中。再导入实际种植情况，由系统预测出草莓的生长模型，配合历史气象记录数据，分析制定出精细的种植管理方案。
在物联网的驱动下，全自动的灌溉通风设施，配合着传感器开始运转。福贵对于把这些称作AI嗤之以鼻，“什么高科技，这不就是给自动化大棚加了个终端嘛。”
铁壮反驳道：“水管子又没进化过，当然还是老一套。”说着，他启动了作物生长仿真器，“AI体现在软件上，您上眼看看，见过这个么……”
屏幕里是一个虚拟世界。一道道地垄，一株株幼苗，一组组数据，一项项指标，尽收眼底。
手指划过屏幕，不断弹出指示信息，配有远程控制的操作按钮，一切如反掌观纹，尽在掌握。
“怎么样？什么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传统大棚行么？”
福贵被仿真器吸引，没注意儿子的语气，一个劲儿念叨，“这忒哏儿了！怎么跟真的一样？”
“这叫数字孪生，把现实镜像到电脑里。通过计算和模拟，精确管理水肥使用、打顶减枝；探头还能捕获病虫害，及时报警。足不出户，就能种好草莓。”
铁壮有点儿得意忘形，福贵听到不下地就能种田，又绷起脸来，“纸上谈兵！这要算错了，不就全瞎了。”
“怎么会错呢？这可是AI呀。”铁壮看着满屏的数字，想着背后支撑的算法和公式，信心十足。
11
AI种植实验进入了实操阶段。
铁壮相信AI的能力，不代表相信公司的产品，这系统就像老爸说的那样，纯粹是个花架子，离投入生产还远得很。但是牛皮已经吹出去了，他可不想让老爸看笑话。
为此，他制定了详细的种植计划，或者说是项目管理计划，虽然这两项他都没多少经验，但前者他可一窍不通。说是计划，其实也就是拉更多人下水，不管是干活还是背锅，人多总是好的。
刚开始的一段时间里，他每天一早就到大棚里组织远程会议，和技术部的人一起观察幼苗生长，调整数字模型。
可那些人习惯了互联网速度，对植物生长没什么概念，棚子里每天的变化微乎其微，采集到的数据连AI都分析不出差别，更别说通过肉眼观察。于是，有人变得烦躁，有人抱怨耽误工作，有人偷偷退出。很快，参会者只剩下楚翰林，而他也觉得难以坚持，干脆宣布：现有生长模型不需要进一步调整，技术部将不再提供支持。
铁壮也松了口气，对面那帮人坐在写字楼里指手画脚，他却得在闷热的大棚里调整传感器点位，累得跟三孙子似的，这不自讨苦吃么。既然技术总监已经发话，他便可以安心回家尝试远程种植了。
得益于机械自动化大棚的成熟，AI种植的优势逐渐发挥出来：基于十数个指标的农作物模型，通过大数据模拟和运算生长结果，选出最优方案实施，精确到小数的温湿度控制，测量实际结果修正方案。周而复始，不断迭代，形成了完美的生态闭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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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贵一直暗中观察儿子。最初几天的状态让他很满意，不过很快便开始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再后来，就真的不下地了。这在福贵看来，简直大逆不道：干农活么，就应该面朝黄土背朝天，对每一株草莓的状态都了如指掌，及时发现水肥缺陷和病虫害。远程种地？真是牛棚里养鸡——好大的架子。
于是他每天干完农活都去AI大棚转一圈，擎等着看儿子笑话。
然而笑话没等着，等来了那里草莓茎上冒出的绿色小球。他以为自己眼花，使劲揉了揉眼睛，趴低身子仔细端详，竟然真的挂果了。怎么可能，我的大棚里都还没动静呢，兔崽子这边连地都不下，草莓自己就长出来了？
福贵慌了神，看来得拿出点真本事了，他想。
这当然只是嘴硬而已，与其说他还有杀手锏，不如说是病急乱投医：什么广为人知的偏方，压箱底的绝活，记忆深处的幺蛾子，他把能想出来的办法都往大棚里招呼一遍，但生长态势并没有明显地好转。
这样下去必输无疑。思来想去，福贵决定偷师：既然AI大棚里也有传统的机械自动化，那我研究研究高科技，不算耍赖吧。
他打开搜索网站，用关键字“人工智能”加“农业”一搜，结果还真不老少。妥了，看我用兔崽子的方法打败他！
嗯，广告，广告，还是广告……福贵挨盘儿点开搜索结果，越看火越大——有一个网站点进去后，弹出的咨询窗口里竟还贴着铁壮的头像照片——神马玩意！他一边暗骂，一边把手机扔到桌上，闭上眼，头仰在椅背上，感叹自己岁数大了，玩不转高科技，只能土里刨食了。
胡思乱想间，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对了，农业信息化，那玩意儿当年也属于高科技，早年间县里轰轰烈烈地推广过，不过大树村没人种田，最后不了了之。
福贵急忙抓起记忆和手机进行搜索，结果让他激动不已，信息化技术与时俱进，正大踏步向着精准农业迈进，不只曾经，而是真正蜕变成高科技了。
他忙不迭开始翻找怎么种草莓，找来找去也没有，全是什么GIS、遥感之类的名词，根本看不懂。让他不禁怀疑，莫非跟儿子弄的那劳什子互联网一样，全是蒙人的？
好在又翻了几页，他看到了北斗——这东西可是无人不知——通过卫星可以检测土壤质量，跟踪作物长势，掌握自然灾害。别看功能介绍都差不多，可这是国家弄的，肯定比儿子内破公司靠谱。
福贵下载了省里的农业APP，立刻鸟枪换炮，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尽管卫星只能测出县级维度的数据，不如儿子直接在田间地头测出来的准确，不过对他来说已经足够。
土壤的含水量、酸碱度控制，水肥的精细管理，加上福贵的悉心照料，他的草莓像吃了兴奋剂一样，眼瞅着长了起来。
13
当福贵靠着科技的力量不声不响地追上来时，铁壮还沉浸在必胜的幻想中。他早就通过监控观测到AI大棚里挂了果，跟历史记录对比，用时少了将近两周。于是特意去老爸的传统大棚里侦查了敌情，看到那边的草莓茎上还光秃秃的，更确信比赛已经手拿把攥。
系统演算的种植路线图即将走到终点，最后一个环节是为了催果进行追肥，也是收获前最后一次大规模施肥。像极了在玩通关游戏，只需打完这最后一个BOSS，剩下的就是等着完美结局了。
很快便到了那一天，铁壮按照系统给出的比例精心调制了水肥，运去地里浇灌。他在大棚里转了两圈，亲手摸了摸那些绿色的小家伙，想像着它们逐渐发白，变红，好像散落满地的红宝石。到时他一边吃草莓，一边接受老爸认输；一边给公司交作业，一边找村长收钱……好事多得数不过来，他觉得应该找个本子记下来，免得忘记。
不过，越到关键时刻风险越大，千万不能掉链子，他没有被胜利冲昏头脑，认真观察了每一棵成株的状态，对系统中的模型进行了校准，确保万无一失。
回家路上，铁壮顺便又去了趟老爸的大棚侦查。这一看吓了一大跳，福贵的草莓不知什么时候追了上来，长得跟他的一般大了。
铁壮不了解草莓的实际生长曲线，他慌乱地分析：莫非AI种植是先扬后抑的凸曲线，传统农业是先抑后扬的凹曲线？如果现在双方都处在拐点，那重合之后，老爸的会继续一路飙升，我岂不是输定了。
可他除了干着急，也想不出其它办法，毕竟刚刚才施过肥——对他这种外行来说，除了这件事外，再没有别的促进生长的手段了。
化肥是柄双刃剑，一旦过量可不是闹着玩的。不过，也许可以通过少量多次施肥进行刺激？他依着这个思路，把数据录入到AI系统中演算，得到了水肥管理的范围区间。还好，自己的用量一直处在中等水平，理论上说，每次多放一点，只要不超上限就应该是安全的。
死马当活马医吧，铁壮补了一个星期的肥，欣喜地发现，棚里的草莓又抽出新的茎来，看来这法子管用！尽管从眼下的趋势上看，未知胜负如何，不过已尽了人事，也只能听天命了。
种植接近尾声，该开始整理数据，准备汇报用的材料了。铁壮猛然想起自己还有竞争对手，前一阵进展太过顺利，完全忘了这码子事。好像有日子没跟公司联系过了，老板还真沉得住气，不闻不问的，难道别人已经完成交付了？得赶紧找领导问问情况才是。
14
天气越来越冷，眼看就要到草莓收获的季节，铁壮家的大棚每天都要迎接两位客人，父子俩分别到自己的大棚里忙活，再去对方的棚子里侦查。不过两人没碰过面，福贵每天早早下地，转完两处大棚后，铁壮通常还在睡觉。后者要等到下午暖和的时候，才匆匆出家门溜达一圈，也没什么能干的活，就只是看看双方的进度，猜一下胜负。
这天阳光明媚，福贵一踏进AI大棚，就觉得有些压抑，抬头看看顶子，透光良好，窗户也正常通风，并不闷热，怎么回事呢？再仔细打量四周，恍然大悟，叶子的颜色比之前深，由嫩绿转成了墨绿，衬着棚子里变暗了。
是因为天儿冷了么？可别是这棚子的保温做得没有我内棚子好，到时兔崽子说我故意坑他。想到这，他排查了一遍大棚的各个角落，没挑出什么毛病。于是蹲下身子检查土壤，却注意到草莓成株竟又抽出新的匍匐茎，哦，准是氮肥过量了，还好，症状不严重，多浇点水就行了。
说好的病虫害报警，也不知道报哪儿去了，还得老子给你擦屁股。福贵一边暗自抱怨，一边风风火火地赶回家，直闯进铁壮的卧室，喊道：“你内草莓出事了，麻利儿看看去吧。”
儿子无动于衷，呆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发傻。他见怪不怪，这小子做白日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整天看着内几张破统计图惦记发财。于是过去推了他一把，“跟你说话呐，快去棚里瞅瞅吧。”
儿子还是没反应，福贵这才注意到，屏幕上不是往常那堆让人眼花缭乱的数字，只有一个聊天窗口，叫什么楚翰林的，发来一条消息：公司倒闭了。
敢情是这么回事，他安慰儿子道：“嗨，多大点事啊，黄就黄了呗，你才几岁，还怕找不着工作么。”他胡噜着儿子的脑袋，“再说，就你们内破东西，真做成了，也是坑钱的买卖。”
“我是可惜了儿费半天劲种的草莓……”铁壮轻声嘀咕，更重要的是失去财务自由的机会，不过没好意思说出来。
“你种出草莓了么？跟哪儿呢？”福贵看儿子这窝囊样就来气，“还白费工夫？那老子种了一辈子地，还喂出这么个没出息的儿子呢！”
“随您怎么说吧，反正我不管了，我得回去找新的实习单位。”铁壮使劲扣上电脑，站起来走向衣柜，准备收拾行李。
“给我去大棚。”福贵的声音缓慢低沉，手指窗外，不容辩驳。铁壮心里一紧，后背汗毛都竖了起来，一声不吭地低着头跟老爸出了门。
福贵沉着脸，指导铁壮把每株草莓挖出来，冲洗根部，再栽种回去，原本不需要这么麻烦，但他觉得应该让儿子吸取教训，也要让儿子了解种地的辛苦。
确实辛苦，铁壮溜溜干了一下午，到最后，几乎是趴着干完的。但终究还是干完了，福贵对此很满意，脸上也舒展开来，问道：“救活了自己的宝贝，心情怎么样？不想找工作了吧？”
“不想了……”
“是不是体会到农民的乐趣了？”
“不是，我只想躺着……”
15
草莓丰收了。两个大棚的地上都铺满了果实，还有挂在茎上的，好像小灯笼一样耀眼。
铁壮请来广发当裁判，不是为了跟村长打赌卖设备的事，只是为了兑现自己吹过的牛。
广发认真进行了评审，单位面积产量AI大棚略胜，但传统大棚的草莓基质含水量少，甜度更高一些。他有点为难地说：“要不，算打个平手吧。”
铁壮不服气这个判决，说道：“从商业销售角度讲，数量多就应该算赢了。”
“那就算你赢了呗，又不是多挣脸的事。”福贵很大度地表示，又朝着村长扬了扬下巴，示意铁壮道，“广发还有别的事找你商量。”
村长接过话头，“其实是这样，县里听说你在搞智慧农业，这不是国家也有政策扶持么，就想借这机会把它做起来……”广发想起之前铁壮游说自己时，就提过政策的事，当时没接这茬，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你要是不嫌弃，村里就想让你牵头，搞搞试点，你之前做的那些正好也用得上。”
铁壮对这个提议颇为意外，自己最早只想学技术，后来一心想发财，从没想过要在农业上扎根。不过，趁年轻多体验一下，好像也不错，不如就先干着。想到这，答道：“我有什么嫌弃的，您别嫌弃我就行，我这技术还不太灵呢。”
“确实不灵。”福贵插嘴道。
铁壮有点尴尬，咧着嘴倒吸一口气抱怨：“您别拆台啊。”
“哈哈哈，”广发笑着说，“甭听你爸的，他就是刀子嘴豆腐心，要不是他撮合，这事也成不了。”
“真的？他不是觉得人工智能是蒙人的嘛。”铁壮不信。
广发一脸神秘地说：“其实他也上了贼船了，已经尝着高科技的甜头啦！”
“你提这个干嘛。”福贵白了他一眼。
“嘿，我说您怎么这么痛快认输了呢，敢情是做贼心虚。”
“臭小子，没有我，你内草莓早就烧死了。你要这么算，那还是平局吧。”
“哈哈哈……”大家都笑起来。
村口的牌楼旁边，立起来一块小小的指示牌，上书“大树村智慧农业实验基地”几个字。铁壮觉得这牌子需要再设计设计，字体也应该放大两号。
算了，先这样吧，万事开头难，现在它不过是个路标，总有一天，我要把它做成本县的地标，到时候要修一个比民俗村牌楼还气派的大门。
他又望向远方，站在这里看不到农田，不过他知道那边已经在热火朝天地搭建大棚，空中盘旋着几架无人机，那是用来吸引村里年轻人的，看来效果显著，已经有人在那边玩起来了。
是时候去参加揭牌仪式了，他挺了挺腰杆，清了下喉咙，又用双手拽了拽格子衫下摆，快步朝村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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