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31日
苏武才为典属国
节旄落尽海西头
公元前101年冬天，匈奴的且鞮侯单于即位，看到汉朝势力远达西域，害怕会遭到袭击，便主动向汉朝求和，把过去扣留的汉人使节全部放回，同时传话天子：“我是儿子，哪敢埋怨汉朝的天子呢？天子就是我的老丈人辈嘛。”原来高祖刘邦曾派公主下嫁匈奴，匈奴的单于自称汉天子的外孙，双方的姻缘已经很早了。
武帝很高兴，人家以礼相会，也该回礼才是。即派中郎将苏武作大使，副中郎将张胜和常惠等人作副使，带着大批礼物以及过去滞留在长安的匈奴使臣，一起送给匈奴单于。哪知且鞭侯单于态度傲慢，收下礼物之后，对苏武一行人很冷淡。【（-100）上嘉匈奴单于之义，遣中郎将苏武送匈奴使留在汉者，因厚赂单于，答其善意。武与副中郎将张胜与假吏常惠等俱〔往〕。既至匈奴，置币遣单于。单于益骄，非汉所望也。】
如果不是发生意外情况，苏武就会平安地回朝复命了。可他们到达匈奴不久，一批长期滞留的汉人想搞暴动，匈奴也有人参加进来。其中有个叫虞常的人，过去是副使张胜的朋友，【-100虞常在汉时素与副张胜相知】想说服张胜支持他们。不料暴动很快失败，牵扯到苏武率领的整个使团。
单于命令丁零王卫律审理这个案子，总的意图是逼迫苏武一班人投降。【（-100）单于使卫律治其事。】
卫律是什么人呢？他的父亲原是北方胡人，可能在战争中流落中原定居下来。卫律和汉武帝的小舅子李延年从小是朋友，因为这层关系，被派为使者到了匈奴。后来，李延年犯罪被杀，卫律怕受牵连，便投降匈奴了。他是胡种，又是汉使，双重身份，极受单于宠信，封为丁零王，其实只占有丁零地方的一个游牧部落，实际是一群放牧人的首领。【-100卫律者，父故长水胡人，律善协律都尉李延年，延年荐言律使于匈奴，使还，闻延年家收，遂亡降匈奴。单于爱之，与谋国事，立为丁灵王。】
卫律受命审理案件，摆好架势，先把虞常杀死，再威胁张胜：“你是汉朝使者，公然煽动我们国内的阴谋分子，一起叛乱，罪不容诛；单于宽大为怀，只要你投降，就赦免死罪；不然，只怕死无葬身之地了！”说罢，举起腰刀，装出要砍的样子：“何去何从，由你选择！”
张胜慌乱极了，当即表示投降。
卫律又向苏武重演这一套：“副使有罪，正使不该连坐吗？你说！”
苏武问道：“本来就没有同谋，又不是亲属，为什么要连坐？”卫律亮出佩刀，高高地扬起，装出砍杀的样子。苏武只当没看到，若无其事。卫律手一软，丢下刀，请苏武坐下，求道：“苏公，我投奔匈奴之后，受到单于的尊宠，封赐王爵，奴仆成群，牲畜满山，应有尽有，何等富贵！苏公今天投降，明天也会跟我一样呢。你若不听劝告，徒然被诛，血肉只能作为牧草的肥料，有谁同情你呢？”苏武只当没有听到，毫无表情。【-100张胜闻之，恐前语发，以状语武。武曰：“事如此，此必及我，见犯乃死，重负国。”欲自杀。胜、惠共止之。虞常果引张胜。单于怒，召诸贵人议，欲杀汉使者。左伊秩訾曰：“即谋单于，何以复加！宜皆降之。”单于使卫律召武受辞。武谓惠等：“屈节辱命，虽生，何面目以归汉！”引佩刀自刺。卫律惊，自抱持武，驰召医，凿地为坎，置煴火，覆武其上，蹈其背以出血。武气绝，半日复息。惠等哭，舆归营。单于壮其节，朝夕遣人候问武，而收系张胜。】
【（-100）武益愈，单于使使晓武，欲降之，会论虞常，欲因此时降武；剑斩虞常已，律曰：“汉使张胜谋杀单于近臣，当死，单于募降者赦罪。”举剑欲击之，胜请降。律谓武曰：“副有罪，当相坐。”武曰：“本无谋，又非亲属，何谓相坐！”复举剑拟之，武不动。律曰：“苏君，律前负汉归匈奴，幸蒙大恩赐号称王，拥众数万，马畜弥山，富贵如此！苏君今日降，明日复然；空以身膏草野，谁复知之！”武不应。律曰：“君因我降，与君为兄弟；今不听吾计，后虽欲复见我，尚可得乎！”武骂律曰：“汝为人臣子，不顾恩义，畔主背亲，为降虏于蛮夷，何以汝为见！且单于信汝，使决人死生，不平心持正，反欲斗两主，观祸败。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悬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独匈奴未耳。若知我不降明，欲令两国相攻，匈奴之祸从我始矣。”】
卫律又说：“苏公就听我的劝吧，你投降后，我俩结为兄弟，同享富贵。你今天不听我的话，以后就是想要见我，恐怕也困难了。”苏武忍耐不住，猛然站起，指着卫律的脸，斥责道：“你是汉朝的使者，不顾恩义，背叛天子，投降敌国，我为什么要见你？单于相信你，叫你决定别人的生死，你却存心不公，反而大肆株连，挑动两国的矛盾，坐山观虎斗，安的什么心？你知道吧，南越人杀死汉朝使者，国家灭亡，如今已变成为九个郡；大宛王杀死汉朝使者，脑袋也被挂在城门顶；朝鲜杀了汉朝使者，马上受到诛灭。现在只剩匈奴了，也想试试吗？你明知我不会投降，却故意挑拨是非，引起争斗，只怕匆奴的灾难要因我而发生了！”
卫律被抢白得哑口无言，灰溜溜地出来，把情况报告了单于。单于越发要逼苏武投降，【-100律知武终不可胁，白单于，单于愈益欲降之。】
把他关在一个大地窖里，不给饮食，也不准添衣服。窖外冰天雪地，苏武只有抓雪块和着毡毛勉强吞食。熬着，顶着，生死置之度外，整天躺下不动。好些天过去了，他没有死。【-100乃幽武置大窖中，绝不饮食；天雨雪，武卧，啮雪与旃毛并咽之，数日不死。】
匈奴人非常惊奇，以为他有神灵保护，将他安置在北海（今俄罗斯贝加尔湖）边的荒无人烟之处，交给他一群公羊，并且告诉他：“公羊生了仔，你就回国去吧。”这些话就是叫你死心踏地，别再梦想回家了。跟着苏武来的人，也都另行作了处理。【-100匈奴以为神，乃徙武北海上无人处，使牧羝，曰：“羝（公羊）乳乃得归。”别其官属常惠等，各置他所。】
为了折磨苏武，摧毁他的忍耐力，单于不给粮食。他就挖地老鼠，采草籽，掺和着度命。【（-81）初，苏武既徙北海上，禀食不至，掘野鼠去草实而食之。】
他抱着当初汉天子交给的节杖，每天在草原上放牧。汉朝的节杖，其实是在五尺多长的竹竿上端缠着几圈牦牛尾，染成红色。虽不起眼，却象征皇帝的命令，代表大使的身分。节杖要是丢了，谁也不会承认你是天子的使臣。苏武抱着的这根节杖，因为日子太久，毛也脱光了。但是，每当他看着这根秃头竹棍，一种精神力量就在胸中膨胀，支持着他那疲惫不堪的身体。他暗暗告诫自己要活下去，等着熬着，度过这漫无止尽的孤独年月。【-81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
岁月虽然漫长，黑夜白天总也在相互轮转，日子还是要流逝的。苏武不记年月，也不管节时，反正冰雪消融后，草又绿了；草枯叶落后，又是冰雪满天。单于也偶尔派人来视察，继续送些公羊，补充老死的羊群。磨呀，活呀，苏武倒也安下心来了。
一天，突然来了一位客人，是苏武当年在朝廷时的老朋友李陵。两人在草原的大海边相逢，一时说不出话来。
原来李陵作战失败，被逼投降，受到单于的厚待，受单于的嘱托，带着食物，专程来劝降。李陵原本不愿见苏武，可又不得不来。【-81武在汉，与李陵俱为侍中；陵降匈奴，不敢求武。久之，单于使陵至海上，为武置酒设乐】
再说，当年的好朋友居然活着，怎不欣慰呢？不管怎样，去看看吧。两人摆下酒食，谈了一些离别后的辛苦，然后慢慢转入正题。
李陵开门见山地说：“单于叫我来劝你，不要徒然地再找苦吃了。你讲忠诚信义，可谁会看到？谁又同情支持过？你的兄弟为了你的事，早被诛杀；不久前听说你母亲也过世了，妻子已经改嫁，两个妹妹，两个女儿，一个儿子，这些年来，都没有消息。人生好比早晨的露水啊，何苦这般认真！我当初投降时，痛苦得简直要发疯，觉得对不住朝廷呀，辜负了天子的信任呀。可是，不久之后，我全家人被杀光了，连老母亲也没留给我呢。皇帝讲人情吗？记得你的忠诚吗？子卿兄，你折磨自己，还为谁呢？”【-81因谓武曰：“单于闻陵与子卿素厚，故使来说足下，虚心欲相待，终不得归汉，空自苦；亡人之地，信义安所见乎！足下兄弟二人，前皆坐事自杀；来时，太夫人已不幸；子卿妇年少，闻已更嫁矣；独有女弟二人、两女、一男，今复十馀年，存亡不可知。人生如朝露，何久自苦如此！陵始降时，忽忽如狂，自痛负汉，加以老母系保宫。子卿不欲降，何以过陵！且陛下春秋高，法令无常，大臣无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子卿尚复谁为乎！”】
苏武知道说的是实在话，可他没有动摇，请李陵打消劝降的念头。一连几天在一起喝酒，告别之前，李陵再次苦劝。苏武严肃地答道：“我早就应该死的！你一定要我投降，我死在你面前！”【-81武曰：“武父子无功德，皆为陛下所成就，位列将，爵通侯，兄弟亲近，常愿肝脑涂地。今得杀身自效，虽斧钺、汤镬，诚甘乐之！臣事君，犹子事父也。子为父死，无所恨。愿勿复再言！”陵与武饮数日，复曰：“子卿壹听陵言！”武曰：“自分已死久矣，王必欲降武，请毕今日之欢，效死于前！”】
李陵见他这样坚定，不禁由衷地赞叹：“老朋友，你是真正的义士，我和卫律的罪恶上通于天啊！”不禁热泪满面，又送给苏武一批牛羊食物，才告别而去。【-81陵见其至诚，喟然叹曰：“嗟乎，义士！陵与卫律之罪上通于天！”因泣下沾衿，与武决去。赐武牛羊数十头。】
过了几年，李陵再来看望苏武，把汉武帝去世的消息告诉了他。苏武遥望南方，嚎陶大哭，连血也呕了出来。每天早晚叩头拜哭，一连好几个月，表现出对汉天子的无限忠诚和哀悼。【（-81）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以武帝崩。武南乡号哭欧血，旦夕临，数月。】
几年之后，匈奴内部很不稳定，卫律建议与汉朝和亲。汉昭帝派人来问苏武等人的消息，单于说早就死了。【-81及壶衍鞮单于立，母阏氏不正，国内乖离，常恐汉兵袭之，于是卫律为单于谋，与汉和亲。汉使至，求苏武等，匈奴诡言武死。】
当时，副使常惠还在，悄悄地求见汉使，教他一个主意：说汉天子在打猎时射下一头大雁，大雁脚上套着一封信，信里说明苏武在北海放羊。【-81后汉使复至匈奴，常惠私见汉使，教使者谓单于，言：“天子射上林中，得雁，足有系帛书，言武等在某泽中。”使者大喜，如惠语以让单于。】
使者第二天求见单于，用这个办法质问。单于大为惊讶，只得实话相告，把苏武接回来，连同以前扣留的不肯投降的使节马宏，起送回汉朝。【-81单于视左右而惊，谢汉使曰：“武等实在。”乃归武及马宏等。】
李陵设酒摆席，为苏武送行：“子卿兄，你今天回朝，名扬南北，功盖天下，古人没有比过你的。我是个无用的人，当初皇帝若赦免我的老母，我一定要学曹柯要挟齐桓公，把单于逼得投降的！可是，皇帝杀我全家，不留半点人情，我说什么好呢？子卿兄，过去的何须重提，我只是想让你晓得我内心的痛苦。”说罢，站起身来，端着酒钟，一倾而尽，随即边舞边唱起来：【-81于是李陵置酒贺武曰：“今足下还归，扬名于匈奴，功显于汉室，虽古竹帛所载，丹青所画，何以过子卿！陵虽驽怯，令汉贳陵罪，全其老母，使得奋大辱之积志，庶几乎曹柯之盟，此陵宿昔之所不忘也。收族陵家，为世大戮，陵尚复何顾乎！已矣，令子卿知吾心耳！”陵泣下数行，因与武决。】
径万里兮度沙漠，(我度过万里之遥的沙漠荒地）
为君将兮奋匈奴；(进攻匈奴为国出力）
路穷绝兮矢刃摧，(哪知弹尽粮绝山穷水尽）
士众灭兮名已隤。（战士全都牺牲，我的荣誉尽毁）
老母已死，(老母亲已经去世）
虽欲报恩兮将安归！①（我想报答皇帝和母亲，可又怎么能回去呢）
两人都是泪水纵横，情不能已。李陵一直把苏武送到余吾河的桥头，才黯然止步，望着老朋友的身影慢慢地消失在遥远的南天。这是一幕天人永恨的悲剧，后人感慨非常，称为“河梁之别”，还写了几十首苏、李惜别的五言古诗，委婉啡侧，流传至今。成为东汉时期的典范之作。
苏武回到长安，当时同去的人，经过十九年的折磨，只剩下九人重新见到了故乡，多么艰难痛苦的历程啊。汉昭帝先命苏武去茂陵拜谒武帝的陵墓，也算是汇报情况，让先帝放心吧。然后任命为典属国，类似后世的外交部礼宾司长，地位很低，仅仅做些迎来送往的琐事。赐给他二百万钱，二顷公田，一套住宅。【－81单于召会武官属，前已降及物故，凡随武还者九人。既至京师，诏武奉一太牢谒武帝园庙，拜为典属国，秩中二千石，赐钱二百万，公田二顷，宅一区。武留匈奴凡十九岁，始以强壮出，及还，须发尽白。】
这种待遇是很不像样的，因此，唐代大诗人王维为他不平，在《陇头吟》里写道：“苏武才为典属国，节旄落尽海西头！”不过，苏武却成了鼓舞人们斗志的精神象征，南宋的民族英雄文天祥在《正气歌》里激昂地唱道：“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说苏武这样的人是中华民族的正气。
①这首歌载于逯钦立辑《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汉诗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