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同事相聚,去一个农家院会餐。
中途去卫生间,出来却迷了路,一时分辨不清自己到底是从那个包厢里出来的。就有点尴尬的走道里转来转去。
“老师!”忽然听到有个孩子在叫。
转过头去,一个穿着红色服务生衣服的女孩子,正站在旁边怯怯地叫我。
仔细看了一眼,忽然想起她是自己曾经带过课的一个班上的女孩。一时有点恍惚:她应该是九年级的学生,怎么却在这里碰到呢?
二年前,她刚刚进入初中。我给他们上地理课。刚入初中孩子,稚气之中透露着可爱。一张张红红的脸蛋,就象太阳一样的新洁可爱。
他们上课坐的笔直,双手背在身后,回答问题整齐划一,齐声高呼,无论对与错,一个回答,全班呼应,明显带着小学生的习气。每次去上课,总被孩子们幼稚的样子搞得很好笑。
地理课,在初中并不被重视,一直是被放到副科的位置的。况且,内容比较枯燥,学习起来就有一定的难度。刚上初中的孩子们,抽象思维能力还很差,孩子们学习很吃力。即使我用很大的精力去为他们讲解,他们也还是无法轻易的搞清东西半球的划分界线和O度经线、180度经线的划分到底有着怎样的区别。
这对孩子们的打击很大,许多孩子,几乎在一个月的时间内就对地理课失去了兴趣。我一个人带一个年级的课,同样的内容要讲八次。渐渐地,也疲惫起来。不再对他们特别的关注了。
但不久,一个女孩子却引起了我的注意。
那一周轮我值周。晚上,我到自习室查人数。一个叫央吉卓玛的女孩子不在教室。问同学,他们说她病了,在宿舍。
学校刚刚建成,宿舍楼里和教学楼里一样的寒冷。刚入校的孩子们,许多都是第一次离家独自睡,有的想家想得哭。有的,连自己的衣服都穿不好。我有点不放心,就到宿舍楼上去看她。
楼道里静悄悄地,高跟鞋敲在水泥的地面上,声音显得非常大。
宿管室里也没人有。孩子都去上自习了,宿管的老师也可能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在这空旷的宿舍楼里,许多的角落都黑黝黝的,令人不由得脊背发凉。
十二岁的那一年,我随父亲到他上班的那个地方去读初中。周末他要回家,我就得一个呆的单位里,到了夜里,我把所有的灯都打开,还是感觉到很害怕。总觉得,黑夜的某一个地方,有只看不见的手,会把我抓了去。这种感觉,一生都伴着我,所以至今都有点怕黑夜。
推开了临时宿舍(其实是一个大教室)的门,里面静悄悄的,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开了灯,一排排的床铺的整整齐齐,花花绿绿的床单,是孩子们带来的乡村的色彩。
在一个角落里的大床上,我找到了那个女孩子。在宽大的床上,她缩在被子里,简直象个枕头。
我轻轻地喊了她一声。她爬了起来。头发乱蓬蓬的,脸色蜡黄。我问她怎么了。她一个劲的哭着不说话。
我给她倒了一杯水,扶她坐起来喝。
她才哭着告诉我说,她肚子疼,具体原因也不说。我想大概是痛经吧,女孩子,这个年岁,对于这样的事情是很羞耻的。就找了一个瓶子,装了热水,让她放在肚子上捂。
过了一会儿,我问她好一些没有,她哭着点了点头。我的心里也很难过。这个年龄,应该在父母的怀里撒娇。现在却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宿舍里受苦。
后来,叫来了她的同学格桑梅朵来陪她。自己到药店买了治痛经的药给她吃。
值周结束之后,我就渐渐地忘记了这件事情。虽说在课堂上还看见她,但也渐渐淡漠了。
那个女孩子,总是在我上课的时候坐的笔直,非常努力的学习。认真她记笔记,积极地回答问题。我看到圆圆的脸,觉得很可爱。想起自己小时候在他乡求学的时候,也就她这么大吧。转眼之间已是不惑之人了。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我渐渐地淡忘了。觉得她和其它的孩子一个样子。至于我做过的那件事情,无非也就是一个老师应该做的。
有一天去上课,忽然发现那个女孩子的座位空了。问了一下她同学们,他们说她不上学了。其中,格桑梅朵说:央吉卓玛的家里出了事情,她回家了。
以后,好长时间,再也没有见过她的影子。那个座位,就那样一直空在那里。有时,我过去坐一会儿,翻一下她遗留在课桌里的书或本子。
她的每一本书都保护的很好,不象有些孩子,书还没有学完,就弄成了一个卷油糕。还在许多课本的空白处画着一些插图。我努力的细看,好象总是在画着一个长头发的女人。或者,是一个流着泪的女孩子的头像。这种现象很正常,许多孩子的一些才能,就是在这无意之中的涂鸦中形成。人,总是喜欢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没有人能把每一本书都读的很好。
后来的一天,我去上课,忽然发现她又坐在那里。脸蛋红红的,也黑了不少。眼睛里,蒙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她更加的沉默了,总把头深深地埋在书本背后。但也更加努力的在学习。
我想问一下她请假的原因,她一声不吭,眼皮都不抬一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每一个都有维护别人隐私的义务。
秋天,他们升到了初二。她长大了不少。还剪了一个齐耳的短发,很可爱。
有几次上课,发现她总把眼睛蒙在头发下面,好象故意不想让人看到她的内心一样。本想说一下,又觉得,这个年岁的孩子们,有时就会搞一个让你莫名其妙的发型。而且,他们的发型,如同他们的心情,是随时都会变得。
考试结束后,刻意看了一下她的成绩。比其他的孩子们高出了一大截,感觉很欣慰。
到了初三,地理课不开设了。我又回到了初一,带新一届的孩子们,重复一年又一年的日子。再一次的看那些苹果一样的笑脸一天天的长大,感受自己一天天老去。那个女孩子,也就渐渐地淡漠了。
春天传来消息,地理要中考。学校又排了初三的课。我带了旧的课本去带他们复习。
半年不见,孩子们都长大了许多。男同学们正在变声,说话粗声粗气。女孩子们变得温柔秀气,文静了许多。
又走进了那个教室。我习惯地朝那个座位看了一眼,没有发现那个女孩子。
那个叫格桑梅朵的女生也长大了,曾经稀疏的头发,高高的扎在头顶上。
她告诉我:央吉卓玛不上学了。
现在,国家实行“二免一补”的政策,还给住校的孩子们补助伙食费和住宿费。一般来说,是没有孩子辍学的。我想问一下原因,但那个女孩子还象二年前一样告诉我:她们家出事了。
我想:孩子们心目中的出事,可能就是家里什么亲人不在了,或是有什么其它变故吧。但也没有地方细问,就又渐渐地把这事情忘记了。但没有想到,却在这样的地方碰到她。
我看着她还很稚气的脸,我小心地问她为什么不上学了。
她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放下手里的盘子,呜呜地哭起来。
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自己无意之中触到了一个孩子的伤痛。但一时又没有更好的法子来安慰她,只能看着她哭。用手去抚摸她的头,试图给她一些安慰。
她哭了好久才停了下来,抬起泪眼模糊的眼睛望着我。然后,用一个大人一样的口气,给我讲了她们家里发生的事情。
原来,二年前,她的妈妈带着她的妹妹跟别人跑了。那件事情对她打击很大,她不想上学了,想去找妈妈,但她爸爸你不让她去。后来,她的爸爸外出打工,也和一个外乡女人结了婚。那个女人带着一个孩子,他们生活在一起,她就成了没有人要的弃儿了。现在,没有人管她了。她和奶奶生活在一起,靠奶奶捡破烂来维持生活。她不想上学了,想通过打工来养活自己。
说完这些的时候,她又哭了起来。泪水,把她那个小小的工作服马夹打湿了一大片。
我的心里很堵,但也没有更好的话来劝她。我想劝她来上学,但她还是很执意地拒绝了。
她的圆圆的脸盘消瘦了许多。目光也黯淡无光,脸上有一种超出她年龄的成熟和苍桑。
她捡起盘子,要去工作了。还没有忘记把我带到了那个包间里。
我转过身去,她瘦瘦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走廊尽头。
我告诉同事们这件事情,一时,大家都停止嬉笑,望着窗外,谁都没有说一句话。