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魔世界。小说序章。后续会改第三人称。
笔者很有耐心,没有自恃的毛病,没有发网文的计划,正在学习写故事。所以,欢迎一切基于善意和理性的交流批评。
我不期待笔上能开出花朵,我等着生在同一条枝干上的叶子。
冬天一年早过一年。
呼啸的风化身为雪之精灵,轻盈地在每一棵松树的顶端跳跃,一场刷新历史记录的大暴雪在八月到来,为各大城镇输送过冬物资的商队被迫提前中断了计划。
向南的通路至少要到来年三月才能基本畅通,这让北境的日子更加拮据。过去,在帝国的号召下,也迫于这样变本加厉的严寒,大部分北境人将家园迁往了南方,让本就荒凉的帝国北方变得更加人烟稀少。
冷泉镇是龙骨山脉一带的最后一个城镇,这个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小镇正对着龙骨山脉中“风道”的方向。假如把龙骨山脉比作帝国的风衣,“风道”无疑就是风衣上的金穗,它是山中天然形成的一条狭长通道,坎坷难行,最窄的位置只能并排通过两辆马车。
在古代,风道曾是一条连接着北方和中土的繁荣商路,商队的铃声早已消散,这里成了冰原上的危险们南下的咽喉之地。看守风道是两千名士兵留在苦寒之地的理由,而对于同样生活在这里的普通居民,留下的理由则多样的多。
有人祖先的坟墓在山脉的皑皑白雪下,有人的心或者身体已经老到无法离开故乡,也有人垂涎着龙骨山脉和北方冰原上取之不竭的财宝。
而我,一名喜爱笛子的游吟诗人,留在小镇是为了它的“美”。
一般人大概会觉得这里是最无趣的地方,没有鲜艳的花朵、奔腾的流水、葱郁的森林,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千篇一律的惨白。但要我说的话,这里的白雪要胜过夏日集市里的烟花。
雪兔和雪狐在灵活奔跑,雪眼木透过白色“糖衣”偷窥着人,屋檐下挂着晶莹的冰棱,窗户上凝着纯净的霜,而且还有我认为最美的:即便雪再大也依旧能欢笑高歌的冷泉镇人,他们的乐观和豁达让最冷的天也暖和得像火炉烤着一样。
艺术家们对这里抱有根深蒂固的偏见,他们宁愿刻画桂冠城的灯红酒绿,顶多再到温暖的碧玉平原上来一次惬意的春游,也不愿来刻画一些不一样的美景。
好在还是有真正的艺术家,以《海浪里的卡特琳娜》和《丰收女神日》闻名于世的大画家夏普决心到冷泉镇采风。他是个真正的天才,即便一万个“上流社会艺术家”绑在一起也无法和他的一根脚趾一较高下,更可贵的是他还是个慷慨和善的绅士。夏普抵达的那天,每个冷泉镇人都敢拿自己的靴子打赌,自己的家乡要出名了。
可惜的是,夏普是一个比傲慢的南方人更“南方”的珍珠列岛人,身材瘦得能从前胸摸到后背,用冷泉镇人的话形容就是刚过完冬的雪兔,十个火盆都烤不暖,怕冷胜过怕白熊。几千公里的旅途没能打消画家的豪言壮语,一场连下三天的暴雪就让他躺在车中逃了回去。
即便如此,天赋异禀的夏普还是用一幅五米长的画幅成功表现了北风的来到与离去。因为在画家离开前结下的一点缘分,本人有幸受邀参加了展览,震撼于跃然画上的奇思妙想和惊人手法。涂抹,勾勒,留白,细描,画笔下的冷泉镇用大片的阴影和色彩对比出迎接严寒时的肃杀和春暖花开时的欢乐,景色、建筑和人物无不精致,尤其是镇边我未曾太过关注的无月湖,我第一次意识到它深邃得像片大海!
但我也发现了一个奇怪之处。
大画家在龙骨山脉的上空用几笔勾勒出了汹涌如浪的云彩,技艺着实高超,可我注意到其中几朵搭配起来很像一张狰狞的人脸。这个发现让人有些不太舒服,就像看到一只落在洁白面包上的苍蝇。我以为画家是受了奇怪传言的影响,毕竟有些南方人把北风称作“杀人风”,他们因丰衣足食而变得过敏的脑袋里臆想出一个沉睡在遥远冰原上的邪神,它每次呼吸时都会喷出冰冷的霜雪,一旦苏醒就意味着光明的永逝。
在场的观众好像都对这张脸的存在毫不在意,即使我提醒了几个人,他们也只觉得那是一片被风吹得七零八乱的云,这几乎让我开始怀疑自己的眼睛。画展结束后,好心的大画家夏普亲自为我解答了疑惑,那确实不是无心的涂抹,但也不是在刻画荒诞的邪神。作为曾在帝都皇家学校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这个瘦削的青年从不相信世上有唯一的光明以外的伟力,对乡民口中的邪神自然毫不在意。作为习惯温暖的珍珠列岛人,引导他去北方的实际上是他自童年开始就做的一个怪梦,而那张人脸就是他的梦中之物。
随后,我得到了和画家共进午餐的机会,这当真使我受宠若惊。夏普夫人是个好厨师,她的鱼肉羹和海草蛋糕是难得又新奇的美味,我和画家在餐桌上相谈甚欢。
我素来认为没有大器晚成的艺术家,一个人在艺术上的天分往往在童年时就会显露出来,就像洁净河水下的鹅卵石一样清晰可见,夏普可以说是我这一看法的有力印证。
出身良好的贵族青年六岁就举办了属于自己的画展,他在饭后慷慨地为我展示了处女作。
画上是一个坐在草坡上眺望的孩子,阳光明媚,风景秀丽,但远处的树林奇怪地扭成一张脸,和刚才目睹的新画里云彩组成的怪脸几乎完全一致。
夏普解释说,这张脸来自一个噩梦。在梦中,画家被关在一面透明的水晶棺材里,和这张可怕的男人面庞脸对脸,棺外不知是什么地方,只能看到呼啸的风雪和山体一样厚重的冰层。
并不同于一般的梦,在画家少年时梦境逐渐离去,却又在他事业有成后频繁到来,一种难以形容的困惑促使他把这张脸带到了作品里。这么多年过去,画家作品被浏览的次数以百万计,依旧没有人能认出这这张面孔属于什么人,甚至连注意到它都只占极少数。
夏普说,和我一样主动提起这张脸的大部分是画家、雕刻家甚至音乐家和小说家,可能是他们并不是单纯附庸风雅的缘故。
饭后,我更是有幸参观了画室中的全部作品。刻意观察下,我注意到每张画确实都有那张奇怪的人脸,画中扭曲的沙发、衣物或者人体总是隐隐约约地构成熟悉的形象。
但有一张例外。我仔细地组合着那张画布上的每一点色彩,像顽童拆解积木一样拆散了又重组,来回数遍却始终一无所获,直到画家肯定了我的怀疑。
这张摆脱了怪脸的画作,就是画家献给自己夫人的传世之作——《海浪里的卡特琳娜》。
夏普的父亲希望孩子做个优秀的贵族,把宴会和狩猎作为主业,偶尔可以开画展,但不能把精力花在那些与家庭传统和贵族荣誉无关的颜料上。所以他在十二岁进入贵族学校后就被迫扔下画笔,直到二十岁时在一次逃校中偶遇了自己的此生挚爱,售卖贝壳饰品的卡特琳娜.夏普。只一瞬,青年就被少女的甜蜜笑容吸引,随后就是不顾一切的热烈追求。婚后卡特琳娜敏锐地发现了夏普的才能,她鼓励爱人把送给自己的画像放到外界展览,就连画家本人都没想过能如此轻易地一举成名。
艺术界将这副作品敬称为“美神的诞生”,这个惊人的评价吸引了能从桂冠大道一头排到另一头的观众,他们在狭窄的展厅外像行军蚁一样列队,焦急地挥舞着手里的门票和在这个漫长过程中用于果腹的面包。
夏普一边笑着叙述一边含情脉脉地看着身边的卡特琳娜,他的爱人,他的艺术女神,对方则是以同样的笑容回应他。卡特琳娜有着农家妇女的高大体格,皮肤也略显粗糙,这可能是缘于她青年时的渔民生涯,好在她柔顺的长发和精致的五官完全弥盖了不足,甚至连被海风吹糙的肌肤都变成了一种奇特的缺陷美。她无父无母,十八岁时向她示爱的男人可以塞满一间大屋,在遇到夏普前却奇迹般地保持着感情的纯洁。
除了小贵族的父亲坚持说这是诅咒,其他所有人都把这对夫妇的偶遇和结合看作神的安排,认为他们互相成就、互不可缺。
我怀着由衷的赞叹欣赏着这幅画家的成名之作,画家对自己的妻子刻画的惟妙惟肖,就连露出的笑容都难寻差异,看得出灌注了浓浓的爱意。画中的女人身披白纱端坐在海浪中的大贝壳里,在身下幽深的海水的映衬下显得比真人更加美丽,对画外的世人露出温柔的笑容。
但我对这副画有种奇怪的感觉,或者说从欣赏夏普的第一幅画开始就有种奇怪的感觉,到这一张时终于达到了顶峰,让我有种难以释怀的不和谐感。
夏普刚刚说,他幼年时十分恐惧那个梦中的男人,这种诡异的梦境无法被任何医生或者亲人理解,为此他甚至拒绝入睡。不过在画家开始试着将男人的脸画入作品后,这一无害的命运逐渐不再困扰着他,反而带上了一些戏谑的色彩。
可要我说的话,缠绕在他的画中的“命运之物”,远不止那张脸,有一些难以言喻的东西从无到有,由浅及深,像阴暗角处的蛛丝一样缠绕在梁上,在《海浪里的卡特琳娜》中悄然到来,又在画家最近的三幅作品——《公爵宅的欢宴》、《生命花园》、《星海》里孕育成熟。
我随着画家的指引欣赏了画室内的全部画作,冥冥之间生出感觉,也许连画家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在他的画里有着比那张怪脸更能称之为“命中注定”的东西。
我说不清那是什么,但它即将破壳而出了,我几乎能听到这些无生命的颜料中传来了心脏跳动的声音。
似乎,在画家笔下的冷泉镇里也有同样的东西......
第二天我拒绝了夏普夫人意外热情的邀请,对到她的家乡游玩兴致缺缺,自诩北风之子的我对温和的海风没有好感。看望了几个数年里在游吟生涯中结识的老友,将他们对我年轻外表的惊叹付之一笑,然后我就带着给妻子的礼物迫不及待地踏上了回家的旅程。
我顺利赶在真正的冬天到来前回到冷泉镇,主动忘记了在桂冠城的美好时光,和往常一样沉浸于编纂诗歌,每编一首就到猪鹿酒馆弹唱,请我的友人们修改。繁华的城市会让大多数人心生眷恋,可我却正好相反。我很乐意在冷泉镇平凡地活下去,久点更好,仓促也罢,这里是我选择的故乡和安葬之处,我想要的一切只有平静和安宁。
可命运往往不遂人愿,因为我收到了大画家的死讯。
传达讯息的是一名从帝都专程赶来的信使,从他口中我得知,夏普溺死在盥洗室的浴缸里。仆人们一致认为当天的画家和宅邸一切如常,他从画室出来后面带愉悦地享用了晚餐,换上浴袍,吩咐不要让任何人去打扰他,再被发现时候脸已经深深地埋在灌满水的浴缸里,苍白的脸上不带任何表情。
没有侵入痕迹,没有结仇记录,死者身上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案情简单导向自杀。
鉴于死去的是一名有贵族身份的社会名流,检察官还是尽职尽守地对案发现场和死者遗体做了检查,谨慎排除了所有直接作案和魔法伤害的可能性,最终确认画家死于自杀,很可能是与夏普父亲最终决定断绝父子关系有关。夏普的父亲大发雷霆,当众指责是夏普夫人害了自己的儿子,据说卡特琳娜悲伤到几乎当场随丈夫而去。
我惊讶万分,为这荒唐的世界为何如此决绝地要带走一名天才,也为信使给我带来的包裹,这是画家还是他可怜的遗孀寄给我的呢?信使说他也不知道,我带着满腹疑虑送别了他。
我小心地拆开包裹,里面是一幅装裱完毕的小画,画上是正在洗浴的夏普夫人。我十分惊诧,因为我可以肯定我并没有在画家之前的作品中见过这一幅,也从未听闻在《海浪里的卡特琳娜》之后夏普又有送给夫人的新作品。
画中,卡特琳娜泡在盥洗室的浴缸里,白皙的身体几乎全部隐藏在黯淡的水面下,周围摆放的物件模模糊糊得像笼在雾里,清晰的只有露出水面的带笑脸庞。从用笔的习惯可以看出,的确是画家的作品,说不定还是他生前留下的最后一张。
怀着惋惜之情反复看过这幅小画后,一股电流窜过了我的脊柱。我突然想明白了在画室中困扰我的问题,除了怪脸,画家作品的另一个共通之处究竟是什么:
一片幽深如海的水面。
画家无论是在用他的天才描摹怎样的美景,似乎都有一只手掐着他的手腕,不,是掐着他的脖子,强迫他用最黯淡深邃的颜色去绘制所有水面,无论是海洋、河流、湖泊,还是宴会上微不足道的杯中酒水。
我难以想象,优雅有风度,从未被人见过露出慌张神情的大画家,他的心里到底埋藏着什么比三十年的噩梦更可怕的东西?
握着画布的手在颤抖,这个浴缸会是夏普自杀时用的那一个吗?我的心脏也不安地震颤,被画中灰黑色的水面紧紧攥住了眼睛,一些被刻意尘封的记忆粗暴地打破了枷锁,像闪电一样滑过。我意识到,这一预兆是如此的明显,我早就该联想到的。画家,他的妻子,他空荡荡的宅邸和微笑着的仆人们,还有溺死他的那些水。
我早该想到的。
我颓然倒在床上。
我已经在凛冬镇生活了很久很久,和所有认识我的人一样以为自己是一个土生土长的人类,区别不过是我老得更慢。我舍弃了一切,逃亡,逃亡,慌不择路地逃亡。我丢掉了地位、族人、财富,丢掉了与我有关的一切,甚至包括我的名字。付出了这种代价,过了这么多年,我以为我已经安全了。
我把画胡乱地塞到抽屉里,强迫自己躺回床上,在归家的妻子面前只字未提。
当晚我做了梦,一个从三十年前的余烬里归来的旧梦。我又一次坐在龙骨山脉的最高峰上,望着山下的冷泉镇和远处生满野草的荒原。我还没见过冷泉镇的时候,我就在梦里熟悉了它的轮廓,我小时候很害怕这片陌生的地方,现在却庆幸自己没有梦到把头埋在浴缸里的男人。
可山下不是荒原和冷泉镇,而是无边无际的黑色海洋,我木然地垂着腿,在梦里不知所措。
海水突然沸腾起来,咆哮的波浪组成了一张巨大的人脸。我认识它,它真切得就像我第一次从画家作品中见到它时一样。我看到它的大口一张一合,盯着它漩涡做成的两只黑色眼睛,听到它在被波浪声淹没的细碎呼唤,知道它在急切地向我重复着一个词:
“无月湖,无月湖,无月湖,无月湖,无月湖......”
我抬头望去,预料到天空会像一个破裂的玻璃鱼缸,巨大的裂纹四处蔓延,云层像血一样鲜红。
审判如约而至,众生尽作飞灰。
我失声痛哭,难抑的悲伤使我从梦中惊醒。我看着枕边人那张安详得像个婴儿的睡脸,平生第一次鼓起了勇气,决心这次不再逃亡。
无论那个棺中的男人是谁,无论他是神明还是魔鬼,也无论他是如何找到的我,我都必须去无月湖。
命运不会再给出更糟糕的暗示,我不能让所爱的一切在劫难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