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3日
在驶往西双版纳的东方航空公司航班上,乘客座椅套被上的版纳宣传词醒目入眼,“来版纳必做的三件事:观一场傣文化的迎宾礼,和傣族姑娘泼一次水,看一场世界级傣秀。”而这些都不是我来版纳的目的。
和Yota说起一同逃跑纯属偶然。在一次我们随意进行的聚会,以啤酒和烤鱼为伴,混合着小麦酒精的微醺和野山椒刺激出的安多芬,Yota说,“想一起出去走走吗?” “我们俩还从未一起出去旅行过。” 这位超级大眼美女坐在我对面,桌面上只一盘美味娇艳的香喷喷烤鱼热气腾腾地横贯于我们之间。她乌黑的睫毛就跟着一双黑亮亮的眼睛一翻一翻。当下,我们前所未有的旅行协议达成了。
这多少是一场及时的逃离。对于美貌与才华集一身的Yota来说,这是她每年在拼命工作N月后所进行的小资女例行都市逃离,每一次的离开,到一处的发现伴随着每一次的脱俗气质升华。而对于我,这是一次似乎不太光彩的翘课。紧跟一次创业的失败,还有一位在病床上等待每天都需要女儿呆在膝旁絮絮叨叨的老父。可是我自私地霸占了这次逃离。
想去哪里?我们在地图上钦点那该受我们宠幸的地方。“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妈,上海那么大,却没有我的家。” 当Yota哼唱出这首小调时,我们同时大笑,一如同道中人体会暗语。这首1990年代在大陆播遍全国的电视剧“孽债”主题曲秒间将两条本不会交差的两条平行线拉到一个相交点。 西双版纳,一部电视剧最终承载了我和Yota的共同记忆。就是这里了。(要问“孽债”是什么东西的人们呀?恭喜你,你还很young and simple, but sometimes naive. .....请耐心看下文)
二“这里还有哪里可以去?”她直勾勾地看着我,逼我说出一个满意的答案。这位在小客栈偶遇的年轻女孩,胖乎乎的,被太阳灼得红扑扑的脸上,满脸写着烦躁,同时又渴望着一个美好的回应。 而我们才到来的第三天,热烈的正午,Yota却躲在客栈里,无力的承受着一场突如其来的低烧拜访。 昨晚我们还坐在江边的烧烤摊,傲娇而贪婪,不管烈焰红唇,捧着油腻腻的猪脚啃呢,再一盘香茅烤鱼下肚,何其美哉! 而今天,“对不住呀,”Yota低声呻唤。
我笑说突然生病的Yota违背了一位旅伴的职业道德,扔下我一人去盘算在版纳的整个下午和傍晚。 像胖乎乎的东北妹子说的,这里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就算一个人都能兴致勃勃地跑去饱览。虽然还有几天就是这里有着春节待遇的泼水节,版纳景洪市区的告庄古城还是在灿烂的阳光下懒散地躺着。下午的街区没什么人,孔雀大道和万象大道两条主街两旁都凌乱散落着各式汽车,旅游两轮脚踏车,四轮脚踏车,步行穿过每个街区,拐角处就会看到挺着肚子的丰满垃圾桶,肆无忌惮地呕吐着游人和店家扔进的各式垃圾。
广场中心的大金寺倒是在告庄古城的必去之地,对于看惯了传统佛教庙宇的游人来说,傣族南传佛教寺庙的金光灿烂和金雕细酌确实让人眼前一亮,加之两旁身披彩石镶嵌坠毯的白象或翘首或低头臣服,不禁让人刹那间穿越到迦吡罗卫国热闹的全城游行,见证一位王子由命运安排的出世。 但可惜三四年前所谓的高庄古城还是一片工地,所以总佛寺也是刚刚才修的景点建筑,本来压根儿就没有历史。一位普通游客若买了三十元的门票进去参观,除了可以看看异域风情的南传佛教建筑本身,可以登上近四层楼高的金塔上一览不远处的夜市街道,还可以在以仍在忙着修葺的澜沧江岸为背景的一阵瞎拍自拍,寺庙连半句介绍都没得写,只不断回放中央电视台录制的讴歌中缅人民友谊贸易的某期节目,再往楼上走就见里面敷衍摆放着版纳各式少数民族的传统服饰和生活器具,活生生一个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如果你是一位高逼格的摆拍狂魔,或者是一位擅长在有限的空间做无限意识流遐想的文青,那么大金寺可能让你在这里驻足一个多小时足矣。 然后告庄古城里哪里去呢? 等着夜晚的的来临吧,三分之一孔雀大道西边的城都将是灯火通透的夜市和香飘飘的烧烤,虽然价格比景洪市区同样贵出三分之一,虽然叫卖的都是版纳的外地人卖给做游客的外地人,但喧嚣,炭烧香和亮瞎眼的彩色傣族服饰摆卖,还是可以留住游客一整夜的。
“我们还去了野象谷,跟个动物园似的。”胖乎乎的东北妹子抱怨说。在回程的机场,Yota和我遇到了另一位迫不及待要回家的游客,“太难玩了,如果不是回去的机票已调不了了,我早提前一天走了。”
这能怪谁呢?我们早已带上了一幅有色眼镜去看那想去的目的地。文艺周刊上对版纳的描写总是这样:某某作家艺术家离开了世俗的大城市,举家来到这片不经意发现的土地。然后找了一座老房子,房价是京城的N分之一,左傍沉甸甸的琶蕉树,右靠绿葱葱的热带花丛,男人盖房子,女人烹美食,孩子在院子里任性撒野玩耍,作家文思泉涌,从此生活创作两不误。旅游网站上的对版纳的呈现总是这样:雨林雨蒙蒙,傣族姑娘婀娜腰线情深深,孔雀湖畔群雀飞舞很童话。未来版纳之前,我们都给这个傣语之地下好定义:原生态。
可现实完全是另一个版本。但凡是所谓的重点景区,比如原始森林公园,基诺山寨,和热带雨林,都无一落入一套中国式景区营销,门票昂贵,内容空乏,各式项目再收费。 少数名族的各式表演沦为套路,主持人的互动环节无非是挑几位长相猥琐的男游客上台然后一阵生猛调揩,引得台下哄笑声一片。 澜沧江还算气派,毕竟滔滔江水在另一个国家有着它另外的身份“湄公河”。可一波波戴着中国主旋律红色和黄色的游人刚一蜂拥上船,坐定,震耳欲聋的各式民歌舞蹈就同澜沧江水一样扑将过来,最后几位人妖咿呀舞弄,整个船舱上演了一场春晚。还好中国老百姓习惯捧场,很多人一坐下,只要舞台上有人在动,就本能的失去反抗能力。才得以留给少数人空间幸运地在甲板上肆意走来走去,饱览两岸风貌。
除了那十几棵望天树,虽然需要人们忍受近六个小时的来回车程,一路还只是干枯裸露的山坡和杂乱的房子,虽然被景区这个老鳩以层层高价收费抬杠,但还是美得不负贪婪观者的期望。八十多米高的树干笔直通到天的方向,一半处,树与树之间吊挂着绳索天梯供游客行走。 半空中感觉丛林之风轻拂发丝,让绿色充满双眼, 看脚下悬空踏着一片雨林,感觉还很超现实。 这个时候,版纳的热带风情才真正散发出来。
还好,Yota在生病前和我一起见证了望天树的静谧之美。我们故意走在人流的最后面,等中国的大叔大妈和小青年们急匆匆地却又大声小叫地在高空走过一段一阵猛闪相机后又匆匆离去。 我们大口地呼吸着版纳丛林中的空气,居然没有一丁点兴趣低下头来下意识刷刷微信。Yota和我就这样一前一后默默地一步步走下去,然后悬在天梯的中间,半空中,发着梦幻的呆。
就这一时刻的共同体验成就了我们一起旅行的全部意义。 也就在这一时刻,西双版纳也成功地让我对她神迷。
(三)
人有两种状态可以行走在大地间,一种是用双脚走出来的旅行,一种是用双眼读出来的旅行。人们也许会说,后者通过阅读可以让读者完成各种时空穿越。如果今生生命有力,我更喜欢亲身体验来的旅行。
一位忙着干事业的朋友曾对我说,“我最讨厌旅行,人多不说,还花钱。我喜欢考察,找个主题,找个代表地,开始观摩,然后把模式用在自己的地盘。这才不让每次的离开付出它的时间成本。”对于他,为之离开工作和生活的地方必须尤其丰厚的资本回报,并且满足一个前提,体验必须与现实挂钩。
我其实很喜欢他用的考察二字,尽管我对此的具体理解会有所不同。 如果旅行只是随波逐流,为了饱腹和养眼,那确实是一位“旅游难民”的最低的诉求。至少“考察”是更深入的观察,爬进表象的皮肤下,去寻找能供给头脑的养分。至于考察的回报和与现实挂钩的价值,这个就需要体验人的亲身领悟。
在Yota生病的下午,我坐在客栈楼下的“菩提奶茶店”,想着怎么来完成一场不需要我顶着烈日还孤苦伶仃的行走。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敲打出关于“西双版纳”的各个主题,Yota为此而来的歌曲又钻进了脑海,“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妈,爸爸一个家,妈妈一个家。“ 这部在90年代创造了超过45%收视率的电视剧 “孽债”曾引起了一批又一批上海老知青的版纳回忆。 当时的我才毛头学生一个,跟着爸妈一起煲过这部电视剧,只为几位小孩从西双版纳出发去大城市寻找爸妈的故事情节好奇而已。此刻,身在这个故事里出现的地方,我又重新去更新对于一个故事,一段历史的认识和理解。
舞台上上演着一幕西双版纳的异域故事,没有婀娜,没有笙歌。几万名青春在这里耗尽的知青齐齐跪在橄榄坝的农场空地里,一如孔雀湖畔被饲养员长期吆喝而早已折断了彩色羽毛的孔雀群。他们曾踌躇满志地离开家乡,从上海,北京,和其他城市来到这里来改造,来建设,来成就一个时代。但十年过去,经过资源的贫瘠,热带疾病的折磨,与家人的远离,最不能忍受地确是当初的梦想不过是一场谎言,迎来一个社会对他们冷漠的遗忘,甚至对他们真实身份编造的谎言。 “我们是知青!不是这里的农场工人!知青要做人!知青要回城!”1978年,西双版纳爆发了大规模的知青返乡请愿活动,惊动北京,并连动了当年滞留边疆200万兵团知青的心。一幅幅的黑白照片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显现,他们曾经希望的脸,他们又曾经苦闷的心,一首当年红极一时的民谣小生李春波唱的歌,唱出的是一个时代的孽债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这场请愿多少以成功而告终,西双版纳剩下的知青开始陆续被安排回城返乡,而在中国边疆地区的其他剩余知青,命运却没有那丝仅存的幸运。
在景洪市区8公里处,有一座东风龙场,那里建有一座龙泉公墓,修于2003年。在此长眠这七十多位来自北京,上海,重庆等地的知青。 而对于一般的游客,这是一个在旅游手册地图上根本不会出现的地方。
2015年5月,我去过敦煌,现在还在想有一日,我也许会再去瞄一眼莫高窟里若影若现的飞天,去踩在金黄色的鸣沙山上。今年我去完西双版纳,感觉以后很可能再不会去了,除非让我在澜沧江边游一次泳,然后再飞到望天树的枝头上对着天空招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